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之情,呵……”皇帝的目光沉静若深水,“皇太后专宠多年,在朝中与宫中都颇有权势,若再正位慈宁宫,朕怕她会不会……”
“会与不会,都不在于进不进慈宁宫,而在于皇上的魄力与才干。皇上心怀天下,胸中有万千韬略,何惧区区一女子。”如懿定定地望着皇帝,反握住皇帝的手,以自己手心的冰凉,慰他掌心的潮热,“慈宁宫,只是皇太后名正言顺所居住的一个地方。委屈了太后的住所,天下臣民会指责您。而把太后送进了慈宁宫,是点醒了天下人,皇上以天下养太后,请她颐养天年。”
皇帝目光微沉,片刻,露了两分笑意,“那朕,就依你所说,尽心孝敬,请太后颐养天年,好生养息。”
“皇上圣明。”如懿垂首道,复又轻叹一声,“其实,太后对皇上已是极好。皇上的韬略,原不需要对着太后用,反而伤了彼此情分。”
皇帝望了她一眼,默默颔首,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这一日众人皆到皇后的长春宫中请安,皇后命人赏了一箩红橘下来,含笑道:“皇上念着咱们后宫,江南进贡的红橘一到,就先挑了一箩送来,正好咱们也一起尝尝。”
众人起身谢恩,“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嘱了众人落座,看莲心和素心分了红橘,方慢慢道:“咱们这些姐妹,都是从前潜邸时便一起伺候皇上的,彼此知道性情。如今进了紫禁城做了皇上的人,一则规矩是定要守的,二则也别拘了往日的姐妹之情,彼此还是有说有笑才好。”
一向是皇后党的高晞月最先站了起来,满面恭谨道:“皇后娘娘从前是臣妾们的姐姐和主子,如今更是天下之母。臣妾们不敢不心存恭敬。”
皇后淡然笑道:“晞月妹妹言重了。本宫比你们虚长几岁,自然在教导之余,更要好好顾全你们。”
高晞月领着众人起来,“谢皇后娘娘隆恩。”
如懿看着皇后与高晞月一唱一和,只低了头慢慢剥着红橘把玩,面上略含了一缕笑,淡淡不语。她怀着身孕,红橘吃了上火,自然不会真得入口。
皇后对高晞月的应答甚是满意,含笑点了点头,“你们坐着吃些橘子好好聊聊吧,本宫有些乏了,先回寝殿歇息。”她停一停,环视众人,“皇上已经拟定了你们的位分,也各自安排了宫室与你们居住。如今皇太后已经先移居了慈宁宫,晌午旨意一下来,就各自搬过去住吧。为着这些日子替大行皇帝哭灵,挤在一块儿住也是为难了你们。”
众人闻言一凛,哪有心思再坐,便纷纷告辞了。
果然到了晌午,皇帝册定位分的旨意遍传六宫。如懿站在廊檐下逗着一双蓝羽鹦哥儿,只听惢心如数家珍:“立后大典之后,皇后已经挑了长春宫去住。苏格格新添了三阿哥,封了纯嫔,住在钟粹宫。黄格格封了仪贵人,住在景阳宫。金格格只封了嘉贵人,住在启祥宫,听说她不怎么高兴,只抱怨启祥宫离皇上的养心殿太远。再就是府里的通房陈氏,封了婉答应,也在钟粹宫偏殿住着。”
如懿取过鸟食撒在鹦哥儿跟前,漫不经心地问:“海兰是什么位份?”
惢心微微一笑,“海兰格格的位份倒是不低,皇上说她侍奉小主怀孕有功,封了愉贵人,还说以后就跟着小主住。倒是咱们和高福晋那里,还不知是什么旨意。”她说着往门外看了看,不免有些焦灼,“太阳都快落山了,别的小主那儿都住进新殿去了,怎么咱们这儿还没圣旨来呢?”
如懿听见海兰封了贵人还有封号,便放心不少,毕竟这有封号和没封号还差着等级呢。如此一来,倒不怕金玉妍以势压人。因此把勺子一扔,只道:“吩咐好咱们身边的人,谁都不许怠慢了愉贵人,尤其是阿箬。”
惢心正要答应,却见移筝领着传旨太监王钦进来并两位大臣进来。王钦打了个千儿道:“启禀小主,圣旨下。大学士礼部尚书三泰为正使,内阁学士岱奇为副使,行册封礼。”
如懿端然低首跪下,院子里的人也跟着跪在后头。只见王钦取过圣旨,朗声念道:“朕惟教始宫闱,式重柔嘉之范,德昭珩佩,聿资翊赞之功。锡以纶言。光兹懿典,尔庶妃乌拉那拉氏,持躬淑慎,赋性安和,早著令仪,每恪恭而奉职勤修内则,恒谦顺以居心。兹仰承皇太后慈谕,以册印封尔为娴贵妃。尔其祗膺巽命,荷庆泽于方来。懋赞坤仪,衍鸿休于有永。钦哉。”
闻听是封的贵妃,如懿不免有些意外,双手接过圣旨,“臣妾谢皇上隆恩。”惢心扶了如懿起身,移筝忙从袖中取过三封红包,一一交到三人手中。
王钦满面堆笑,“多谢贵妃娘娘赏赐,皇上说了,翊坤宫就赐给娘娘居住。请娘娘即刻迁往翊坤宫,愉贵人已经搬过去偏殿了。”
翊坤宫?那不是年世兰的住处么?呵,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欢宜香的味道散尽了没有……如懿面色如常,颔首微笑道:“多谢公公。惢心,好生送公公和两位大人出去。”
惢心答应着,只见王钦拱手道:“奴才还要去皇上那儿复命,娘娘别忘了明日一早换上吉服去长春宫给皇上和皇后娘娘谢恩。”
“有劳公公提醒。”如懿点点头,转身却见院中众人尚跪在地上,皆叩头高声道:“恭喜贵妃娘娘,娘娘万安。”
如懿舒然浅笑,摆手道:“本宫乏了,等下惢心会给你们赏钱,你们再把东西收拾好了去翊坤宫。”
移筝忙跟着如懿走到内殿,阖上殿门。如懿屏息静气,闲闲问道:“月福晋那儿有消息了吗?”
移筝点点头,低声道:“刚得的消息。月福晋也封了贵妃,但没有封号,内外只称高贵妃。皇上的口谕,贵妃之外戚,著出包衣,入于原隶满洲旗分。果然是满门抬镶黄旗,赐姓高佳氏,贵妃也迁往咸福宫居住了。”
如懿冷笑一声,心想居然合了史书工笔,“高贵妃?呵,她这一向趾高气昂,明日见面,不知道旁人会不会笑话她最后连个封号也没有呢。”
移筝柔声道:“确实算个笑话,不过毕竟贵妃的位份在那里。若非她那日惹了太后不悦,您有孕在身,只怕皇上太后也不会给她这样没脸。”
如懿看了看远处夕阳西下,晚霞满天,沉声道:“顾念着高家,这个没脸也就是个敲打,算不得什么。幸好,高贵妃不会有孩子了,免了咱们动手。也是那日我与皇上说了那些母子情深的话,皇上这些日子对太后敬重有加,关系缓和,太后才肯在中间出这份心力。”
移筝点头道:“皇上待娘娘的情分总比高贵妃多些。娘娘,您的当务之急就是平平安安生下腹中的小阿哥,旁的什么,您暂时都不必操心。有封号没封号,这中间差别大着呢。”
住进翊坤宫中,已经是夜来时分。除了皇上皇后大婚的坤宁宫以外,就数翊坤宫最华丽尊贵。正殿面阔五间,黄琉璃瓦山顶,前后出廊,宽敞明亮。檐下施斗拱,梁枋饰以苏式彩画,门为万字锦底、五蝠捧寿裙板隔扇门,窗为步步锦支摘窗,饰万字团寿纹。东西两侧,有配殿曰延洪殿、元和殿,后殿体和殿,亦是面阔五间,前后开门,后檐出廊,黄琉璃瓦硬山顶,大气恢宏。
如今海兰就住在西边的元和殿,见她过来早早地就在门口等候,行足了参拜大礼,朗朗道:“请娴贵妃娘娘安”。
如懿见她身子单薄,连忙上前挽了她的手,摸到一手冰凉,“咱们之间还闹什么虚文呢。如今深秋夜冷,你身子娇弱,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快随我进去暖暖身子。”
如此携手进了正殿西暖阁,里面已经被宫人们仔细打扫过,还放着绿菊、金桂、荼靡等秋令之花,顾忌着她有身孕,香炉中并未点香,只在多宝阁上摆了些香橼调和气味。如懿拉她坐下,含笑道:“封了愉贵人,可还欢喜?”
海兰倒不似往日一般,惢心斟了香片上来,谦恭道:“愉贵人请用茶。”她也不喝茶,只是端着茶碗,眼含热泪望着如懿不做声。
如懿知道她是感激加欢喜,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笑道:“你我姐妹一场,若是你要说出什么感谢之类的话我可不饶你。我离生产还有半年呢,这半年少不得要你辛苦伺候我,可别想偷懒。”
海兰听罢眼圈微微一红,几乎就要滚下泪珠子来,勉强才忍住了,只是柔声道:“我人微言轻,又不受宠。我知道,姐姐为我求了位份和封号定然不易,我也没什么能做的,不过尽心尽力侍奉龙胎罢了。”
“叶心,惢心,你们去外面守着。”如懿扬一扬脸吩咐,只等屋里只剩自己与海兰,方才低低一叹,语重心长道:“海兰,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我便也好好问你一句:你是想一直这样无宠无子地陪着我,若有朝一日我落难,你什么都做不了呢?还是好好侍奉皇上,与我相互扶持,在后宫里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呢?”
海兰闻言一愣,似乎十分意外,半晌才回味过来,苦笑道:“姐姐何苦对我说这些?……姐姐知道,你若是想要我去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
“海兰。”如懿柔声打断,眼中多了几分严肃,“若我只是想利用去争宠,那在潜邸之中我就做了,何苦等到今日?”看海兰直愣愣地看着她,如懿喟叹,“我知道,你过去经历过的事让你不再相信男人。可你想过么,在这宫里,除了皇上,咱们还有什么能依靠?争宠或者默默无闻,都只是后宫中的一种生存方式。而我希望你为我好好活着,希望你有自己的孩子,希望这世上除了我,你还有自己的倚仗。”
“……姐姐就不怕么?”沉默良久,海兰忽然反问,“譬如仪贵人,就是从前伺候皇后娘娘的侍女。高贵妃那里,从前有个丫头在她不方便的时候伺候了皇上,就被她想了法子撵出去了。姐姐,你难道就不怕我背着你夺了皇上的宠爱?”
如懿笑着摇头,随手拈了一朵绿菊轻嗅,“后宫之中的女子,多得就像百花齐放,说宠爱实在太无趣。我不担心你会害我,因为我知道你这朵花跟我的心长在一处。”说着,便将绿菊别在衣襟上。
“姐姐……我懂了。”海兰释怀一笑,真如一朵绽放的铃兰,“如今姐姐有孕,我自会努力笼络住皇上在翊坤宫。我知道我比不得高贵妃美貌,但有些事高贵妃做不到,而我做得到。”
如懿正色点头,拿绢子拭去海兰的泪痕,展颜道:“万事不需强求,你自有你的好处,何须与高贵妃比呢?”她环视四周,“其实在潜邸时,你就住在我旁边的阁子里,如今咱们又一起住在翊坤宫了。幸好皇上恩典,否则硬生生和你分开,我还真不放心。”
海兰破涕而笑,絮絮回忆往昔,“我也不想离开姐姐。从前我在潜邸的绣房做侍女时也被人欺负,是姐姐偶尔看见怜惜我,劝我要争气。后来又将我绣的靴子进献皇上,让皇上宠幸我给我名分。姐姐帮我的,我心里都记得。时候不早,妹妹先告退了,姐姐早点歇息吧。”
如懿亲自送至廊檐下,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偏殿的拐角,庭院中唯见月色满地如清霜,更添了几分清寒萧索之意,不知不觉便叹了一口气。
移筝取了披风披在如懿肩上,轻声道:“听说今夜高斌高大人在家中设宴,请同僚们去看他家新得的紫檀木门槛。”
“这是真怕恭贺的人多踏破了门槛了。”如懿嗤笑道,“大清历朝历代能全家抬旗赐姓的屈指可数,何况高家在前朝原也不是世家大族。依我看这嫉妒和打心眼里看不起的,要比真心恭贺的人多得多吧。”
“娘娘圣明。”移筝陪笑道,“高贵妃没有封号的事儿谁不知道?那些祝贺的人不过是看着皇上倚重高家,走个过场罢了。”
“外戚终归是外戚,一时有用罢了。”
如懿意兴阑珊,正欲回殿,忽想起讷尔布的死,还有三四年的功夫,是该提醒这个便宜阿玛小心着,外边有个得用的人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第七章 太后插手
众嫔妃去长春宫给皇上皇后谢过恩,这位份也就算名正言顺了。当然,高贵妃对于自己没有封号之事耿耿于怀,话里话外拿着父亲的官位挤兑如懿父亲不过是个小小佐领,不得重用。
对此,如懿毫不在意,反正她也不指望能让高贵妃明白满军旗大族在朝廷上的利害瓜葛,更不想搬出年羹尧的例子让她学会收敛。毕竟人家年羹尧战功赫赫,她家阿玛高斌有什么?不就是得了阿箬阿玛桂铎留下的治水书照葫芦画瓢么,算什么本事?
这一回如懿是有封号的贵妃,海兰是与嘉贵人平起平坐的愉贵人,高贵妃她们自然占不到什么便宜。而皇后那里,左不过是拿精简衣饰来立立威,顺便彪炳自己的简朴贤德罢了。如懿无可无不可,只听嘉贵人在那儿打了会儿机锋,自己不过顺从而已。
当真也是无聊,是而如懿劝住了纯嫔,没让她去讨皇后的没趣儿,从皇后出来也邀了她去翊坤宫闲谈。纯嫔与她的交情虽然不比海兰,但有了最近这两件事的恩惠,自然对如懿多了几分亲近。于是,纯嫔正式加入如懿一派。
眼下后宫人少,时局未明,不过潜邸的老人儿已经自顾自分成了皇后与娴贵妃两派,彼此只维持着表面的情意。再者,便是如婉答应这样的,自己孤零零没有存在感地活着,与死了并无什么分别。
皇帝刚刚登基,进后宫的日子并不多。每日敬事房递了牌子上去,三四日才翻一个绿头牌,先是皇后,然后是如懿,再就是高贵妃,纯嫔,仿佛是按着位次来的。而她并不能侍寝,所以皇帝来得时候,多半是就近宿在海兰处。
宫中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长,连重重金色的兽脊,也是镇压着满宫女人的怨思的。海兰深刻明白这样的道理,所以对皇帝也不像是在潜邸时那样不加兜揽。时间长了,皇帝便也格外喜欢她的懂事文静,恩宠渐渐多了起来,三不五时地也会有赏赐。
可是海兰永远不在意。若说她眼底心里真的有什么人,那满满的都是如懿了。
这一夜晚来风急,连翊坤宫院中的几色菊花也被吹落了满地花瓣堆积。京城的天气,过了十月中旬,便是一日比一日更冷了。如懿怀孕已经五个多月了,用毕晚膳,便换了燕居的雅青色绸绣枝五瓣梅纹衬衣,浓淡得宜的青色平纹暗花春绸上,只银线纳绣疏疏几枝浅绛色折枝五瓣梅花,每朵梅花的蕊上皆绣着米粒大的粉白米珠,衬着挽起的青丝间碧玺梅花钿映着烛火幽亮一闪。地下新添了几个暖炉,皆装了上等的银屑炭,燃起来颇有松枝清气,让她害喜严重的身子舒坦不少。
如懿捧了一卷宫词斜倚在暖阁的榻上,听着窗外风声呜咽如诉,眼中便有些倦涩。她迷蒙地闭上眼睛,迷迷糊糊仿佛回了前世的柔仪殿,忽然手中一空,握在手里的书卷似是被谁抽走了。她如在梦中,嗔怪道:“四郎怎么总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