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迟疑着道:“小主歇着,奴才是怕打扰了您。”
如懿扶着移筝的手起来,掬一把炕桌上小竹簸箕里的艾叶轻嗅,笑道:“不过是愉贵人去侍寝了,本宫这里左右无聊,才眯眯眼罢了。惢心,搬个小杌子过来让李公公坐下说话。”
李玉腿脚微跛,小心翼翼地坐了,拱一拱手道:“倒不需要贵妃娘娘这样挂怀,娘娘过来时奴才刚跪了没多久,膝盖擦破点皮而已。”
“移筝,把云南剑川上贡的白药粉拿来给李公公,让他拿回去敷着。”如懿又掂了掂手中的艾叶,向惢心道:“你把这些艾叶煮成药汤,也给李公公带回去泡泡膝盖,他住的地方这东西用着也不方便。”
“奴婢知道了,也不必用小主的,小厨房里还有许多艾叶。”惢心笑道,扯了李玉一把,“你呀。是赶上我们小主看见了,否则不跪个皮开肉绽都不算完。”
看着惢心出去了,如懿方低低一叹,带了几分探询的意味打量着李玉:“说吧,今儿是怎么回事?就为你伺候皇上一时有不周到的地方?”
李玉惹出了伤心,抽抽搭搭道:“就为了几桩差事,奴才露了几分乖,讨了皇上的喜欢。王副总管就不高兴了,做什么都挑奴才的刺。这不今天被他逮了机会,就狠狠罚了一通。”
如懿闻着艾香,脾胃也舒缓安适了许多,不禁看着他笑道:“这么说来,李公公的好运气是快来了,本宫该好好贺你。”
李玉不解其意,苦笑道:“小主何苦打趣奴才?有了今儿,以后的日子怕更难过了。”
“总觉得李公公聪明,怎么到了正经时候却又看不明白了。”如懿摇头叹道,“你与惢心一早相识,所以本宫乐得多说两句。依你看,王钦是什么样的人?皇上又最厌恶什么样的人?”
李玉微微失神,旋即低声道:“王副总管与长春宫那里结交着,贪财好色,皇上最不喜欢的,就是身边人与后宫娘娘们有来往。”
如懿颔首微笑:“这就看出来你比王钦聪明了。可是王钦资历老,位次高,你的聪明要是随随便便露了出来,不好好藏在心里,就是害了自己了。”
李玉若有所思:“娘娘的意思是……”
如懿取过移筝递来的瓷瓶,递到李玉手上,“居人之下的时候,聪明劲儿别外露。尤其是上头还是不容人的时候。皇上喜欢你的聪明,别人却未必。回去的时候也别露出怨色来,好好奉承着王钦,毕竟在他手下当差呢。你放心,皇上远比咱们想得聪明,他不会允许王钦这样的人留在他身边,你只等着做总管那日就是。”
李玉蹒跚着起来,打了个千儿道:“原是奴才糊涂了,多谢娘娘指点。”
如懿复又坐好,状似无意地看着窗外,“好生收着药,总有用上的时候。伺候皇上的时候当心点,亮着一百二十个心眼子,万一遇见什么事,悄悄儿告诉惢心就好。”
提到惢心的名字,李玉笑着答应去了。移筝沏了一杯牛乳茶来,沉声道:“李公公虽不是皇上面前最得用的,但确实比王副总管聪明得多,咱们结交着总有好处。”
如懿低头喝了一口,乳香味在舌尖点点化开,“皇上跟前儿的人从来不论资历,要聪明,聪明到知道怎么活下来。皇后一早收服了王钦,就是为探听皇上的消息,可他空有资历,却不够聪明。只有李玉,为着惢心,他也会站在咱们这边儿。”
移筝了然,低声道:“这会子还不知道惢心自己是个什么心思,倒是江太医那头儿对惢心好像有些意思……唉,如今言之尚早。不过听说,皇后为了拉拢王钦,打算将身边的莲心给王钦配了对食儿。”
如懿早有准备,笑容孤冷:“王钦看上莲心不是一日两日了,皇后为了自己的地位稳固,早晚都会同意。万人之上有万人之上的孤寂害怕,就像站在塔尖上,一阵小风都成了大风,吹得人站不稳。”她将手上的艾叶丢回簸箕,淡淡挑眉:“既然皇后娘娘想把莲心推进火坑,咱们就帮帮莲心,先让她知道知道王钦是什么样的的人。”
“小主的意思是……”
“眼下都还不急。”莲心被送给王钦做对食是明年八月份的事儿,如今还有大半年,不用太急。“先管着年下的事儿吧。玫答应那里不用担心,她毁容的事儿咱们查不出来的。”
移筝答应着退下。如懿听着冷风敲打着窗棂,不禁想起,微末如宫里的奴才,高贵如万人之上的皇后,谁人不是在孤寂害怕中,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如她上一世,已经是上天垂怜了。
第二日起来是格外好的天气,在一片初阳辉照之中醒来,看着天光放明,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朝阳洒下薄薄的金粉似的粲然光芒,透过“六合同春”的雕花长窗的镂空,照出一室淡淡水墨画的深浅。
起来梳洗了,如懿一时兴起写了几副春联叫宫人们挂上,便邀了海兰一同过来用膳。翊坤宫小厨房的菜向来清爽落胃,毕竟原来做得都是华妃娘娘那样挑剔的饮食。海兰用膳从来不挑拣,两人说说笑笑,倒吃了好些。正吃着,三宝忽然进来了,垂手站在门边不吭声。如懿知道他是有要紧事,便盛了一碗酸笋鸡丝汤慢慢啜了一口,大概觉得不错,又给海兰递了一碗,才道:“什么事儿?”
三宝的眼睛只盯着地上,道了声“是”,却不挪窝儿。如懿便挥了挥手,示意伺候的人下去:“说吧。”
三宝道:“慎刑司刚来的回话,说玫答应的一个侍女去自首了。说她嫉妒玫答应得宠当了小主,才在娘娘送的水粉里放了白花丹。眼下人已经咬舌自尽了。”
海兰端着碗停了喝汤,道:“不对呀,一个小宫女哪里来的白花丹?”
三宝轻嗤了一声:“那小蹄子说,是她去太医院给玫答应拿药时,趁太医院的人不注意偷的。”
如懿淡淡一笑,道:“一个小宫女,约摸大字都不识一个,居然认得出来白花丹?本宫猜想,去查记档的那些人应该也说,各宫里白花丹都没有短少吧?”
三宝惊奇道:“小主怎么知道?正是如此,各宫里的白花丹都一点不少,所以来请小主的意思,这事儿还要不要查下去?”
如懿摇了摇头,“三宝,去告诉慎刑司,人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死了,那是他们的罪过,本宫只需要把结果告诉皇上。至于皇上要不要治罪,那是皇上乾纲独断。”
三宝答应着下去了。海兰看着她道:“姐姐不细细追查了么?这件事早有预谋,存心是要把姐姐害进去,若是不查……”
如懿气定神闲把汤喝完,摇头道:“查不出来了。”她看海兰不解,便道,“人犯都已经死了,各宫里白花丹也不缺,说明太医院里也有皇后的人,咱们现在人手不够,索性就卖皇上一个人情。”
海兰道:“可是事儿闹得那么大,连高贵妃和皇后都吃了挂落。”
如懿拨着筷子上细细的银链子:“就是因为贵妃和皇后都吃了挂落,所以不能再查。事情不是查不下去,是皇上不愿意我再查了。皇上才登基,后宫需要宁静平和,不能惹出那么大的事儿了。皇上的意思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追究到底?倒不如让皇上知道咱们懂事,情愿委曲求全,一心为了后宫安宁。”
海兰嘴角漾起一抹笑意:“左右这件事是高贵妃惹起的,皇后不分青红皂白就听信了玫答应的一面之词,还说让姐姐去慎刑司,皇上也忌讳了。姐姐问得那几句话,连玫答应自己也不能置身事外,让皇上疑心她陷害你。她刚刚承宠,再等一个月康复,后宫中可又不知是怎样一番情形了。”
如懿笑着拍了她一下,“咱们海兰看得这样明白,我很高兴。既然事情都这样了,再查就伤了脸面,便这样吧。”
三宝照着如懿的话去回了皇帝,皇帝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是送了些赏赐给翊坤宫作为安抚,又下令严惩了慎刑司的人,斥责他们办事不力,让人犯寻了短见,这事儿就算翻篇儿了。
之后连着两天晚上,皇帝都是让海兰侍寝。海兰得宠的势头便在之后渐渐地露了出来,比起高贵妃的宠遇深重,海兰一个小小的愉贵人自然是不如的,可是皇帝隔上三五天便来看她一回,也是细水长流的恩遇。此后,海兰再陪着如懿走到长街上,再不是以前那低眉低眼的样子,有了些蒙军旗嫔妃该有的端方自矜。
第十一章 诞育贵子
这一日是腊月初八,皇帝留在皇后宫里用了腊八粥,嫔妃们都空闲。如懿快七个月的身子越发笨重,便命小厨房做了腊八粥,与海兰在暖阁里自在说话。
海兰将翊坤宫这个月的用度一一说了,又道:“眼下快过年了,各宫里人情来往开销大,倒是皇后娘娘厉行节俭,咱们的衣着老是入关时的花色式样,这项上花销少了些许。只是前儿皇上过来,看我穿得衣服有些呆板,随口问了两句,我便旁敲侧击地说了两句。看皇上的意思,好像不太高兴。”
“成日家看着自己年轻美貌的嫔妃们穿得那样死板,皇上怎么会高兴。”如懿用小银匙搅了搅碗里被煮的粘稠的粥,轻轻嗤笑,“皇后一心想当贤后,顺带着也敲打后宫嫔妃,皇上却未必领这个情。皇上并不需要后宫给他省多少银子,他只希望后宫让他舒心,这就够了。”
海兰微微诧异:“姐姐难道不想让皇上看见您的贤德简朴吗?”
如懿舀了一勺粥慢慢吃了,似乎对粥的清甜格外满意:“贤德简朴,那是皇后该做的事。咱们这些做嫔妃的再怎么节衣缩食,也不会有史家给咱们著书立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咱们应该做的,就是去拼宠爱和皇嗣。很俗套,但也很现实,海兰,咱们只能这样活。”
似书中的如懿那样活,也是一种生存方式,但结局已经显而易见。紫奥城的故事圆满了,紫禁城的伤心,有慈宁宫里那位钮钴禄·甄嬛足够了,不需要她再增添一份。
海兰啜了一口茶水,闭目片刻,忽然笑将出来:“我忽然很庆幸姐姐不是皇后,还可以过得这样自在。只是姐姐,咱们做嫔妃的就要被皇后娘娘压着,终究有得必有失。”
“有得必有失,所以,皇后也一样。”如懿摊手笑道,“比如皇后就不能像你我一样过得这样自在,这会子,皇上怕是已经在兴师问罪了。”
果然,傍晚敬事房的人过来传话,说皇帝又翻了海兰的牌子,凤鸾春恩车走在长街上,又牵动了每一个宫妃的心思。皇帝都去了长春宫,皇后却没有本事拢住了人,腊八节的好日子却叫愉贵人去了养心殿,这也算是紫禁城里难得的笑话了。
第二日去给长春宫请安,皇后眼珠子都要沁了血,可她也不敢明着为难海兰,不过任由高贵妃和嘉贵人夹枪带棒的说两句,海兰记住了如懿的话,好话赖话一并受着,叫她们一点错儿也挑不出来,只能罢了。
到了正月初一那一天合宫陛见,嫔妃们往慈宁宫参拜完毕,太后一身盛装,逗了几位皇子公主,也显得格外高兴。太后又指着大阿哥道:“旁人还好,三阿哥尤其养得胖嘟嘟的,怎么大阿哥倒见瘦了?”
大阿哥的乳母忙道:“大阿哥年前一个月就一直没胃口,又贪玩,一个没看见就窜到雪地里去了,着了两场风寒。”
太后脸色一沉:“阿哥再小也是主子,只有你们照顾不周的不是,怎么还会是阿哥的不是?下次再让哀家听见这句话,立刻拖出去杖刑!”
那乳母忙讪讪地退下了。皇后见状,忙引了二阿哥和三公主去太后膝下陪着说笑了好一会儿,太后方转圜过来。又问了两句如懿龙胎的状况,额外赏了对玉如意下来给如懿安枕。
嫔妃们告退之后,太后便只留了皇帝和皇后往暖阁说话。如懿心里有数,估量着以后是不必这样勤俭节约了。果不其然午后皇后的旨意就下来,说以后宫妃们的衣服还按以前的规矩做。不过皇后自己以身作则,还遵循着衣饰简约。
如懿掐着日子,知道太后已经开始正式插手后宫中事了。
过了新年便是元宵,因是乾隆元年的好日子,每一日都是热热闹闹地过,百戏、杂技、歌舞,没有一日是断的。连清音阁的戏曲,也是流水似的在宫苑的朱墙底下,在水墨青砖的缝隙里,在宫灯微朦的火光里,在曲院亭台的玉阑上四散开去。这才是宫里的日子,天家富贵不只是外人传闻里的锦绣堆砌,金碧辉煌,而是那种戏文曲子里天上人间流水落花缓缓流淌似的沉静。日子一点一点淌过去了,到了明日,还是那样花团锦簇,繁华是凋不尽的,也是望不到头的。
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宫中的地龙收了起来,天气也一日暖似一日了。京城里的开春,未见新绿,总是先带了一点风沙的干冽气味,所以人便成了花,成了叶,宫女们换上了春夏时节浓碧浅绿的宫装,那是鹅黄翠绿的叶,新鲜的,带着汁水丰盈的气息,越发衬得满宫的嫔妃们成了娇艳的花朵,不,是花朵的蕊,一星儿一星儿柔软的身段,争着最娇的艳。
宫中的琐事虽还是皇后管着,但每逢旬日便拣些要紧的说与太后听。太后若想知道得深些,便自己等内务府总管的回话,一宗宗、一件件理起来,皇后倒是比素日清闲了不少,得了空,除了陪着皇帝,便往阿哥所多走动些。
这一日翊坤宫的小厨房里做了些鱼茸荷花糕,拿鲢鱼的脊肉磨细了兑了浆细了的荷花糕,是做给婴儿的吃食。如懿又让移筝收拾了两样时新点心,一并拿去阿哥所给了三阿哥,又道:“年下纯嫔是来得最勤的,她心里除了儿子没别的牵挂。大家常来常往的,你便多送些东西去阿哥所给三阿哥。”
移筝笑道:“说也奇怪了,纯嫔娘娘的三阿哥养得又肥又壮,都三月里了还裹得严严实实的,阿哥所伺候的嬷嬷们连对皇后的二阿哥都没这么上心呢。”
如懿嘴上笑着:“三阿哥年纪最小,他们上心也是应该的。你把东西交到三阿哥的嬷嬷手上,看着她喂了三阿哥,看合不合口味。”心里却明白这是嘉贵人的手笔,娇养三阿哥,小孩子承不住这样的福气,以后身子骨越发不强壮。
但那又如何?退一步说,三阿哥越没有出息,她的孩子才能更加受皇帝看重。她不去主动伤害三阿哥,已经是对纯嫔的示好退让了。
移筝答应着去了,半晌却又转了回来。翊坤宫里静悄悄的,惢心带着宫人们轻手轻脚地换上春日里用的珠绫帘子。如懿站在窗前赏玩内务府新送来的一盆玉石珊瑚花,听得移筝回禀说在御花园见到大阿哥的事,不觉回头道:“你见到大阿哥的时候,他身边并没有奴才们跟着?”
移筝点头道:“大阿哥一个人从假山后面跑出来,身上衣衫都沾了泥灰,定是没有人跟着。”她仔细想了想,“还有,奴婢记得大阿哥的衣领上沾了些油渍,这个时候还没到午膳,阿哥公主们的早膳清淡,不见油腥。这油渍一定是隔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