高贵妃气得满面紫涨,跪倒在皇帝膝下,忍不住泪如雨下:“皇上,皇上,您一定要为臣妾做主。王钦敢在宫内服食这种□□之物,冲撞臣妾,简直应该碎尸万段!”
李玉听到此节,方才指着小太监手里的黄杨木盒子道:“皇上,奴才奉旨去王钦房中搜查,一搜便搜到这一大盒污秽东西,奴才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奴才不敢擅专,立刻捧来请皇上过目。”
说罢,他亲自捧过盒子走到皇帝身边,只对着皇帝一人打开。皇帝只看了一眼,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搐起,和太阳穴突起的青筋一般,昭示着他发自心底的愤怒。
李玉立刻盖上盒子,适时地添上一句:“自从皇后娘娘有意将贴身宫女莲心许配给王钦做对食之后,王钦就总在奴才们面前吹嘘自己有男儿雄风。原来就是凭这些污秽东西!”
这句话实在说的妙,恰到好处地勾起了皇帝对皇后的疑心。皇帝唇齿间吐出的话语如尖锐的冰凌:“召集满宫的内监入慎刑司,看着王钦挑断手筋脚筋,再‘贴加官’,看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还敢秽乱后宫!”说完又厌恶地看了一眼小卓子,“把他也打发去慎刑司服役!”
慎刑司服役虽然也生不如死,但好歹留下一条命,这样恶心的事被皇上知道,皇上不要了他的命已是难得。如懿保持着矜持沉静的容色,看着小卓子被拖出去,只是在视线与李玉对上时,露出了一分不动声色的笑容。
有了这样一番风波,莲心对食之事自然是告吹了。王钦冒犯高贵妃被处死后,皇帝不止少去咸福宫,连皇后宫中也甚少踏足了。而玫常在突如其来的身孕,更让皇后忧心不已。没了王钦,李玉自然而然地成为皇帝跟前最得用的人。
高贵妃被一个太监冒犯的流言,也因为她自己的沉不住气而传遍了整个后宫。纵使皇帝严令禁止,亦挡不住悠悠之口,遂迁怒于想为王钦赐对食的皇后。连着几回初一十五的大日子,皇帝都推说朝政繁忙,没去皇后宫中。
翊坤宫里,如懿只管逗永瑾玩耍,看永璜功课,至于皇上用了桂铎治水,以至于阿箬的心思又活泛起来,这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事了。
她能做得,就是静静等着玫常在怎么把那个妖孽生下来。
日子还长。
第十四章 风波将起
可无论皇帝怎样冷落,皇后终究是皇后,中秋家宴总是要交给皇后来准备。玫常在的身孕虽不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胎,皇帝也早有子女,但仍显得格外高兴。尽管连着几日操心于江南水事,但皇帝得闲便留在永和宫中嘘寒问暖。
这一夜难得玫常在没再缠着皇帝,皇帝便往翊坤宫中来,略略问过了永璜的功课,又逗了一会儿永瑾,便留在如懿阁中一同用膳。
如懿倒了一杯酒在皇帝盏中,樱桃色的琼液凝在白玉酒盏中,如同一方上好的红玉,盈盈生辉。她举起酒杯,向皇帝祝贺:“玫常在有了身孕,又逢水灾得到了控制,臣妾敬皇上洪福齐天。”
皇帝笑道:“这酒的颜色看着很喜庆。”
如懿看着皇帝神色,不觉含笑:“皇上心情好,自然看什么都是喜庆的。”她笑着伸手去抚皇帝的眉毛,一根根浓黑如墨,“皇上脸上全是笑纹儿,藏都藏不住。还有眉毛,眉毛都飞起来了,可见玫常在的龙胎有多让皇上开心呢。”
皇帝笑着握一握她的手,只觉得她的手凉得如一块和田玉,握久了,慢慢也生了润意。他朗声道:“后宫里的事再高兴也是小事,前朝出了高兴的事儿,朕心里才真正快活。”他顿了顿,忍不住赞叹:“你阿玛举荐的那个桂铎果然治水有方,朕要好好嘉奖他。”
这是早前如懿通知父亲讷尔布准备下的,早于高斌把桂铎举荐给皇帝,博了皇帝的欢心。至于以后高斌怎么对付桂铎,那就不在讷尔布考虑范围之内了,反正桂铎除了治水也没什么别的本事。
如懿又夹了一筷子炙牛肉在皇帝面前,从容道:“皇上为了治理前朝,日夜操心,所费的心神不是旁人看着就能明白的。臣妾的阿玛为皇上尽心不过是臣子本分,况且皇上即便要赏,也是赏治水有功的臣子,臣妾阿玛可不敢擅领。”
皇帝噗嗤一笑,眼睛里都是晶灿灿的笑影儿,他执着如懿的手,柔声道:“你倒是跟你阿玛说得话儿一模一样。若是高贵妃,她一定要追着朕为她阿玛请封。”
如懿微微低首,唇边恬淡的笑意微微一敛:“高贵妃自然有高贵妃的好处。可是皇上……”她顿一顿,柔声里带着一分倔然硬气,“皇上,在翊坤宫,咱们不说别人。”
皇帝怔了一怔,不觉一笑:“没看出来,你还有小心眼儿的时候。”
如懿的笑意若映着月亮的水,清亮分明:“皇上胸怀宽广,装着天下万民,臣妾可学不来。人前,臣妾可以学贤妃班婕妤,人后,臣妾更想当皇上面前无忧无虑的宠妃。”
皇帝吁了口气,伸手揽过如懿的肩:“这话你虽是带着笑说的,但是朕知道你心里的委屈和难受。朕还年轻,前朝的事情顾不过来,大臣们都是跟着先帝的老臣了,一个个都有资格摆在那儿。朕若是不亲自一件一件打理好了,哪件落了他们的话柄,都是朕的难堪。为着这个事儿,朕进后宫进得少了,为着孝亲的礼数和正宫的威仪,更要多陪陪太后和皇后。皇后她……唉,朕有数,朕陪你的时间,是不比在潜邸的时候了。”
如懿倚在皇帝肩头,金线腾云五爪龙纹的花样细密地硌在脸颊上,只觉得钝钝的疼。清朝就是这样,不像大周。清朝后宫的妃嫔与其说是妾室,更像是皇帝的奴才。皇后是主子,可当褪去了华丽的外壳,皇后也不过是这群奴才的头儿罢了。
她掩下怅惘,低低道:“皇上能体念臣妾的心意,那就没什么委屈不委屈。臣妾只希望皇上在心底的某处,可以把臣妾放进去,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
皇帝静了片刻,抚着如懿的鬓发,定定道:“这是真话了。朕走到后宫里,有皇后这个贤妻,也有高贵妃的温柔,纯嫔体贴,嘉贵人妩媚,连愉嫔、仪贵人和婉答应,也有她们的老实本分。可是唯独一样,你有的,她们谁都没有。”
如懿老实发问:“是什么?”
皇帝吻一吻她的额头,静声道:“是一份直爽。这份直爽是对着朕的,从你入潜邸到今天,都没有变过。”
如懿怔了一怔,内心感怀。这些男人啊,玄凌喜欢她的赤子之心,弘历喜欢她的直爽,可他们却都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样的人。那样不为人知的一面,阴险心机,心狠手辣,诡谲难测,真实的她却没有任何一人看见。
可笑,但却也无所谓了,反正她对眼前这个人没什么感情。如懿仰头看他,几乎要落下泪来:“直爽算不得后妃之德,不是什么好处。但皇上却把它视为好处,可见皇上懂得臣妾。”
皇帝轻叹一声,笑道:“这好处,后妃之中都没有,是夫妻之间的。你视朕为夫君,朕如何不懂?虽然你不是朕的结发妻子,也不是陪伴朕最久的人,可你的好,都在朕心里。朕也希望你明白,不管这翊坤宫朕来得多不多,你总是在朕心里,而不是只在这宫里。”
月光莹白,悠然漫行天际,像冰破处银灿灿流泻而下的一汪清水。远处的风带来花木肆溢张扬的清香。这样好的月色,隔着窗户半开的缝隙望出去,仿佛整个宫苑都凝霜般地冰雪洁白。这样好的月,是要映着这样成双的人的。
紫禁城里的十六月圆,难得这般完满无缺。可她的成双人早已不在,眼下,只不过算是仿佛的佳偶天成罢了。
这一晚,皇帝自是宿在如懿这里不提。
第二日晨起皇帝便要去早朝,如懿早早服侍了皇帝起身,便提醒小喜子去唤了永璜起床预备着去尚书房读书——原来被阿箬收买的那几个小福子之流老早就被她撵了出去,如今的小太监都是三宝品看了许久才挑的。
皇帝的早膳惯例也在这儿用了。刚给皇帝梳了辫子,外头的敲门声便响了两下。殿门“吱呀”一声轻响,一个身影轻快地闪进来,后头跟着一个端着黄木四方虬纹盘子的小宫女,稳稳当当地走了进来。来人正是阿箬,她轻巧行了一礼,道了“万福”,轻轻颔首,托着盘子的宫女便走上前来,一道一道将菜式端出来。
如懿看了一眼移筝,了然一笑,向皇帝道:“阿箬是臣妾的家生丫头,跟着臣妾陪嫁过来的。臣妾方才想起忘记跟皇上说了,阿玛举荐的桂铎就是阿箬的阿玛呢。”
皇帝微微一愣,转眼见阿箬已经利索地跪下磕了个头,便也露出几分笑颜:“原来如此,朕还说你阿玛怎么就知道桂铎会治水了。”他便向着阿箬道,“你阿玛在外头替朕尽心,你就好好在后宫伺候着娴贵妃,自己也能熬出个眉目来。”
阿箬喜不自胜,赶紧磕了个头谢恩。如懿见时机恰好,便道:“皇上这样抬举阿箬,倒不如给她个恩典,就是她的造化了。”
她这话暗示着什么,阿箬心知肚明,自然满怀欣喜,冷不防却听见皇帝淡淡一笑,“那朕来日就给她指个好亲事吧,是侍卫还是太医,朕能做主的都可以。”
阿箬的笑容眼见着就凝固了,如懿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低眉笑得温文:“皇上恩德,臣妾替阿箬谢过了。”
皇帝出门前,望着相送的如懿道:“有件事朕先告诉你。玫常在怀着身孕,朕很高兴,所以打算封她为贵人。”
“这是该当的,臣妾明白。”如懿含笑道,凑近皇帝的耳边,语不传六耳,“臣妾想到一样东西,送给皇上贺喜可好?”
“送东西便是送东西,偏偏说什么贺喜,倒像是朕借了玫常在的光了。”皇帝不满道,不肯轻易放过:“可不许赖。”
如懿点点头,看着天光一分一分亮起:“皇上快起驾吧,别晚了。”
因为一番耽误,皇帝到底是跟永璜一起走的。那孩子很聪明,不需要如懿嘱咐就知道怎样在皇帝面前卖弄天真,哄得皇帝亲自送他去尚书房。以后,是不必担心师傅们欺负他了。
也是那一刻,如懿忽然觉得,这个孩子她是养不熟的。
送走皇帝,阿箬红着眼睛下去了。如懿趁着无人在旁,便打开压底的描金红木箱子,一层层翻起薄纱堆绣,有一样旧年的物事赫然出现在眼前。那还是她初嫁的时候,新婚才满三月,自然无事不妥当,无事不满意。闲来相伴皇帝读书的时候,嗅着身边沾染了墨香书卷香的空气,一针一针绣下满心的憧憬与幸福。
彼时她满心所想都是让皇帝尽快地对她情根深种,尽快地怀上孩子,没有了得用的太医,一切都只能靠自己。闲暇时分,她也学着书里的人在一方打了樱色络子的绢子上,绣了几朵淡青色的樱花,散落在几颗殷红荔枝之侧,淡淡的红香,浅浅的翠浓,不过是两个名字的映照:青樱,弘历,相依相偎。
绣好的时候恰逢她有孕,便将那手帕忘在了别处,后来塞在了箱底。如今想起来倒也很好笑,那手帕混着她几可乱真的真心,经时未改,长存于此。
如懿想了想,拿过一个象牙镂空花卉匣封了,唤了三宝进来道:“等皇上下了朝,送去养心殿吧。别叫人看见。”
三宝答应着去了。如懿伏在窗下,看着莹白的栀子花开了一丛又一丛,无声无息地笑了。
日子过得极快,好像树梢上蝉鸣咝咝,荷塘里藕花初放,这一夏便过去了。玫贵人因着身孕而获晋封,一时间炙手可热。人人都想着无论她生男生女,因着这宠爱,皇上也势必对这孩子青眼有加。
然而如懿明白,这份宠爱里包裹着不知多少皇帝对太后往自己身边放人的不满。
永和宫这般热闹,咸福宫也未清静,高贵妃一心一意地调理着身体,隔三差五便要请太医诊脉调息,又问了许多民间求子之法,总没个安静。这样过了七夕便是中元节,然后秋风一凉,连藕花菱叶也带了盛极而衰的蓬勃气息,像要把整个夏天最后的热情都燃烧殆尽一般,竭尽全力地开放着。
紫禁城的秋凉总是显得有些短暂。秋风吹黄了枝头青翠郁郁的叶,便毫不留情地带着它们一同坠落在地,零落成泥碾作尘灰。冬寒伴随这日益光秃的枝丫不动声色地入侵,紫禁城开始进入了漫长的冬季。
空气里永远浸淫着干燥而寡淡的寒冷气息,所以大朵大朵养在清水中的水仙便格外讨人喜欢,香得欲生欲死,散发出湿润而缱绻的气味。宫室内的温度永远要比室外温暖缱绻,仿佛暖洋的春天总未曾离去。但这样的温暖亦是寂寞的,让人离不开又舍不得走远。在这寂寞里,不期而至的冬雪便叫人格外地心生温柔,就连那些棱角分明、生硬硌人的宫墙青砖,那些凌厉如翅的卷翘飞檐,亦少了许多平日的巍峨疏冷,生出几分难得的被雪覆盖后的静谧与安详。
天气渐冷,除了每日必须去的晨昏定省,如懿并不太出门。只是隐隐约约听着永和宫不□□宁,她便也随众去看了几次玫贵人。因是头胎,前三个月玫贵人的反应便格外大,几乎是不思饮食,连太后亦惊动了,每隔三五日必定送了燕窝羹来赏赐。到了三月之后,她渐渐慵懒,胃口却是越来越好,除了御膳房,嫔妃们也各自从小厨房出了些拿手小菜送去,以示嫔御之间的关切,亦是讨好于皇帝。太医每每叮嘱玫贵人要多吃鱼虾贝类,可以生出聪明康健的孩子,她便也欣然接受,每一食必有此物。
对与玫贵人,如懿一直坚持敬而远之。她知道高贵妃和嘉贵人已经下手了,可不代表她就要出手相助。没有玫贵人这个孩子,如懿怎么能用阿箬钓出嘉贵人?她终归不是良善之辈,那几年冷宫,书里那位忍得了,她可忍不得。
果然不出半月,永和宫那里就热闹起来了。玫贵人胃口虽好,嘴角却因体热长了燎泡,又跟着牙齿酸痛,皇帝心疼不已,每隔一日必去探望,太医们也跟着往来不绝,简直热闹得沸反盈天。
这一日如懿与海兰、纯嫔相约了去探视玫贵人,她正捂着牙嘤嘤哭泣,嘴角上的燎泡起了老大的两个,涂着薄荷粉消肿。她见三人来,便一一诉说如何失眠、多梦、头昏、头痛,时有震颤之症,又抱怨太医无术,偏偏治不好她的病。听得一旁候着的几个太医逼出了一头冷汗,忙擦拭了道:“贵人的种种症状,都是因为怀胎而引起,实在不必焦灼。等到瓜熟蒂落那一天,自然会好的。”
一听这话,如懿不禁瞥了那太医一眼,心里清楚就算没有下毒之事,玫贵人的孩子也是生不下来了,连身边的太医都不是她自己人。
想归想,表面上还是要做做样子。纯嫔是生养过的人,便含笑劝道:“怀着孕是浑身不舒服,你又是头胎。方才听你这样说,这些不适多半是体热引起的,那或许是个男胎呢。”
玫贵人这才转怒为喜,笑道:“纯嫔娘娘不骗嫔妾么?”
如懿勾唇随之笑道:“旁人说也罢了。纯嫔是自己生育过阿哥的,必不会错。况且本宫怀着永瑾那会儿,也是如此。”
海兰向来随着她说话,亦道:“我记得贵妃姐姐怀着四阿哥的时候也总是不舒服,结果孩子反而强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