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把着永璜的手,喂他吃了芙蓉酥,又赶紧拿水防他呛着,方笑道:“皇上若放心将孩子交给臣妾抚养,就是臣妾的福气了。”
皇帝的目光温煦如春阳:“这种母子的缘分是前世修来的,永璜既选了你,以后你便是他的额娘了。”
高贵妃犹自有些不服气:“皇上,永璜只是喜欢那块芙蓉酥才过去的。这样不算,您让永璜再选一次,臣妾也拿块糕点在手里。”
皇帝的目光柔和得如潺湲的春水:“好了。你身子不大好,受不住孩子的顽皮。何况你常要陪着朕,娴贵妃比你清闲许多,永璜由娴贵妃照料也是好的,正好与永瑾作伴。”
如懿仰起头,对上皇帝的目光,不觉也含了温煦清湛的愉悦。
骤然又多了一个孩子的翊坤宫,并没有众人想得那样忙乱。海兰如今是愉嫔了,她帮助如懿照顾永璜和永瑾任谁也挑不出错来,于是常常过来陪着孩子说笑。每日五更天永璜晨起去读书,海兰便一直送他到宫门外。晚膳时分,便和如懿一起抱着永瑾候在滴水檐下盼着他回来。
每日晚膳后的时分是翊坤宫最热闹的时候,有时候是海兰陪着如懿一块儿刺绣描花样子,有时候是两人捧着书卷考教永璜的功课,永璜便有说不完的话,绕在她膝下,将一日的见闻事无巨细都告诉如懿,或者再背上一段太傅新教的文章。
因着永璜,皇帝来翊坤宫的时候也比以往多了更多。隔上两三日,即便不在如懿或海兰处过夜,也必定是要来陪着一起用晚膳,顺便考问永璜的功课。终于某一日他想起海兰已经可以做主位娘娘了,便就近指了储秀宫给海兰居住。储秀宫和翊坤宫紧紧相依,海兰来去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也因此,在如懿侍寝的日子里,永璜偶尔也会去储秀宫住着。
如此,宫中等人更不敢轻慢了如懿和海兰,皆以为她连得两子,是上天眷顾。渐渐地,不止后宫诸人,连咸福宫也格外客气起来,饶是背地里高贵妃对孩子眼红得不行,三番五次往宝华殿求神拜佛祈求子嗣,当面里对如懿也不再如往日般随心所欲了。
可话又说回来,纵然高贵妃顾忌两位阿哥,不代表皇后也顾忌。大阿哥因为二阿哥被罚跪的事儿仍是出了,二阿哥聪慧又是嫡子,免不了众位太傅要把他当成未来的太子来奉承。如懿对此不多加评价,只是背地里嘱咐永璜务必忍耐。
纯嫔顾念着孩子被惯养得太厉害,也来哭诉了几回,如懿只是依样说给她法子,至于有没有用,就不在她的管辖范围之内了。
再就是莲心那里,皇后总算是狠下心要把她配给王钦,说中秋就指婚。如懿让惢心悄悄儿地旁敲侧击了几句,只需她记挂着翊坤宫给她一份帮助即可。莲心已经二十四岁了,明年就可以出宫。左右现在事情还没定下来,没有明旨下来,拿出宫来诱惑莲心,她自然落套。
这一日如懿与海兰正作伴绣花,顺便借着渐渐透出风来的王钦莲心的婚事探问惢心的心思。她这会儿对江与彬还没有什么患难之情,不过是同乡之谊,但李玉毕竟是个太监,这种事情上如懿不想棒打鸳鸯做跟皇后一样的腌臜事。无论惢心愿不愿意,李玉都会帮着她。如懿只是心里可怜李玉那份最终也没说出来的喜欢罢了。
正聊得开心,外边儿移筝忽然进来传话:“永和宫玫常在腹痛不止,皇上过去命太医查看,说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海兰手中的绣盘轻轻落地,如懿命惢心快捡起来,方问道:“这事儿咸福宫可知道了?”
移筝忙道:“还不曾,是李公公偷偷传来的消息,今儿王副总管不当值,皇后娘娘也还不知道这事儿呢。”
“很好。”如懿放下手中的丝线,冷静无比,“惢心,你去找莲心,告诉她如果想要救自己就照咱们说得做,计划可以开始了。移筝,你想办法把玫常在的事儿透给咸福宫,高贵妃的性情,不用咱们引诱都会过去。从咸福宫到永和宫,必定要经过储秀宫门前,海兰,咱们去你宫里坐坐,只等着看好戏。”
海兰看着如懿,舒然一笑:“随姐姐愿在哪里。”
第十三章 扶持李玉
储秀宫与翊坤宫同处西六宫,中间不过隔着一个体和殿。储秀宫不如翊坤宫华丽,装潢却极为考究,庭院中有两棵苍劲的古柏直插云天,台基下东西分设一对铜龙和一对铜鹿,是六宫中唯一有铜龙陈设的宫殿。
如懿与海兰携手进去,缓步拾上台阶,月光透过泛黄的枝叶斑驳地筛了满地。那样清冷的月光从天空倾泻而下,抬头望时,能看到九重宫阙的琉璃碧瓦在月色下闪耀起冰雪洁白一样的光芒。
她不禁想起那半阙山之高,月出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海兰的日子过得一向很安静,用来打发时光的,不过是让叶心把库房里的各色丝线都选出来一一整理。这是十分费工夫的一件事,每种丝线分门别类,浸在拧了各色鲜花汁子的滚水里煮过。她出身绣院,对这些事熟能生巧,更怕内务府送来的东西不好,怕他们用的染料让永瑾皮肤不适,一向都亲力亲为,丝毫不假手于人。
“嗯,这茶是桂眉,闻之有桂花的香气,是皇上赏的吧。”如懿端起茶盘却不急着喝,先轻嗅其味,“不过仔细喝起来倒不如龙井、毛尖清新,可见也只是喝个有趣罢了。”
海兰轻轻一笑若淡淡的云影:“好东西都在姐姐的翊坤宫和高贵妃的咸福宫,皇上记个有趣已经不容易了。”她拿起一把松石绿的丝线,颇为无奈:“姐姐怎么总是这样气定神闲?万一莲心不肯来怎么办?万一高贵妃没有去永和宫怎么办?万一……”
如懿笑而不答,只是招招手让叶心上来添了几支蜡烛,海兰正在疑惑,忽然外头喧哗声大起,夹杂着女人尖叫的声音、宫人的呵斥声和太监含混的话语。
海兰立时警觉起来:“姐姐,你听什么声音?”
叶心侧耳细听片刻,忽而一笑:“仿佛是高贵妃的声音。”
海兰怔了怔,立时站起身来,如懿淡淡笑道:“海兰,方才你说了许多万一,可结果是一切都那么恰巧,再多的万一就都成了杞人忧天。咱们去外头看看,若是高贵妃在储秀宫门前出了什么事,可就不好了。”
海兰连忙出去,吩咐守门的侍卫开了大门。如懿披上素色缠枝花灰鼠大氅,紧随在后。外头纷乱异常,有宫人侍卫的脚步声匆匆过来,显然是被方才的声响惊动了。移筝和惢心趁人不留意溜到如懿身旁,悄声道:“小主,成了。”
数十盏宫灯将夜来的延禧宫门前照得煌煌如白日,高贵妃被宫女们簇拥着围在中间,一张莲瓣似的娇美面孔惊怒交加,失了往日的姣好颜色,显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如懿搭着移筝的手排众上前,清了清嗓子,向众人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这样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说着又看向高贵妃,诧异道:“高贵妃这是怎么了?怎么吓成这样?茉心,你们就是这样服侍小主的?”
茉心行了个万福,惊恐道:“并非奴婢们不用心服侍,实在是……”她说不下去,看一看旁边,太监侍卫们七手八脚地押着一个服制鲜艳的太监,将他整个脸按在了尘土之中。
“这是哪位公公?”如懿好奇道。
侍卫忙道:“回娴贵妃的话,这是皇上跟前副总管太监王钦公公,也不知是喝醉了酒还是怎么,方才高贵妃带着宫人经过,他便发了狂似的冲上来,言行莽撞,惊扰了贵妃娘娘。”
“竟然有这样的事?王钦又不是不认识高贵妃,怎会冒犯贵妃呢?”如懿故意问道,又命其中一个侍卫:“快去禀告皇上皇后。”
“将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立刻拖到皇上跟前去,给本宫交代个清楚!”高贵妃的厉声呵斥底下有着难掩的震怒与惊恐。
她鬓发凌乱,云髻松散,几支白玉南红如意珠钗斜斜地坠在耳边,一副将堕未堕的样子。如懿示意茉心,“还不快给你们小主整妆,皇上来了像什么样子?”
高贵妃一手护住胸口,一壁恨恨道:“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如懿含笑道:“高贵妃怕是忘了,这里是储秀宫,本宫过来与愉嫔一起给四阿哥绣衣服。方才听得外头喧哗,不意是高贵妃在此,所以特意过来一看,娘娘没事吧?”
高贵妃恼恨道:“本宫有事无事,不必你来关心。”
如懿含着矜持的笑意,柔声道:“高贵妃误会了,本宫也不想过多关心,只是此事出在愉嫔宫门前,若是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去,只怕连累了愉嫔的名声,本宫不得不过问。”
高贵妃被她那句“连累名声”气得发怔,露出森森笑意:“好!好!居然来看本宫这个热闹!本宫倒要看看,谁敢乱传什么风言风语!也很想知道,王钦突然在储秀宫外冒犯本宫,是不是有人存心指使!”
二人正僵持着,却见不远处明黄一色御辇迤逦而来,双喜忙请了安上前道:“回禀高贵妃,皇上正在景阳宫中,奴才已经请了皇上过来了。”
御辇尚未停稳,高贵妃已满面是泪扑了上去,伏倒在地道:“皇上,皇上,您要为臣妾做主。臣妾自侍奉皇上左右,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皇上!”
皇帝的御辇堪堪停稳,见她这个样子,又是怜惜又是着急,便道:“李玉,还不快扶高贵妃起来。”
高贵妃犹自啼哭不已,如梨花一枝春带雨,如懿上前一步,恳切劝道:“高贵妃如果再哭哭啼啼的,只怕想让旁人不知道也难了。”她领着海兰向皇帝请了个双安,便道:“皇上,高贵妃娘娘,王钦现在还满嘴嘟嘟囔囔地说着胡话。依臣妾看,不管何事都不宜外扬,不如先借愉嫔的储秀宫一用,拿水泼醒了王钦,再好好问话吧。”
皇帝披了一件素色大氅,盈盈站在风中,仿佛不盈一握的样子,口中倒是纹丝不错,句句入理,不免担心道:“长街风大,你生完永瑾需要好生休养,不可站在风口上。”说完见王钦被人按在地上,满脸通红,似有醉意,也不便再拖去别的地方,遂冲海兰道:“那就委屈海兰,先进你的储秀宫吧。”
海兰盈盈道:“皇上请。嫔妾这就屏退众人,皇上与贵妃慢慢处置便是。”侧身让了皇帝与如懿、高贵妃进内,惢心与移筝帮着叶心忙不迭地收拾干净了,又奉上茶水。
皇帝在正殿坐了,目光清澈如许,深深看了如懿与海兰一眼道:“也罢。你们就坐在朕身边,一同听一听吧。”
如懿含笑谢过,吩咐储秀宫的三福道:“看王钦的样子像是喝醉了,你拿冰水泼醒了他,立刻带进来回话吧。”
因事出突然,高贵妃又被惊扰,皇帝也不欲多留人在殿中,只许高贵妃随身的侍女茉心、自己的贴身太监李玉在内伺候着。高贵妃一见人少,便忍不住泪如雨下,呜呜咽咽地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皇帝便道:“你一见朕便说受了天大的羞辱,如今又不肯说到底是什么委屈,你叫朕怎么帮你?”
如懿知道高贵妃是为了玫常在有孕的事儿,可这事儿不能说给皇帝知道,一时又没想好说辞。见高贵妃只是垂泪不已,茉心倒是机灵,脑筋转了转膝行上前道:“方才贵妃娘娘听说玫常在腹痛不止,担心常在身子不爽快,心下不忍,所以过来看看,也当尽了之前误伤常在的愧疚之情。从咸福宫去永和宫,必要经过储秀宫前的甬道,谁知王钦从不知从哪儿赶了过来,没头没脑地就往贵妃娘娘身上扑,嘴里还说着不干不净的话。”
高贵妃这才定神,伸出衣袖泣道:“王钦简直如疯魔了一般,一上来就撕扯臣妾的衣裳。皇上看臣妾袖口,都被他拉扯破了。”
高贵妃哭哭啼啼的诉苦,每说一句,皇帝的脸色就差上一分,加上后来审问王钦时王钦的举止实在令人作呕,如懿便善解人意地叫人将王钦拖出去押在廊下。
皇帝的眼中尽是阴郁的怒火,灼灼即可燎原。李玉忙道:“皇上,王钦这个样子怕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他今日既不当值,便是在自己屋子里,奴才记得住在他隔壁的小卓子也不当值,估计传小卓子来问一问,便知道王钦究竟是发了什么疯了。”
皇帝鼻翼微张,额上的青筋急促地跳动着,极力压抑着怒气道:“你去传小卓子,再让人传太医来,看看那个狗奴才到底发了什么癔症才这般胆大妄为!”
李玉躬身退下。如懿见高贵妃的绢子哭湿了,便将自己的解下递与她跟前道:“高贵妃别恼,小卓子和王钦所住的庑房就在附近,一会儿便到了。姐姐先擦擦眼泪吧。”
皇帝便在眼前,高贵妃见如懿一脸的似笑非笑,亦不好发作,只得恨恨接过了绢子撂在一边。沉默等待须臾,只听推门声近,李玉已带了小卓子过来了。
李玉将人推进来,却是一个宫女,皇帝皱眉道:“你怎么带了个宫女进来?小卓子呢?”
李玉一脸为难,只好厌恶地掰着那人的脸向皇帝道:“皇上有所不知……这……这就是小卓子……”
皇帝定睛一看,那打扮得花容月貌的“宫女”生着喉结,可不正是小卓子?他渐渐回想起来小卓子年岁不大,长得确实清秀,像个姑娘一般,遂喝问道:“他打扮成这个样子做什么?”
小卓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是羞愧难当,磕头不止。李玉便道:“皇上,太医也已经来了,在给王钦查看,奴才立即请他进来。”
皇帝微一颔首,李玉已开门召了太医进来,太医亦是大惊失色,磕了头道:“皇上,微臣已经给王公公搭过脉,他不是酒醉,而是服食了过多的阿肌苏丸所致啊!”
高贵妃微蹙着淡淡烟眉,疑道:“阿肌苏丸是什么?”
太医满面惊惶,不知该不该答,却看皇帝与高贵妃皆是一脸疑惑,只得硬着头皮道:“此物是外头坊间的秘药,以蛇床子、川芎、淫羊藿所成……”
皇帝立时明白过来,不觉满面铁青,切齿道:“大胆!”
如懿抬了抬眼示意太医和茉心出去,厉声道:“你若是再不说,就去慎刑司说给那里的精奇嬷嬷听吧!”
小卓子整个人软在地上,呜呜咽咽道:“皇上,王副总管本来是个太监阉人,却一心想要做个男人,他看奴才有几分像女子,便让奴才装扮成宫女,在奴才身上作威作福,肆意打骂不说,还偷偷弄来了这些奇淫技巧,一一施加在奴才身上,害得奴才生不如死!”
皇帝轻轻咳嗽一声,李玉即刻会意:“奴才立刻带人去王钦的庑房搜查。”说着便匆匆去了。过了一炷香时分,李玉便领了小太监进来。李玉垂手候在一旁,小太监则手捧一个黄杨木盒子站在李玉身侧。
皇帝见了,眉心隐隐有暗火跳簇,道:“那么今日,又是为何?”
小卓子哭得差点哽住:“今日王副总管不当值,一回到庑房就开始喝这个东西。奴才就在隔壁,在窗外看见他这样,便吓坏了。奴才一时也不敢回去,就悄悄躲了起来。王副总管服食了那些脏东西后四处找不到奴才,大约是药性发作,发了狂似的跑了出来,奴才这才敢偷偷回庑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