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出去了片刻,便领了玫答应进来。玫答应如常穿着娇艳的衣裳,只是脸上多了一块素白的纱巾,用两边的鬓花挽住了,将一张清水芙蓉般的秀净面庞遮去了大半。
她眼里含着泪花,依足了规矩行了礼,皇帝未等她行完礼便拉住了道:“这是怎么了?即便是受了两掌,这些日子也该好了啊。”
玫答应撑不住哭起来,娇声娇气道:“横竖是伤在臣妾脸上的,皇上看个乐子,还觉得红肿着挺喜兴的呢。”
如懿听着她与皇帝这样说话,蓦然想起自己还是甄嬛的时候,晨起时对着菱花镜梳妆,也和玄凌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笑着,不带虚伪地说着贴心话儿,并无尊卑之分。那年岁,敌人一个个的都没了,真当是一生中最轻松无忧的好时候。只是就这么着弹指过去了,让她亲手给毁了。到了眼下,眼睁睁看着皇帝与玫答应亲近欢好,她却并不觉得难受,或者,不必难受吧。
抬眼看了看皇后,皇后只是垂着脸,像庙宇里供奉着的妙严佛像,无喜无悲,宝相庄严,也只有这个时候,如懿才会觉得她像朱宜修。如懿把玩着衣襟上垂下的金丝串雪珠坠子,那珠子质地圆润而坚硬,硌得她手心一阵生疼。
玫答应哭着,便将脸上的纱巾霍地扯下,如懿瞥了一眼,后脊梁就窜上一阵酥麻。玫答应的脸原本只是挨了掌掴红肿,嘴角见了血,此刻不仅肿成青紫斑驳的一块一块,嘴角的破损也溃烂开来,蔓延到酒窝处,起了一层层雪白的皮屑,像落着一层霜花似的,底下露出鲜红的嫩肉来。
皇帝惊得脸色一变:“你的脸……”他未说下去,与皇后对视一眼,皇后即刻道:“这个样子,断不是掌掴造成的,必是用错了什么东西,或是没有忌口。”
玫答应立刻跪倒在地上,眼波哀哀如夜色中滴落的冷露,哭诉道:“臣妾爱惜容貌,不敢破了面相惹皇上不高兴。得罪了贵妃是臣妾的不是,挨了打臣妾也该受着,但臣妾已经饮食清淡,按时用药,连胭脂水粉都只敢用日前娴贵妃送的上好的,可是脸却坏得越来越厉害。臣妾心里又慌又怕,不敢面见皇上,只得告诉了皇后娘娘。”
胭脂水粉?如懿想起那日宫中嫔妃庆贺玫答应册封,自己的确着惢心送了礼物过去。原来如此,这倒有趣了,看来皇后她们还不如书里一样想出个还算精明的招儿呢,这也太低端了。
眼看着皇后和玫答应在那头儿一唱一搭地说得热闹,皇帝渐渐也冷凝了眉,命人去将玫答应用的胭脂水粉取来,再让王钦立刻把偏殿拟方子的赵太医请进来查看。赵太医是个办事极利索的人,请过安一看玫答应脸上的红肿,再闻了闻胭脂水粉,沾了一点在手指上捻开了,忙跪下道:“这水粉是上好的没错,只是被人加了些白花丹,就成了引发红肿蜕皮的下作东西了。”
皇后蹙眉道:“白花丹?怎么这样耳熟?”
赵太医恭谨道:“是。入了冬各宫里都领过白花丹的粉末,配上晒干的海风藤的叶子,是一味祛风湿通络止痛的好药。宫里湿气重,皇后娘娘的恩典,每个宫里都分了不少,做成了香包悬在身上。只有玫答应新近承宠,她的永和宫刚收拾出来,所以是没有的。”
如懿亦道:“是。臣妾听说各宫上个月都领了不少。”
皇后连连道:“可不是!臣妾与娴贵妃、愉贵人身上都挂着这样的香包。”三个香包一般垂于身侧,花样都是兰草的。
皇帝避免目光与玫答应的脸相触,只道:“白花丹到底是什么东西?”
赵太医道:“白花丹若与其他药配用,那是一味好药,可通筋活血。但若单用,却是一种极霸道的药物,是有毒性的。只要皮肤与白花丹接触,只需一点点,便会红肿脱皮,继则溃破,滋水淋漓,形成溃疡。以后溃疡日久不愈,疮面肉色灰白或暗红,流溢灰黑或带绿色污水,臭秽不堪。疮口愈腐愈深,甚至外肉脱尽,可见胫骨。答应小主的病征,便是这胭脂水粉里被掺了白花丹。”
玫答应一听便哭了出来,指着如懿道:“皇上,皇上,臣妾不知怎么得罪了娴贵妃,竟叫惢心送了这样的东西来害臣妾!”她瞪着如懿,恨声道,“臣妾自知出身微贱,要是有人容不得臣妾侍奉皇上身侧,臣妾宁可一头碰死在这里,也受不了这些下作的手段!”
皇后亦是神情悲痛地看着如懿,“玫答应不过是一介答应,娴贵妃这是何苦……唉,她总归是越不过你去的。”她起身对着皇帝拜倒,“后宫里出了这样的事,是臣妾无能,还请皇上治罪。”
皇帝啜了一口茶,扶住皇后道:“皇后一向贤惠,朕是有数的。”他的目光落在如懿的面庞上,带了一丝探询的意味:“娴贵妃,你可有什么话想说?”
殿内龙涎香幽暗的气味太浓,被暖气一熏,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如懿面色沉静如璧,看向赵太医:“赵太医可以确定,玫答应脸上是因为白花丹的缘故才溃烂的么?”
赵太医微微一愣,垂首道:“老夫从医三十余年,这点病症还是能判断的,确系白花丹无疑。”
皇后回首眼波似绵,绵里却藏了银针似的光芒:“娴贵妃,东西出在你送的胭脂水粉里,你还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么?嫉妒之心人人有之,可玫答应出身乌拉那拉氏府邸,你总该顾念这份情谊啊。”
玫答应转过脸,逼视着如懿,语气咄咄逼人:“娴贵妃那日拒绝同嫔妾赏雪,足可见对嫔妾的嫉妒之心,可怜嫔妾还有心讨好,只用了娴贵妃送来的水粉!”
皇帝望着如懿,幽黑的眸中平静无澜:“既然闹出这样大的事情,还伤了玫答应的容颜,朕就不能不彻查。”
总算等到皇帝开口,如懿起身,盈盈跪在寸许长的“松鹤长春”织金厚毯上,徐徐道:“皇上是该查,还该一并查查是谁诬陷臣妾。”
一言惊起千层浪,玫答应冷冷一笑:“诬陷?贵妃娘娘还真会给自己开脱,空口无凭,凭什么说有人诬陷?”
“这句话本宫也想问,怎么空口无凭的,玫答应就说是本宫做得呢?”如懿平视于她,并不肯有丝毫目光的回避,甚至还带着些许淡然的温和笑意。
“娴贵妃你!……你送的胭脂水粉都在这里了,还敢抵赖!”玫答应恨的紧咬下唇,冲皇帝连连叩首:“请皇上为嫔妾做主!”
皇后思虑片刻,不等皇帝开口,便道:“娴贵妃,无论是不是你做的,总要问一问。去慎刑司吧,有什么话,那里的精奇嬷嬷会问你。”慎刑司掌管着后宫的刑狱,上至嫔妃,下至宫人,一旦犯错,无一不要在里头脱一层皮才能出来。便是如懿受得住,孩子也受不住了。
“娴贵妃毕竟怀着皇嗣,慎刑司就不必了吧。”皇帝缓缓道。
如懿却是眉眼弯弯,俯身而拜:“既然已经在皇上面前,又何须再等精奇嬷嬷来问呢,臣妾自证清白即可。”她顿了顿,娓娓解释:“方才臣妾问太医的话,就是为了证明自己与此事无关。太医说胭脂水粉里有白花丹,又说玫答应毁容亦是因为白花丹,可是皇后娘娘——臣妾并没有白花丹。”
皇帝皇后俱是一惊,玫答应愕然指着她腰间的荷包:“娴贵妃红口白牙就要说谎么?你的荷包还挂在身上呢,这可是欺君之罪!”
“本宫身上确有荷包不假。愉贵人,这事儿由你说给皇上皇后听吧。”如懿慢条斯理道。
海兰在皇帝三人诧异的目光中稳稳跪倒,柔声细语:“回皇上、皇后,娴贵妃身上确无白花丹。应该说,翊坤宫上下都没有白花丹。方才太医也说了,白花丹与其他药材混在一起,可以祛风除湿、舒筋活血,可贵妃怀有身孕,根本不能用这些。”说着,她解下自己与如懿的香包,倒出里面的粉末,“嫔妾侍奉在贵妃身边,自然也不能用。所以,翊坤宫并未去内务府领白花丹。但皇后娘娘赏赐白花丹是一番好意,贵妃不敢不领受,这才命嫔妾照着内务府的花样绣了香包,把清心安神的百合粉末装了进去。因此,若玫答应真是受了白花丹之害,反而证明与贵妃无关,且必有人在背后诬陷,将白花丹混进了贵妃送的礼物之中。”
皇帝听罢,眉头渐渐疏散开来,伸手扶起海兰与如懿,温和道:“难得你们对皇后的心意如此看重,只是这话对皇后说清楚也就罢了。这些日子你总是身子不适,也是因为在旁人处闻见了香包气味的缘故吧。”
话音刚落,皇后忙含笑起身,蕴了一分肃杀之意:“是臣妾思虑不周,反而害得娴贵妃动了胎气,请皇上恕罪。”
皇帝凝眉道:“皇后是有过失,但罪不在你。”他眼底闪过一丝不忍,恰如流星闪过的尾翼,转瞬不见。
如懿看在眼里,不置可否,只是沉吟道:“臣妾尚有几句话问问玫答应,还请皇上允准。”她看向玫答应,眼中冷芒摄人心魄般凛冽。
“准奏。”
第十章 海兰得宠
暖阁里撤了浓重的龙涎香,让人神智也清明了许多。如懿坐在鹅羽软垫上,喝了一口姜汤,这才看向玫答应,柔声道:“本宫是有几点不明:为何玫答应脸上有伤,饮食清淡,按时服药,事事件件都如此小心,却偏偏要用胭脂水粉呢?太医院应当告诉过玫答应,这几天不能妆点吧?”
如懿眼神扫到赵太医身上,赵太医忙道:“贵妃娘娘说得不错,水粉再好,也会伤了药性,断不能用。”
玫答应听如懿这样问,顿时惊慌起来,半晌才期期艾艾道:“嫔妾只是害怕皇上看见嫔妾的脸,便再也不想见嫔妾了,这才……”
“好吧,就算是因为这个。”如懿打断她的话,又看向赵太医,“烦劳太医再帮本宫看看,这胭脂水粉里的白花丹药量是多还是少?如若涂抹于脸上,是即刻就有反应还是渐渐地出现红肿溃烂?”
赵太医仔仔细细又查看了一遍,肯定道:“这份水粉里白花丹的剂量不少,药性猛烈,敷在脸上时便如火烧一般,不过片刻便可出现红肿。”
“那本宫就更不明白了。”如懿好奇地看着玫答应,“怎么玫答应刚用上水粉就觉得不舒服,却还坚持这么多天一直用?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还察觉到这水粉有异,玫答应如此爱惜容貌,生怕被皇上厌弃,怎么会冒着毁容失宠的风险继续用本宫送的水粉呢?”
“嫔……嫔妾……”玫答应避开她的目光,强撑着反驳回去:“嫔妾脸上涂了药,本就会有灼烧之感,哪里还分得清有何不同?难不成贵妃认为是嫔妾自己毁了自己的容貌吗?嫔妾的永和宫里可没这样好的白花丹!”
玫答应的话正中如懿下怀,她冲皇帝皇后微微欠身,和声道:“玫答应说得不错,永和宫并无白花丹。白花丹是皇后娘娘前些日子的恩典,从前是没有的,各宫里取了多少,太医院、内务府皆有记档。白花丹做成香包佩在身上不会有损耗,太医方才说这胭脂水粉里的白花丹不在少数,索性便可查一查,到底哪个宫里的白花丹少了,一切自然明了。”
皇帝伸手扶起如懿,温和道:“好了。如懿,你好生坐着,朕会传话下去,宫中如有嫔妃有孕,便不许再用白花丹。”他的手拂过如懿的手背,有一瞬的停留,“你的委屈,朕都知道。这件事朕会再查,你放心。”
“有皇上的话,臣妾并不觉得委屈。”如懿垂首笑道。
“愉贵人也辛苦了,大冷天地陪你走一趟,还在香包这些小事上尽心。”皇帝看向海兰,轻言称赞。
海兰微微屈膝,不卑不亢:“臣妾出身绣院,没什么旁的技艺,不过是于琐事上为贵妃姐姐尽心,不让姐姐忧心罢了。”
皇帝的目光扫过皇后的面庞微微一滞,很快笑道:“这么说,朕没有白白让你住进翊坤宫去,倒成全了你们俩好生照应着。待皇嗣平安生产,朕自会奖赏你。”
皇后忙起身下拜,进言道:“这件事,臣妾以为一定要彻查到底。否则无以肃清宫闱,以正纲纪。”
皇帝点头道:“既然这件事由贵妃而起,也差点蒙蔽了皇后,不如还是交给娴贵妃去查。后宫琐事众多,又到了年下,皇后安心于其他事务吧。”
皇后身子微微一晃,几乎有些站不住脚,脸上却撑着满满的笑意:“是。从前潜邸的时候,娴贵妃就很能帮得上忙。只是她如今有着孩子,怕是不宜劳心。”
皇帝却道:“有愉贵人帮着,费不了娴贵妃多少精力。如懿,不管查出什么来,这件事朕就交给你去处置。”他转头吩咐赵太医,“赵太医,你好好给玫答应治治,该不会落下什么疤痕吧?”
玫答应闻言又要落泪,但见皇帝脸色不好,只得硬生生忍住了。赵太医忙道:“还好这胭脂水粉本身与白花丹药性有碍,微臣仔细调治,至多不过一个月就能好,断断不会留下什么疤痕。”
皇帝道:“那便好。玫答应自己用东西不仔细,念在她也伤了脸,朕就不追究了,都下去吧。”他见如懿和海兰欠身离去,温言嘱咐,“海兰,你好好扶着如懿,别让她再着了风寒。”
如懿和海兰的软轿一前一后回了翊坤宫。踏过朱红色的宫门槛的时候,如懿觉得脚下有点发软。海兰忙搀住了她,从叶心手里接过伞举着。
如懿扶着她站稳了,平和道:“你刚刚说得很好,如果我所料不错,皇上那意思今晚是要翻你的牌子了。”
海兰对于承宠的事无可无不可,只是心有戚戚:“亏得姐姐提前有准备,教我说了那些话,又告诉我不许露怯求情,否则方才玫答应栽赃你,我是定要为姐姐说话的。”
如懿牢牢握住了她的手,以彼此的温度温暖着对方:“说话是要说,但说什么更重要。你刚刚说了那一大篇儿的话,不比求情管用?说话要说在点子上,才有效用。”
海兰点点头,眼中的光彩渐次亮起来:“姐姐,刚才你坐在那里问玫答应话……唉,我原不该说,只是当时看着姐姐,倒好像看着皇后娘娘——不是皇后娘娘并没有那样的气度,应该说,像看着太后娘娘一般……”
她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可如懿明白她的意思。一不小心,上辈子几十年的太后风采就展露出来了。如懿走在凄凄冷雨之中,挽紧了她的手臂,“无论像谁都不要紧,我始终都应着你一句姐姐,你记得这句便好。”
那年的眉庄,如今的海兰,有了她们,她才能无所顾忌地抵御这深宫中无处不在的寒冷与阴厉。
入了宫中,海兰先陪着如懿喝了安胎药,不多时敬事房的人果然进来,接了海兰去养心殿。等着天色擦黑了,便见惢心来悄悄儿回话,说李玉过来请安。
彼时如懿正靠着软垫养神,李玉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如懿向他招手道:“怎么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