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便也不顾玫答应的神情,径自与海兰上了辇,一路往翊坤宫的方向去了。
“姐姐,我看玫答应方才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海兰不解,“她毕竟出身乌拉那拉府邸,说不定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一定。”
此时积雪初定,雪后的阳光虽无多少暖意,但与两侧红墙之上的雪光相映,更加显得明亮耀眼。六棱石子路是御道,一早被宫人们打扫得干干净净,间或才在石缝中看见点点暗淡的白。偶尔有飞檐墙头的积雪坠落至地发出轻微的簌簌之声,越发衬得周遭安静得仿佛不在人世。
如懿掸了掸肩头的残雪,语调淡得似乎没有起伏,“方才远远看见高贵妃,玫答应却还邀请我去御花园,高贵妃不跟着去才奇怪了。到时候她若是说了什么无礼之言,高贵妃也只会认为是我教她的,对我更加厌恶。”她停一停,望向远处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玫答应……她若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也只会是对乌拉那拉氏的怨恨吧。她与我同龄,却被景仁宫娘娘带到宫里来,作为邀宠的工具。还没等到她的年华璀璨,景仁宫娘娘又式微了,她只能年复一年地在南府熬着,直到太后给了她一线希望。”
“换做是我,我也会恨。”海兰接过话茬,忽然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扑面而来,呼吸间只让人觉得清芬馥郁,冷香透骨。她不禁命人停了辇,指着右前方问道:“姐姐,那是什么地方?”
如懿举目远望,遥遥可见绯色云雾炽烈缭绕,间或有些稀疏的白色点缀,熟悉的气息令她难以自持,良久,她才悠悠然轻叹:“那里是倚梅园,是先帝为孝敬皇后所建,尤其里面的玉蕊檀心梅,是先帝手植。”
“玉蕊檀心梅……”海兰喃喃道,如懿挥一挥手,辇轿缓缓离开了那片芬芳馥郁。
光阴流转,人世变幻,一味耽溺于过去的人事物并无意义。紫奥城与紫禁城,乍看不过一字之差而已,纵然仍是这一条长街永巷,但她已不再是甄嬛,而是乌拉那拉·如懿。甄嬛的路,她已经走不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玫答应因为言语不敬被高贵妃掌嘴的事儿就传遍了六宫上下。据说皇后也过去训斥了高贵妃几句,但也就是表面上的,训斥完了人家两个亲亲热热地去阿哥所看二阿哥,谁还看玫答应一眼?不过送点膏药去永和宫也就是了。
不过人前人后,总是猜测着玫答应这样大胆,是娴贵妃在后头撑腰的缘故。如懿对此不置可否,流言这种东西,越解释越真,倒不如由着它自生自灭。
晨起外头就落着雪雨,越发冻得人不愿意出去,皇后索性便免了请安。翊坤宫一贯不点香,只用一些果子熏染出淡若轻岫一般的雅香,纵使炭盆生得再多也不觉得憋闷。如懿倚在暖阁里,看海兰在下首绣着小儿家的肚兜等物,倒也十分静谧安详。一旁几上青花缠枝美人觚里插着几枝新开的玉蕊檀心梅,是顶替了日前被如懿海兰借故撵出去的香云的春熙一大早去倚梅园摘回来的,那淡泊的色彩让人一望就静心下来。
辰光徐徐流逝,如懿移开目光,忽然见帘下站了一个湖蓝宫装女子,不由得起身招手道:“天寒地冻的,你怎么来了?快进来暖暖。”
海兰起身行了常礼,纯嫔亦笑盈盈侧了侧身冲如懿道了个万福,方上前坐下道:“姐姐和愉贵人倒是悠闲,混不顾外头怎么说姐姐的。”她看如懿披着一身厚厚的多宝丝线密花锦袄,膝上还严严实实盖着一床青红舍利皮镶边的红缎锦被,又住了嘴转移话题:“姐姐这还怀着孩子,我原不该说这些来扰了姐姐的心,只是外头不像话,得请姐姐拿个主意。”
如懿含笑摇头道:“无妨,这宫里的风言风语什么时候断缺过,都是寻常。你也不用太忧心,玫答应那里总有皇上皇后去料理,她又不是我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纯嫔微微一愣,转而舒了一口气,道:“有姐姐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你这儿也六个多月了,要格外当心。”说着便伸手替她掖了掖锦袄,叹道:“这可是皇上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扎扎实实的贵子,他平安降生之前,我总是不放心姐姐。”
如懿听她这话虽是在恭维,多多少少还是念着阿哥所的三阿哥,不觉好笑,慵懒道:“皇上膝下何曾少了阿哥,再怎么贵子,前头也还有个嫡子呢,皇上最多图一时高兴,时间长了,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纯嫔姐姐的三阿哥才出生不久,皇上就登基了,这才是好预兆呢。”海兰拢一拢丝线,笑得恬静温柔。
纯嫔闻之十分欢喜,嘴上却道:“我出身不高,三阿哥也还小,哪里就比得上姐姐的孩子呢。说起来我倒是私下里给姐姐的孩子求了块长生玉牌,宝华殿大师念诵过的,还请姐姐别嫌弃礼轻。”身后的可心便提步上前,将一个小巧的红木盒子捧给惢心。
如懿扫了一眼,眉间淡然如春山逸远:“那我就谢过你的情谊了。其实咱们要好,原不在这些物件上,要紧的是你这份心思。”
纯嫔似是触动了心事,眉间也多了几许感慨:“从前在府邸的时候姐姐就是这样,咱们原以为姐姐是大家小姐,生性跋扈,不想姐姐入府之后除了跟高贵妃有些龃龉,待旁人都是极好,难怪皇上那样喜爱姐姐。”微一凝神,靠近如懿道:“后来姐姐有孕,咱们也进了宫,我原担心姐姐会防着我,不想姐姐待我这样真诚,事事周全,若非姐姐,怕是我现在还沉迷于不能抚养三阿哥的悲伤中,无法自拔。”
如懿明白她意下所指,笑意淡得若一缕轻烟:“我不过是看得明白些,防着你没有什么意义,还伤了潜邸的情分。如今我只想平安生下孩子,再就是海兰。玫答应来之前她也承宠不少,该有个孩子了。”
海兰不意她陡然说到自己身上,脸上飞红,嗔道:“姐姐好端端地跟纯嫔姐姐说话,怎么就说到我身上了。子嗣的事又不是说有就有的,我有姐姐的孩子就够了。”
如懿呵呵一笑,一戳海兰光洁的额头,“生个孩子是倚仗,哪怕是个公主也好。你看皇上现在只有和敬公主一个女儿呢。”
“生了公主又如何呢,咱们的公主,多半也免不了和亲蒙古。”海兰垂眸低叹,“与其受母女分别之苦,我倒情愿一开始就没有孩子。”
“别胡说,难不成有了孩子你却不要了么?”如懿淡淡皱眉,拍了拍她的手背,“世事无常,谁能料得准呢?再说和亲蒙古未尝就是不好,草原天高地阔,远离深宫龃龉,孩子们在那里也自在些。”
纯嫔听得入神,半晌方叹道:“姐姐总是看得开。其实仔细想想,咱们大清的祖辈也是草原出身,若是皇上看重公主多给些体面,嫁过去也不算委屈。”
三人就这样谈了些历朝历代和亲公主的旧事,一时欷歔不已。转头三宝蹑手蹑脚进来,低声道:“小主,皇上宣您即刻去养心殿暖阁见驾。”
“约摸是这几次皇上宣玫答应去弹琵琶,玫答应都说脸伤没好不去,皇上这才回味起姐姐的好了。”纯嫔笑吟吟起身,“既是皇上叫姐姐,我就先告辞了。”
送走纯嫔,如懿忽然想起这是玫答应毁容的事儿要出了。她略沉吟片刻,对海兰道:“今日着实冷了些,外面又滑,海兰你陪我走一趟吧,左右皇上只是叫我去说说话罢了。”
海兰柔顺道:“自当送姐姐一程。”
外头下着冻雨,地上湿湿滑滑的,连着雨雪不断的天气,长街的砖缝里一溜一溜地冒着湿腻的霉气,朱红色的宫墙亦被湿气染成了一大片一大片泛白的暗红,看着失去了往日被岁月沉淀后的庄严与肃穆,只剩下累卵欲倾般的压抑。
因是皇帝传召,暖轿走得又疾又稳,不过一炷香工夫,便到了养心殿前。惢心正打了伞扶了如懿下轿,却见一旁的白玉台阶下面,跪了湿淋淋一个人。如懿扬一扬脸,惢心忙扶了她过去,仔细一看,却是皇帝跟前伺候的李玉。
海兰微微吃了一惊,忙道:“李玉,这是怎么了?”
李玉见是如懿与海兰,抬起被雨淋得全是水滴子的一张脸,苦着脸道:“贵人小主别问了,无非是奴才做错了事挨罚。”
如懿目光一低,却见李玉并非跪在砖石地上,而是跪在敲碎了的瓦片上,便知道是王钦借故打压,她心念一转,在经过李玉身边时脚下轻轻一滑,李玉眼疾手快,连忙在旁扶了她一把,才不致摔倒。
“娘娘小心!”惢心惊呼一声,又一手打着伞不好使力,还是海兰快步上前搀住,惢心和叶心两个手忙脚乱地给主子打伞,只恨分身无术。
“烦劳李玉公公送本宫进去吧,本宫似乎动了胎气。”如懿紧紧蹙眉,她看出了李玉的犹疑,复道:“你放心,皇上不会怪罪。”
李玉这才安心点头,与海兰一左一右扶着如懿跨进暖阁。暖阁的窗下铺着一张樱桃木雕花围炕,铺着一色青金镶边明黄色万福闪缎坐褥,炕中设一张白檀木刻金丝云腿细牙桌,上头放了些茶点,想是帝后二人本在此闲话家常,可此刻皇帝与皇后都正襟危坐着,脸上一丝笑容也无。看见她是被人搀扶着进来的,皇帝不禁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如懿想要福身下去,皇帝即刻命免了,她忍痛歉意一笑,道:“皇上皇后恕罪,方才外面下雨,臣妾不小心脚下一滑,幸亏李玉公公扶了一把,肚子有些不舒服。”
“唔,那你好好坐着,王钦去端碗姜汤来给贵妃暖暖身子。”皇帝吩咐着,抬眼又看见海兰,疑惑道:“愉贵人怎么也来了?”
海兰一一给皇帝皇后行礼问安,乖巧道:“回皇上,因着外面冻雨连绵,贵妃娘娘身子也不舒服,嫔妾不放心娘娘一个人,这才护送娘娘过来。既是皇上皇后与贵妃娘娘有话要说,嫔妾这就告退。”
“你在这里也无妨,坐吧。”皇帝叫端了小杌子来,让海兰在如懿跟前坐下,方微微扬了扬嘴角,吩咐李玉:“你护持贵妃和皇嗣,也算有功,不必跪着了,下去做事。”
李玉连忙磕了个头,千恩万谢地退下了,于是又留下一片难言的寂静。
因是寻常对坐,皇后只简单绾了个高髻,簪了小朵的攒珠樱桃绢花压鬓,并几支小巧的流苏银簪,身上一件紫棠色芍药长寿纹缂丝袄,被暖阁里地龙的暖气一烘,倒衬得面容微红。她含了谦和的笑容,道:“娴贵妃,下着冻雨还叫你过来,实在是有件要紧事得问问你。”
那笑意实在未达眼底,隐隐是一抹清寒。如懿只恍作不知,淡泊静雅,毕竟这位皇后比起原来景仁宫那位,心性上就差的太多了,她很好奇这一次皇后会想出什么招儿来栽赃。
第九章 设计不成
暖阁的气氛变得异常诡异。
如懿猜测皇后是想说些什么引出主题,可还没等她开口,皇帝就慢慢拣了一枚剥好的核桃肉吃了,淡然道:“孩子怎么样?你这几日进得香不香?”
孩子,皇帝的关怀回护,只是为着孩子。如懿心头沁血般明了这个事实,欠身笑道:“臣妾没事,不过这几日天气不好,总是闷在宫里面,不思饮食罢了。江太医已经开了些开胃进补的药,臣妾吃着已经好些了。”
皇帝“嗯”了一声,点点头道:“无事就好。这些日子阴雨连绵,倒是难得欢快。朕看愉贵人陪着你极好。”
“若论性情和顺,这后宫里愉贵人与纯嫔妹妹那儿的婉答应都是极好的。不过臣妾已有海兰妹妹陪着,也不贪心了。”如懿状似无意地提起婉答应,也是提前卖个人情。她看了看似乎有话要说的皇后,抢先含了谦和的笑容,向皇帝道:“皇上觉得阴雨天冷清清的,臣妾却觉得,皇上既然新得了玫答应,何不请她来弹奏一曲琵琶?雨声和着琵琶声,倒是极美妙的。”
皇后面露惊讶之色,不意她主动提及。皇帝听后也疑惑不解,唇边笑意极淡,却似这阁中的静尘,亦带了暖暖的气息,顷刻方道:“她已经五六日不肯面圣了,总说脸上的伤没好,不宜面圣,由得她去。”
“听说那日高贵妃罚得也不重,怎么这些日子还没好?”如懿假装疑惑,“纵然玫答应也有不是之处,皇上不如也着太医好生去看看,说不准下手的奴才没个深沉,打坏了哪里。”
皇后微笑道:“那日高贵妃是气性大了些,可玫答应也有不是之处,皇上心里惦记着玫答应,却不纵容她,臣妾很是欣慰。”她慢慢看向如懿,温和贤淑,“本宫原以为妹妹不大喜欢玫答应的,如今看来却对她关切得很。听说那日玫答应原是想邀妹妹一同去赏雪,可是妹妹不知为何拒绝了。想来若是当日有妹妹陪着提点玫答应,高贵妃也不至于动这么大的气。”
好一招祸水东引,高贵妃打人不要紧,玫答应犯上不要紧,可皇后意指她嫉妒玫答应得宠,这就是后宫的大罪过了。
如懿的目光忽然凝在皇后的衣衫上,那样沉稳而不失艳丽的紫棠色,热闹簇绣的芍药蜂蝶图案,绣着万年青的寿字滚边,不禁想起当年的华妃,唇边闲闲地飞上了一朵笑容:“皇后娘娘果然耳聪目明,连玫答应与臣妾说了什么都知道,怎么偏偏没听到臣妾那日胎气不稳急着回宫那句呢?定是下头的奴才们不好,才让娘娘误会了。”
皇后的脸色俶尔生变,这不是明着说她监视嫔妃?却见皇帝摇了摇茶盏,里面翠莹莹如一方上好的碧玉,他悠然喝了一口:“皇后治理后宫,确实辛苦了。”
这样模棱两可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可如懿明白,这是皇帝对皇后的提醒和敲打。她整了整自己身上一袭梅子青绣乳白色凌霄花的锦衣,带着海兰恭敬下拜:“皇后娘娘克勤克俭,臣妾等感沐皇后娘娘恩德。”
一身孤清的凌霄花,放在面前是那样暗淡而不合时宜,可她就是那样肆意地开放着,开成皇后心中的一根刺。皇后的喉咙里像含着一颗酸透了的梅子,吐不出也咽不下,她脸上挂着勉强的笑意,和煦道:“都是自家姐妹,好端端的跪什么,快起来吧。”
皇帝原本稀微的笑容渐渐多了几分暖色:“知道你们敬重着皇后,可皇后仁厚,你们大礼上不出错也就是了。如懿,你该当心着皇嗣。”
一个如懿,一个皇后,亲疏已不必说。皇后的笑意凝在唇角,似一朵将谢未谢的花朵,凝了片刻,还是让它张开了花骨朵:“说起玫答应来,臣妾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皇帝微笑道:“皇后跟朕,有什么不当说的?”
皇后笑容微微一滞:“午膳过后,玫答应来找臣妾,给臣妾看了看她的脸,臣妾一时间不敢定夺,只好带了她过来见皇上。玫答应哭哭啼啼的,现在也不敢进殿来,只是言辞语涉娴贵妃,所以急召娴贵妃过来。也请皇上看一看玫答应的脸吧。”
如懿心想果然来了,皇帝亦颇为意外:“蕊姬来了?人在哪里?”
皇后郁然道:“人在偏殿等着,就是不敢来见皇上。”皇后见皇帝眉心渐渐起了曲折,便道,“素心,你去请玫答应进来,有什么委屈自己来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