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似是被谁呵了一口气,她一惊,蓦然睁开眼,却见皇帝笑吟吟地俯在身前,晃晃手里的书道:“你怎么知道是朕来了?唔,四郎,原来你在梦里都是这样唤朕的?”
脊背陡然升起一丝阴寒,如懿忙起身福了福,平生第一次庆幸他们都排行第四,“皇上来了外面也不通传一声,专是来看臣妾的笑话呢。”她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撒娇的意味,而不露一分颤抖。
皇帝笑着搓了搓手在榻上坐下,取过紫檀小桌上的茶水就要喝。如懿忙拦下道:“这茶都凉了,臣妾给皇上换杯热的吧。”说着便转身去唤移筝,将小厨房温着的茯苓汤进了上来,“皇上且喝些,暖暖身子。”
皇帝依言接过喝了一口,方道:“朕本来是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的。内务府的人晌午来回话,说明日怕是要大寒,太后年纪大了受不住冷,朕去请安的时候就看看,让内务府的人赶紧暖了地龙,别冻着了太后。这一路过来便冷得受不住,不想你还跟潜邸时一样,不拘朕来不来,小厨房里总是温着一盅汤。”
“皇上记挂太后,也该自己保养身子。”如懿和静微笑,“这汤虽好,可皇上喝几口暖一暖也就罢了。皇上刚用了晚膳,天气冷了难免多用荤腥,再喝补气的汤饮容易积滞。”
皇帝向着如懿一笑,果然将汤碗放下了,“你的心思一向细致。今日朕问了江与彬,听说你胃口不太好,可思量些什么可口的吃食?若有,只管吩咐御膳房送来。”说着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天一冷就手脚冰凉的,自己不知道自己这个毛病么,也不多披件衣裳,好歹还看着孩子呢。”他见榻上随手丢着一件湖色绣粉白藤萝花琵琶襟袷马褂,便伸手给如懿披上,
这样熟悉的时光让如懿不禁恍惚,笑生两靥:“不过是在房里,这些地龙暖着,能有什么关碍。”可说归说,到底也拢了拢身上的衣服。
皇帝笑笑,随意瞧了一眼如懿方才看的书,一字一字读道,“彼美袁姬兮,柔芳懿懿。瑶沈蕣瘁兮,追惟弗洎。阴质弱卑兮,资阳望贵。寿康攸遂兮,夭愆所利。”他停了一停,缓缓道:“柳开哀袁姬,这辞委实悲了些,怎么想起看这个?”
如懿轻轻一笑,指着首句道:“不过是这一句‘柔芳懿懿’合着名字,臣妾才多看两眼罢了,谁认真看起来。”
皇帝阖上书,静静道:“朕在太和殿里坐着上朝,在乾清宫里与大臣们议事,在养心殿书房里批阅奏折。你不认真看的,确实朕所思所想。你在‘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的时候,朕也在听着更漏处理着国事;你在‘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的时候,朕在想着你和孩子在翊坤宫中的日子如何,是不是一切顺心遂意?”
这样的告白,前世的玄凌亦不曾有。可如懿明白,皇帝如此说了,却终不能给她彻底的挚爱或者信任。他像玄凌,却没有玄凌给的彻底,给的热烈。
她伏在皇帝肩头,感受着他温热的气息。皇帝身上有隐隐的香气,那是帝王家专用的龙涎香,前世今生她都闻过无数次。那香气沉郁中带着淡淡的清苦气味,却是细腻的、妥帖的,让她想起那个朗日昭昭的男人。
有时候,如懿在想,自己是不是疯了。
暖阁里竖着一对仙鹤衔芝紫铜灯架,架上的红烛蒙着蝉翼似的乳白宫纱,透出的灯火便落成了十八九的月色,清透如瓷,却昏黄地温暖。皇帝背着光站着,身后便是这样光晕一团,如懿只觉得这样的背影熟悉得很,让她没来由地释怀。
良久,皇帝忽然道:“朕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
回身四目相对,转眼便见王钦带着两个小太监捧了一幅字进来,笑吟吟地向如懿打了个千儿:“给娴贵妃娘娘请安。”
如懿含笑颔首:“起来吧。”
王钦答应着,吩咐小太监展开那幅字,却是斗大的四个字——慎赞徽音。
皇帝笑道:“朕亲手为你写的,如何?”
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如懿心头一热,那一年玄凌也是这样一挥而就,写了一副“花好月圆人长久”。如懿怔愣片刻,便屈膝欠身:“臣妾多谢皇上。”
皇帝忙扶住了她,柔声道:“《诗经》中说‘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徽音即为美誉,这个‘慎’字是告诉你,唯有谨慎,才能得美誉。日后宫中度日,朕是先把这四个字送给你,也给我们未来的孩子。”
如懿明白皇帝语中深意,不过是让她不要与高贵妃起争执,遂沉吟着道:“那臣妾便嘱咐内务府的人将皇上的字做成匾额,放在翊坤宫正殿,可好?”
皇帝拢一拢她的肩:“你与朕的意思彼此明白,那就最好。”
往下的日子,皇帝依着各人位份在各宫里都歇了一夜,是谓“雨露均沾”。之后皇帝便是随性翻着牌子,细数下来,总是高贵妃与嘉贵人往养心殿侍寝的日子最多,再就是固定几日去翊坤宫陪如懿,顺便宿在元和殿海兰处。除了每月朔望,皇帝也喜欢往皇后宫中坐坐,闲话家常。其他潜邸的老人儿如纯嫔、仪贵人和婉答应等,都一般沉寂了下来。
纷纷扬扬下了几场雪之后,紫禁城便入冬了。内务府忙碌着各宫的事宜,其中自然以长春宫、翊坤宫、咸福宫这三处为先,顺带也格外厚待了宠眷优渥的海兰。
这日午后,如懿正坐着和海兰描花样子,却听移筝掀了帘子进来,低声道:“外面才传来了消息,说皇上想起去年潜邸里殁了的大阿哥的生母,道了好几句‘可惜’。眼下皇上已有旨意,追封富察格格为哲妃,过两日便行追封礼,还要在宝华殿举行一场大法事,命皇后娘娘打点着。”
如懿点点头说知道了,看向海兰,“以皇后娘娘的性情,这一场大法事要难挨了。还是皇上金口玉言,她若是推脱给别人就是对自己族人无情无义了。”
海兰描了一笔芍药,温言道:“我在府中时听下人们嚼舌根,说是当年皇后嫁给皇上为嫡福晋,可是经年未有子嗣。皇后的母家就着急了,硬生生塞了哲妃进来,不久便生了大阿哥。虽然后来皇后也生了二阿哥,到底嫡子非长子,失了嫡福晋的颜面。”
“被母族下绊子,皇后焉能没有心结。”如懿笑如春风,“我曾听皇上说起,说哲妃是第一个让他心动的女子。然而天不假年,哲妃终究没有那么深厚的福运命格。”
哲妃之死,在这宫里仍然只是个谜,谁也不会想到嘉贵人身上。如懿不会没凭没据地告诉海兰,所以海兰也只以为她的叹息是为着哲妃的红颜薄命、大阿哥的幼年丧母罢了。
“说起来皇后越来越小气了,若非她和高贵妃生事,皇上怎么会无缘无故给各宫都赐了匾额下去?没得让人笑话。”海兰忍不住笑道。她难得会在背后提起旁人的不是,倒让如懿意外。
如懿比了比花样子,亦笑道:“皇后有心,这些事自然是交给高贵妃做的。而皇上倚重高家,又不想我沉心,便只能如此了。这匾额与其说是恩典,不如说是对后宫各人的警醒。”
两人絮絮说了些话,便再无言。这一夜,皇上没翻牌子,而凤鸾春恩车却在长街上走着,牵动着后宫每一个女人的好奇之心。只有如懿明白,是太后安插的棋子到了。
次日给皇后请安,众嫔妃果然知道了皇上封南府乐伎白蕊姬为玫答应的口谕。作为皇上登基之后的第一个新人,又有着这样低微的身份,却独一个住在了永和宫,还连续侍寝多日,玫答应无疑勾起了所有人好奇的目光。
可仔细探查下去,却无一例外地发现玫答应是雍正八年乌拉那拉家送进宫里的,还得了景仁宫娘娘的同意。于是众人尤其是皇后和高贵妃便都以为玫答应是如懿的人,深恨不已。
“姐姐,这如何是好?”一回到翊坤宫西暖阁,海兰就迫不及待地说。其实她向来也是极稳重的,只是一遇见如懿的事就慌了主意。
“不如何,也不必如何。”如懿慢条斯理地亲自倒了杯祁红放在海兰面前,“皇后和高贵妃她们对我的敌意不是一天两天了,有没有玫答应都是一样的。你自然知道玫答应与我无关,那不如再想想,有何人有这样的能力,将乌拉那拉氏送进宫的人收为己用而不被合宫嫔妃觉察?”
海兰仔细思忖片刻,脑海中倏然划过一丝亮光,她迟疑着道:“莫非是慈宁宫……怎么会,太后不是一向不插手后宫之事么?”
如懿暗想海兰确实聪慧,柔柔一笑抚平她的疑惑:“太后不插手后宫,但后宫里总要有一个太后的耳目,帮着太后探听各个嫔妃的动向。如此,太后才能保证后宫里大事上不出错。”
“所以太后选中了玫答应。”海兰点点头,又道:“可这样不是把姐姐当成靶子了么?其他人倒也罢了,若是皇上误会了什么可怎么好?”
如懿却摇摇头,发间斜插的如意合仙挂珠钗随之发出悦耳的声响,“这才是太后的高明之处。那夜我去见太后,表面上是与太后各求所需,实际上太后长久地需要一个高位宠妃为她做事。如今太后刻意选了玫答应,让后宫诸人对我新生不满,我便只能牢牢依靠着太后这棵大树,不由自主。”
海兰不胜唏嘘,“可惜姐姐虽然贵妃之尊,仍是如此艰难。”
“我有什么可惜的。太后想做什么,难道我就一定要如她的意?我叫如懿,可不是让别人事事如意的。”如懿轻嗤道,“皇上一向疑心重,玫答应进宫那会儿我才十二岁,长久地也没见过景仁宫娘娘,如何能以她邀宠?或许一时半会儿皇上还猜不出来,日子长了也就明白了。可惜先前我还跟皇上说太后与他母子情深,转脸就给皇上身边塞人,这嫌隙是免不了了。”
“姐姐有主意就好,我也能放心了。”海兰叹息道,“只是今儿叶心去永和宫送贺礼,嘉贵人和仪贵人都送了东西去,连高贵妃也赏了好些东西呢,唯独纯嫔没有露面,许是今日十五,纯嫔去阿哥所看过三阿哥,回来也是伤感儿子不在身边,一时顾不到这些礼数。”
如懿凝眸一叹,“得空你去一趟钟粹宫,告诉她,人总要活着,不要为了现在不能改变的事实而耽误了以后改变它的机会。”
暖阁里灯火通明,隐隐地透着海兰的连连叹息和如懿的气定神闲,檐下冰柱滴答落下冰水来,一滴一滴,敲在紫禁城寂静的夜里,消弭于无声。
第八章 琵琶嫩蕊
腊月初一皇帝宿在皇后宫中,可也就是仅此而已了。此后连着几日,但凡有侍寝,必是永和宫的玫答应,得宠之深一时风头无两。加之数日鹅毛大雪,出门不便,皇后免了晨昏定省,一时之间众人对这位未曾谋面的玫答应存了无数好奇之心。
好容易五六天后雪止晴霁,终于能出门了。这日的宫中请安,众人便到得格外早。如懿不能与海兰坐在一起,兼之挺着六个多月的肚子身子疲乏,只是掰着桌上的贡橘把玩,听着嘉贵人在那儿扯闲嗑。
果然才坐定陪皇后聊了几句,殿外便有太监通传:“玫答应到了。”听得这一声,本来还在笑语连珠的嫔妃们都静了下来,不自觉地向外看去。如懿与海兰相视一笑,也随大流看了一眼。
只见殿门豁开,一个身着樱桃红绣栀子花蝶苏缎旗装的女子低着头盈盈走进,她梳着精巧的发髻,发间不用金饰,只以碧玺花朵零星点缀,髻上斜两枝雪色流珠发簪,卷起的鬓边嵌着一粒一粒莹莹的紫瑛珠子。待到走得近了,才看出她的衣裙上绣着一小朵一小朵浅绯的栀子花瓣,伴着银线湖蓝浅翠的蝴蝶,精绣繁巧轻灵如生,仿佛呵口气,便会是花枝展天地,春蝶翻飞于衣裾之上。
高贵妃此前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如今物是人非,玫答应早不是昔日乐伎打扮,便冷笑一声:“狐媚!”
嘉贵人素来的形象就是爱挑事儿,说起玫答应的衣料头饰,可着劲儿引起皇后的怒火。倒是纯嫔一早得了如懿的话,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看她低头欠身,向众人行礼,“臣妾永和宫答应白氏参见皇后娘娘、各位小主。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各位小主顺心遂意。”
皇后的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如懿,微含一贯妥帖雍容的笑意,和言道:“这便是玫妹妹了,本早应相见的。只是一直大雪,到了今日才得见。起来吧,莲心,赐座。”
听了她的话,倒好像真是大雪难行,而非玫答应恃宠而骄不来参拜一般。玫答应抬起头来入座,如懿瞥了她一眼,果然并不如何千娇百媚,不过是个白净娇丽的面孔,中上之姿,但若放在现代也是十分清秀了,天然去雕饰。
这样的长相显然让在场众人都稍稍放心,嘉贵人先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只低头拨着自己手腕上的银镶珠翠软手镯,笑吟吟地不说话。
莲心在海兰之后添了一张椅子请玫答应坐了,又殷勤端上茶来。玫答应倒也不羞怯,朗声道:“本该早些来拜见皇后娘娘的,可惜一直天公不作美,到了今日才能来。”
皇后向上挑起的唇勾勒出一朵和婉的笑纹,贤后风范十足:“来与不来,都只是一份心意。以后朝夕相见,你就知道各位姐妹都是好相处的了。”说罢便由莲心一一指了妃嫔引她见过。
到嘉贵人时,难免有一番机锋,但毕竟是太后一手调/教的人,四两拨千斤地应对倒也不落下风,嫔妃们见她这样,便知道她不好相与。只是落在如懿眼里,虽则这疏懒的神情是学到了她几分,可惜到底底气不足,故作深沉罢了。
嘉贵人和高贵妃接连没讨到便宜,皇后也看出几分端倪,朗然道:“好了。外头虽然雪停了,但天寒地冻,路滑难行,大家还是早些回去吧。快到年下了,别冻着身子才好。”
众人答应着散了,便各自上了辇轿回宫。如懿肚子大走的慢,便与来撤茶盘的莲心擦肩而过。她忽然想起这丫头后来被皇后赐给王钦做对食,用以探听皇帝的消息。与其那个时候再救她,倒不如提前准备准备,顺便早些扶持起李玉。
惢心替如懿围上云白青枝纹雁翎氅,兜好风毛和暖炉,与移筝一左一右扶了她的手出去。海兰已经在门口等着,看着满世界冰雪银妆笑吟吟道:“姐姐当心脚下。那么好的雪景,咱们让辇轿从御花园慢慢走回去吧。”
如懿想了想御花园那桩公案,摇摇头道:“还是从六棱石子路那里回去吧,今儿个身上不舒坦。左右冬日里梅花常在,不拘哪一日去看都好。”
海兰听闻,不疑有它,连忙道:“姐姐不舒服么?那还是赶紧回去吧,再传江太医过来看看。”
二人正要上辇,忽听身后一声唤:“贵妃娘娘留步。”如懿暗叹该来的总是要来,便转过头去,果见玫答应携了一个小宫女的手盈然上前,笑道:“今日雪光甚好,贵妃娘娘若是回宫岂不可惜?嫔妾想去御花园中赏雪,不知娘娘可否愿意与嫔妾同行?”
如懿一眼望见她身后有一抹玫红色的身影,知是高贵妃也过来了,含笑挑眉:“妹妹好雅兴,可惜本宫身子不爽,毕竟皇嗣的事无小事,本宫不敢轻率。妹妹若是闲来无事,尽可以去御花园看看,本宫与愉贵人就不奉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