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太后细细念来,只觉舌尖美好,仿似树树花开,真当是岁月静好。“可是事事如意的意思?”
青樱却摇了摇头,恬静微笑,“妾身说的是懿德的懿,意为美好安静。可这世间完满的美好太难得,所以妾身退而求其次,如懿便很不错。”
太后微微一怔,眉间的沉思若凝伫于碧瓦金顶之上的薄薄云翳,带了几分感慨的意味,“你这么年轻……倒是看得清楚,完满难求,如懿……好自为之。”
她……或许是在想与她有岁月静好之约的那个人么?可惜逝者如斯,不舍昼夜。青樱——或者说如懿——深深叩首,“太后的教诲,臣妾谨记于心。”
太后微微颔首,含了薄薄一缕笑意。“好了。夜深,你也早些回去歇息,皇嗣要紧。今日就是新帝登基之日,为先帝伤心了这些日子,也该缓缓心思迎新帝和你们的大喜了。”
如懿起身告辞。太后见她扶了侍女的手出去了,才缓缓露出一分笃定的笑容。福珈进来为太后披上一件素锦袍子,轻声道:“移宫的事儿,太后嘱咐皇后一声就行了,或者晞月小主如今得皇上的器重爱惜,她去说也行。青樱小主……不,是如懿小主的身份,不配说这样的话。”
太后拾起书卷,沉吟道:“你真当她不够聪明吗?从前是家世显赫,被宠坏了的小姐脾气,不知收敛。自从嫁入潜邸,哀家总觉得她是变了一个人,否则如何能让皇帝这般怜爱?就凭她今日没去景仁宫,又来寿康宫说这些话,哀家就知道,她不是个普通的女人。”
福珈迟疑道:“可如懿小主是为了什么呢?昔年乌拉那拉氏那样凌辱太后,如懿小主就是想示好,太后又如何能轻易消气?”
“你在外面都听见了,她说人死罪孽散,这意思就是说乌拉那拉氏活不了多久了。如今她有皇嗣护佑,有皇帝宠爱,高晞月再猖狂又能如何?皇后既有地位,又有皇子;高晞月有家族有美貌,她们什么都不用向哀家求取,自然不会用心用力。而只有她有所求,她要求腹中孩儿受哀家照拂,或者更多,所以哀家才能放心与她交易。”
福姑姑恍然大悟,“所以太后才会容得下如懿小主。”
太后凝眉一笑,从容道:“容不容得下,就且看她自己的修为了。但愿她真能如懿。”
第二日晨起是个晴好天气,富察氏带着一众嫔妃来寿康宫请安。虽然名分尚未确定,但富察氏的皇后是绝无异议的,众妃只按着潜邸里的位分,鱼贯随入。
太后见天朗气清,心情也颇好,便由诸位太妃陪坐,一起闲聊家常。见众人进来,不觉笑道:“从前自己是嫔妃,赶着去向太后太妃们请安。转眼自己就成了太后太妃了,看着人家年轻一辈儿进来,都娇嫩得花朵儿似的。”
高晞月嘴甜,先笑了出声,“太后自己就是开得最艳的牡丹花呢,哪像我们,年轻沉不住气,都是不经看的。”
太妃忍不住笑道:“从前晞月过来都是最温柔文静的,如今也活泼了。”
高晞月笑着福了福,“从前在王府里待着,少出门少见世面,自然没嘴的葫芦似的。如今在太后跟前,得太后的教诲,还能这么笨笨的吗。”
太妃笑着点头道:“我才问了一句呢,晞月就这么千伶百俐的了,果然是太后调教得好。”
太后微微颔首,“好了,都赐座吧。”
众人按着位次坐下。正嘘寒问暖了几句,太后身边的贴身太监成公公进来,远远垂手站着阶下不动。
太后扬了扬眉,问:“怎么了?”
成公公上前,打了个千儿道:“回太后娘娘的话,景仁宫娘娘殁了。”
如懿心中了然,只是抬头淡定地看着太后,一丝反应也无。太后也不理会,只定定神道:“什么时候的事?”
成公公回道:“是昨日半夜,心悸而死。宫女发现送进去的早膳不曾动,才发现出了事。来报的宫女说她身子都僵了,可是眼睛仍睁得老大,死不瞑目呢。”
太妃摇了摇头,嫌恶道:“大好的日子,真是晦气!”
太后默然片刻。“该怎么做便怎么做吧。皇帝刚登基,这些事不必张扬。”她看一看如懿,“正好如懿你也在。你姑母过世,你也当去景仁宫致礼。”
如懿端然起身,从容自若仿佛去世的只是个寻常的宫人,“臣妾只知寿康宫,不知景仁宫。且乌拉那拉氏虽为臣妾姑母,但更是大清罪人,臣妾不能因私忘公。所以这致礼之事,臣妾恕难从命。”
高晞月听说这话,伸手扶了扶鬓边缠丝镶珠金簪,朗声道:“到底是一家人连着心呢,青樱妹妹这样说,可真是让人心寒啊。”
殿内一时寂静,太后刮一刮茶盏,淡淡道:“说起来哀家与乌拉那拉氏曾同为先帝后妃,如今也不露面,不知是不是也让人心寒。”
高晞月闻之匆忙下拜,叩首道:“臣妾失言,请太后恕罪。”
太后悠闲地喝了一口茶,四下看了一眼,方道:“起来吧。倒像是哀家欺负了你。”她也不看高晞月一眼,只是冲如懿长叹一声,“你倒公私分明。罢了,你是皇帝身边的人,刚到宫里,这不吉的事也不宜去了。”
高晞月被茉心搀扶着起身,战战兢兢地坐在椅子上不敢再多言。琅嬅听到这里,方敢出声:“敢问皇额娘一句,皇额娘怎么唤青樱妹妹叫如懿呢?”
太后微微一笑,“那是哀家昨夜新赐的名字,乌拉那拉氏如懿,凡事以静为好。”
琅嬅面色一滞,半晌含笑道:“那是太后疼如懿妹妹了。”言罢,在场诸人却都隐隐猜测,作为乌拉那拉氏侄女的如懿不仅没被太后为难,说不定还得了太后青眼,看来以后得多留个心眼。
再看如懿,仍是端雅静坐,空翠生幽。太后微微敛容,正色道:“今日是皇帝登基后你们头一日来寿康宫请安。哀家正好也有几句话嘱咐。皇上年轻,宫里妃嫔只有你们几个。今后人多也好,人少也好,哀家眼里见不得脏东西,你们自己好自为之,别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
众人一向见太后慈眉善目,甚少这样郑重叮嘱,也不敢怠慢,忙起身恭敬答道:“多谢太后教诲,臣妾们谨记于心。”
踏出寿康宫,举目望去,满园的清秋菊花五色绚烂,锦绣盛开,映着赭红烈烈犹如秋日斜阳般的红枫,大有一种春光重临的美丽。如懿不禁想起存菊殿中的眉庄,她是那样喜爱菊花,可这个世界里的她却只能泣血陨落。幸好,在这幽深宫苑里,还有太后会为她动容。深宫里的生死,不过如秋日枝头萎落的一片黄叶而已。
如是想着,却听高晞月的声音自枫叶烈烈之后转过,即刻到了耳畔:“妹妹好狠的心,得了太后的赐名,连姑母的丧仪都不肯去致礼了,自己撇得倒干净。”
如懿转身漾开一丝零落的笑意,“原来高姐姐这样有心,那方才怎么不向太后禀明心意呢?不过想想也是,太后都说要公私分明。纵然当年姐姐嫁入潜邸时,也去拜见过景仁宫娘娘几次,有些情分在,但终归要听从太后的意思,姐姐说是也不是?”
高晞月被噎得脸色青紫,半晌方冷笑道:“妹妹的亲姑母,自己惦记着就是了。何必扯上我,我是皇家的儿媳,可不是乌拉那拉氏家的女儿。”
如懿勾唇,含了一缕澹静笑容,“那就是了。我和姐姐何尝不一样,离了母家,就是皇家的儿媳。生在这儿,说句不吉利的,来日弃世,也只能是在这儿。所以别的人别的事,与我们还有什么相干呢?”
高晞月扬了扬小巧的下巴,“也算妹妹你识趣了。只是妹妹要记得,哪怕你撇得再干净,到底你也是姓乌拉那拉氏的,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只怕太后听见这个姓氏,就会觉得神憎鬼厌,恨不得消失才好。”
如懿毫不示弱,泠然道:“既然姐姐这么喜欢揣测太后的心思,不如陪妹妹再去一趟寿康宫,问问太后的意思,好吗?姐姐可别忘了,虽然景仁宫娘娘是乌拉那拉氏,可已故的孝敬宪皇后也是乌拉那拉氏,那可不是姐姐能冒犯得了的人,姐姐方才的话若传扬出去,可是大不敬之罪。姐姐记好了,乌拉那拉氏是出了个罪人,可不代表个个都是罪人。”
高晞月眸光闪躲,好看的远山眉轻微一蹙,冷笑一声:“你不必吓唬我。我此刻要去陪主子娘娘说话,没空陪你闲话。”她扶过侍女的手,“茉心,我们走!”
如懿见她走远,侧脸问移筝:“这个时候,皇上在哪里呢?”
移筝掐指一算:“这个时候皇上已经下朝,也过了见大臣的时候,怕是在养心殿看书呢。”
如懿点点头,想起昨夜与太后说的话,“去备些点心,我去见过皇上。”
第六章 贵妃之尊
如懿踏入养心殿时,有过一瞬的恍惚,仿佛有龙涎香混着薄荷脑油的气味传来,下一秒就会有磁性的笑声传来,对她说:“嬛嬛,是你来了。”
然后心猿意马就此戛然而止,她自嘲般定了定神,跟着小太监往里走。皇帝的小书房在养心殿西暖阁的末间,地方虽不大,却布置得清雅肃穆,窗明几净,里头满架子的书卷整整齐齐地放着,都是皇帝素日爱读的那些。东板墙上疏疏朗朗地挂着十几只壁瓶,有龙纹、高士、八仙、松竹梅、芦雁、折枝花果、雉鸡牡丹等等图样,多选淡雅温润的豆青色,更觉触目清爽。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王钦亲自替如懿打了帘子进来,如懿瞟了他一眼,果见他一脸猥琐相,令人作呕。
想来是刚刚换过家常衣衫,身上是一袭月白色纱缀绣八团夔龙单袍,皇帝闲闲捧一卷书在手,淡金色的澄澈秋阳自雪白的明纸窗外洒落全身,任由光晕染出一身清绝温暖的轮廓,紫铜嵌珐琅的龙纹香炉里燃着琥珀似的龙涎香,整个屋子里弥漫着龙涎香幽宁沉郁的气味,也变得幽幽袅袅,衬着满架书香,倒像是一轴笔法清淡的写意画卷。
皇帝见如懿穿着一身月白缎织彩百花飞蝶袷衬衣,腰上松松垮垮,是三四月份的孕妇常穿的样式,月白素净的妆花缎面上,以大红、粉红、碧绿、草绿、香黄、驼黄、浅绛、湖蓝、深灰、浅黑、淡白等十余种色线织成点点折枝花卉及虫蝶纹样,虽然素净,却不失华艳。
他仰起头,面容比上次看见时整洁了许多,舒朗笑道:“你倒巧,都与朕穿了一样的颜色。”
如懿含笑行礼,强迫自己不要沉溺其中,温声道:“没有打扰了皇上读书,就算是巧了。”
皇帝搁下书,朝她招招手,“过来坐,别累着孩子。”见如懿在榻边坐了,方才笑道,“朕刚登基,前朝的事没个完,一直不得空去看你们。如今你过来,倒也正好。”他嗅了嗅,见如懿身后的移筝手里捧着一个红箩小食盒,“带了什么好吃的,好香!”
如懿扬一扬脸,示意移筝一样样取出来,不过是四样小点心,糖蒸酥酪、松子穰、藕粉桂花糖糕和玫瑰山楂馅儿的山药糕。
皇帝笑道:“朕正好有些饿了,陪朕一起用一点。”
如懿取了银筷子出来,亲自递到皇帝手中,笑道:“臣妾本想备四样点心,谁知宫里只备了三样现成的。这一味藕粉桂花糖糕还是太后赏赐下来的,说皇上原爱吃这个。这两日不得空去寿康宫,所以赏赐给了臣妾,臣妾就正好借花献佛了。”不知是不是巧合,那藕粉桂花糖糕与原来眉庄宫里的别无二致,约摸是太后也在悄悄怀念着故人吧。
皇帝“唔”了一声,夹了一筷子慢慢吃了,“听说皇额娘给你改了个名字?”
“叫如懿,懿为美好安静。林虑懿德,非礼不处,所以叫如懿。”如懿并不提是自己求的,也不多言太后,只笑道:“臣妾倒很喜欢这个名字,听着就喜庆,是太后疼臣妾了。”
皇帝轻嘘一口气,叹道:“皇额娘的性子,朕在她身边多年也摸不清楚。她给你改了名儿,又是这个意思,大概是不会难为你了。”他握一握如懿的手腕,“今儿早上,朕听说景仁宫皇后过身了,原想着你该去看看,但怕太后多心,也不便说什么了。”
如懿低眉一瞬,复又轻笑:“皇上放心,臣妾无事,左右也是多年不见的人了,见了也是徒增伤悲。臣妾知道,臣妾是爱新觉罗家的人,不该给皇上添是非。”
皇帝点点头,亲手递了一块山药糕给她,“这山药糕酸酸甜甜的,正适合你现在的胃口。眼下册封没下来,委屈你和孩子了,等过些日子搬到正经的正殿去,朕再去陪你。”
“皇上操劳国事,臣妾明白。”如懿谢过,偏头打量着四周道:“皇上喜欢壁瓶,本可四时插花,人作花伴,取其清芬满床,卧之神爽意快之效,只是如今点着龙涎香,反而不用花草好,以免乱了气味。”
皇帝笑吟吟道:“朕也这样想。所以宁可空着,闲来观赏把玩,也是好的。”
如懿的目光一一扫过各个图案,忽然立起身望着其中一尊瓶身故意问道:“这个图案倒好,不比其他的吉祥图案,倒像个什么故事。”
皇帝不疑有他,只是笑话如懿,“老莱子彩衣娱亲,这个你也忘了?”
如懿望一眼书架,又见皇帝案上空着,便笑:“皇上素日常看的那本《二十四孝》,怎么如今不在身前了?”
皇帝随口道:“大概是随手放哪里了,回头让王钦去找找。”
如懿似是凝神想着什么,“皇上,臣妾记得《二十四孝》里第一篇是不是闵子骞单衣奉亲?”
皇帝失笑,“你今儿是怎么了?《二十四孝》第一篇是虞舜孝感动天,第二篇才是闵子骞单衣奉亲。”
如懿敛容道:“皇上心存孝道,自然记得清楚明白。《二十四孝》第一篇便是讲虞舜孝感动天,可见世人心中,总是百善孝为先,更以君王作为其中典范,宣扬孝道。皇上才登基,诸事忙乱,来不及走一趟后宫。”她沉吟片刻,“太后,还住在寿康宫里。”
皇帝扬了扬眉毛,“怎么?内务府不是再三请皇额娘去慈宁宫了吗?怎么还住着寿康宫?”
如懿微微一笑,摇摇头道:“照臣妾看,不是内务府办事不力,而是太后存心将这个表示孝道的机会留给皇上您了,皇上合该珍惜。”
皇帝静了片刻,柔和笑容里带一点疏懒意味,“朕也想让皇太后移居慈宁宫。可是……”如懿会意,示意宫人们退下。阁中只留了皇帝与如懿二人,皇帝方低低说:“可朕心里,总还是有道过不去的地方。”他的目光转向窗外,有些痴惘,“朕的亲生额娘……”
如懿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轻轻摇头:“人前人后,皇上的亲生额娘都是太后,说句皇上不爱听的,太后依旧住在寿康宫,等着皇上亲自请她移住慈宁宫,何尝不是因为顾念着这份母子之情?若非如此,直接去了慈宁宫不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