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上了软轿,有风贴着面刮过,带来身后高晞月愤愤不平的言论。京中九月的风,原来有如此风沙隐隐的凉意,会吹迷了人的眼睛,但吹不迷人的心。
待走的远了,惢心才低声愤愤道:“月福晋不过是和您一样的人,受了您的礼也不还礼,她……”
青樱淡淡截住她的话头,道:“这样的日子,以后多着呢。左右她倚仗家世,我倚仗皇嗣。皇上能重用高家多久我不知道,但皇嗣永远是皇嗣。再者,月福晋不是那种让着就能好好相处的人,所以我并不需要一味隐忍,只是避其锋芒罢了。”
惢心听了欲言又止,青樱看了她一眼,沉声道:“知道的事不一定要说出来。讷于言敏于行是你的好处,既是好处,就好好拿着别丢了。”
惢心便垂首道:“奴婢知错。小主,该去先帝灵前行礼了。”
第四章 交锋太后
这一日灵前哭丧,高晞月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跪在青樱身旁——若不是为着这个肚子,她定是要跪在前头的。富察氏一句言语都没有,反而待高氏比寻常更客气。殿中人最擅见风使舵,一时间也改了昨日惊诧之情,待高晞月更为恭敬。
过了辰时三刻,太妃们一一入殿,与新帝的嫔妃们分列左右两侧,戚戚举哀。殿中人虽多,然而一眼而去,皆是素服银器,白霜霜的一片哀色。这些事,上辈子青樱已经经历过太多次,从太后的,玄凌的,再到玄清,甚至一些薄命的儿孙,所以并不生疏。
不过半个时辰,太后扶着福姑姑的手也过来了。因着连日举哀,太后的神色并不太好。她原是先帝的熹贵妃,一向深得宠爱,养尊处优,于保养功夫上也十分尽心,望之如三十许人。如今因着心境哀伤,为着先帝过身伤心得数日水米未进,整个人顿时枯槁了许多。仿佛那红颜盛时,一朝就花叶零丁了。
纵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青樱看到那张与上辈子的自己相同的面孔还是需要竭力克制才没有惊讶出声。尽管妆容不同,衣饰不同,那张脸,那个人,分明就是甄嬛——没有进驻过自己的灵魂、与果亲王允礼深情相许的钮钴禄·甄嬛。
富察·琅嬅见太后进殿,忙领着众人行礼如仪。太后微微颔首,“行了。都是为先帝尽心尽孝的时候,也不必那么多规矩了。”
琅嬅忙应了“是”,起身搀住太后。青樱也回过神来,踏出了一步想去扶住太后,哪知晞月往她手肘一撞,一步上前扶住了太后另一只手,婉声道:“太后连日来疲倦了,未免哀思伤身,也应当注意凤体。”
青樱顺势向后踉跄了两步,恰恰扶住了惢心才不至于摔倒。太后见她如此,念及皇嗣,不禁挑眉问道:“这是怎么了?怀着皇嗣,也不小心些。”
“回太后的话,妾身无妨。”青樱定了定神,下意识揉了揉手肘,“高姐姐一心要为太后尽孝,难免迫切了些,也是臣妾挡了姐姐的路。”
这样示于人前,太后亦不好不顾,懒懒看了她一眼,“你只需保养好身子,给皇上生下一位可心的阿哥,其他的事不必操心。”话虽是极生疏的,到底也撂下了高晞月的手。
青樱不觉含笑颔首。她来到这个世界时,已经过了三阿哥弘时拒婚那一节儿,所做的不过是在府中备嫁。后来嫁入王府,偶尔入宫相见,见到的太后一直是得宠的贵妃,总是脂光水腻的精致妆容,不见丝毫放松。如今细细打量去,到底岁月无情,伴着果亲王离世的忧伤无声无息地爬过她的皮肤,在她眉梢眼角碾上了细细的痕迹。太后脂粉轻薄的容颜憔悴暗淡,仿佛再好的丝缎,经久了时光,亦染上了轻黄的岁月痕迹,不复光洁平滑。而青樱知道,此刻的太后也不过才三十多岁罢了。
因着先帝去世,太后的装扮也素淡了许多。服丧的白袍底下露着银底缎子绣白色竹叶的素服,最清淡哀戚的颜色,袖口落着精致绵密的玄色并深青二色丝线捻了银线错丝绣的缠枝佛手花,散缀于缺月形发髻上的玉钿色泽光华,越发衬得一把青丝里藏不住的白发如刺眼的蓬草,一丝丝扎着人的眼睛。
青樱心下恻然,明了这样的白发并不为先帝而生,她随着太后与琅嬅跪在灵前,如众人一般凄凄然哀哭不已。
哭灵的日子虽然乏倦,但真当自己是树在灵前的一支烛台,或是被金丝细绳扎进了素白帷幔,时光倒也过得快了许多。青樱在心底里回溯着前世今生的种种,也就挨到了午膳时分。
因着苏绿筠诞育三阿哥未久,太后特意准了她回去照看。苏绿筠感激万分,立刻去了。余下几位格格位份低,便只由着琅嬅、高晞月和青樱到偏殿侍奉太后用午膳。
太后的午膳本是要回寿康宫中用的。本朝的规矩,新帝不能与先帝嫔妃同居东西六宫。所以先帝过世,匆忙将六宫中一众遗妃都挪去了寿康宫中安置。太后也暂居在寿康宫正殿,并未搬去本应由太后独居的慈宁宫中。而这一日,本是为先帝举哀的最后一日,太后不愿车辇劳动,情愿多些时候为先帝尽哀,便嘱咐了御膳房将午膳挪在了偏殿。
琅嬅本打算着趁着中午用膳去看看二阿哥,但太后在此,本着孝道,她也尽心侍奉,一丝不错。一时间膳食上来,琅嬅添饭,高晞月布菜,青樱舀汤,伺候的人虽多,但一丝咳嗽声也不闻,静得如无人一般。
太后见琅嬅服侍在侧,不觉问:“二阿哥还年幼,怎么你不回宫照拂,还要留在这里伺候哀家?”
琅嬅端然一笑,最是温和舒雅,“太后有所不知,臣妾为了能尽心照拂好后宫诸事,按着祖宗规矩,已经将二阿哥送去阿哥所由嬷嬷照拂了。”
太后微微一惊,似是意外,“怎么?你不自己先照拂他两天,也不怕他住不惯阿哥所?”
琅嬅眉目恬静,仿佛安然承受,“本朝的家法,一旦生下阿哥公主,若有旨意,低位的嫔妃所出交给高位的嫔妃抚养;若无旨意,则一律交由阿哥所的嬷嬷们照管,以免母子过于情深,既不能安心伺候皇上,也误了再诞育皇嗣的机会。臣妾不敢不以身作则,所以二阿哥和大阿哥都送去了。”
太后凝神片刻,缓声道:“那是难为你了。如此说来,苏氏的三阿哥也不宜留在身边教养了。福珈,吩咐下去,命格格苏氏尽快将三阿哥挪去阿哥所,也好让她专心伺候皇帝。”
福姑姑答应了一声,吩咐下去,又转回太后身边伺候。
太后用膳的规矩,一向是先饮一碗汤。青樱想起小说里那一番周旋,便选了一道鲜菇豆腐汤,汤汁乳白,清淡适中,
便用如意头银勺舀了一勺在碗中,又夹了鲜菇片递到太后身前放下。
太后看着汤却不喝,反而看着一碗火腿鲜笋汤问道:“论到汤饮,没有比上好的金华火腿配了笋片更吊鲜味的了。你怎么却选了这个?”
伺候太后的福姑姑是经年的老嬷嬷了,忙在旁笑道:“太后一向是最喜欢火腿鲜笋汤的,每有此汤是必饮的。”
青樱恭身施礼,随份从时,“回太后,火腿鲜笋汤鲜是鲜,笋片也做得嫩。只是鲜味都在前头了。妾身见太后连日来为先帝哀思伤神,茶饭无味,如今鲜味一过嘴,后面怕更吃不下了,所以选了这一道。这不过是妾身愚见,只忧心太后当下的身子,而未顾及太后素日的胃口,实在是臣妾的过失。”
晞月看青樱如此,忍不住冷笑一声,只作壁上观。琅嬅亦想说些什么,却见太后低头喝了一口,微微颔首:“虽然清淡些,倒也顺口。如今先帝才走,哀家也不宜用荤腥的,倒是这个也罢了。”
半碗汤见了底,是该用正餐了,琅嬅见状,忙舀了一碗熬得极稠的粥来,拿银匙舀了轻轻吹着,递到太后手中,“这粥只用了新鲜菜蔬增味,清淡可口,太后便是为了先帝着想,进一碗粥吧。”
太后扬眸看了一眼,又懒懒闭上眼睛,厌道:“哀家没有胃口。”
福姑姑微微蹙眉,轻声道:“主子娘娘,太后这几日胃口不好,顶多进些熬得极薄的粥水,这么厚稠的粥,太后实在是没胃口吃。”
琅嬅并不气馁,笑吟吟道:“这种熬粥的米是御田里新进的,粒粒饱满晶莹剔透,吃上去口感微甜,柔软却有嚼劲,最适宜熬得稠稠的,却入口即化。皇上这几日伤心先帝驾崩,又忙着前朝的事情,也是没有胃口。儿臣嘱咐了御膳房做这样的粥,皇上倒能吃几口。”
太后这才点点头,“你是皇帝的结发妻子,是该多多关心皇帝,免他操劳。”她顿一顿,“罢了,皇帝都在努力加餐饭,哀家再伤心,也得用一点了。就尝尝吧。”
琅嬅喜不自禁,看太后吃了两口,倒还落胃,便也放心些。高晞月殷勤布菜,尽拣些清淡小菜,倒也看着太后将小半碗粥都喝了。
琅嬅方才露了几丝笑意,柔声道:“青樱妹妹的汤是清淡,但之后还有几个时辰的丧仪,太后总不能吃了这样寡淡的熬在那儿。”
这就是明晃晃的挑事儿了。青樱眉目流转,如常接道:“所以,太后才更该多尝尝主子娘娘的粥呢,也算成全了妾身们的拳拳之心。”
太后回味片刻,点头笑道:“你们有心了。只是哀家喝着,这粥里有股淡淡的姜味,吃下去倒是暖胃,稍稍舒服些。”
琅嬅意料之外,实在不知,忙看了身后侍候的御膳房太监一眼,便问:“是什么缘故?”
太监打了个千儿,躬身答道:“娘娘的嘱咐是用御田新进的米做粥,但皇上从前儿夜里便有些胃寒。青樱小主知道了,特意吩咐奴才们加了少许嫩姜在粥里,可以温胃暖气。皇上用了一直觉得不错,所以今儿给太后进的粥也是如法炮制。”
太后轻叹一声,“我的儿!这才是用心用足了。”她看了青樱一眼,目光落在肚子上,“你这也快四个月了,连日行丧礼可还舒坦?若是身子不适可别闷着,只管与哀家说,皇嗣上的事儿,先帝不会怪罪。”
“谢太后关怀,妾身并无大碍。”青樱垂首而立,婉声道,“丧仪上不光是妾身尽心尽孝,也是皇嗣为先帝尽心尽孝,妾身岂敢怠慢。”
太后扶了扶鬓边的银累丝珍珠凤钗,打量她片刻,似乎别有用意,良久方道:“你既然这样说了,哀家也不好勉强你。左右也就这几天,让太医多尽心吧。”
或许是因为如今她有了身孕,或许是她的所作所为合了太后心意,这场本是为了敲打她的午膳最终以一个诡异的方式结尾了。待到晚来时分,青樱回自己殿中歇息,只觉得精疲力竭,连抬手喝茶的力气也没了。
移筝端安胎药过来放凉,一面吩咐了一声,立刻便有小宫女上来,捶肩的捶肩,捏背的捏背。惢心准备了热水给青樱烫手,又从黄花梨的银锁屉子里找了一瓶玫瑰露倒在水里,顷刻间便有馥郁的花香沁人心脾。
“其他人都下去吧。惢心,你去取些蜜饯来,再好生看着炉子上的养身汤。”青樱看着人影幢幢只觉得心烦,这话是要与移筝单独交谈的意思了。惢心知道轻重,应了声下去。
“今日是最后一日举哀。明儿个是皇上正式登基的日子,小主也该换点喜庆颜色的打扮了。”移筝轻轻搅动着碗里苦涩的药汁,絮絮笑道,“奴婢听说前头定了皇上的年号是乾隆,真真是个兴隆旺盛、气象一新的好年号。奴婢们也跟着沾沾喜气,就等着皇上册封小主那一日了。”
“你今天倒是只说让我开心的话。”青樱默默接过汤药,一口气喝了半碗,苦涩的药汁瞬间在口腔里炸开,连眉毛都拧成一团。
移筝忙倒了杯水让她润喉,这才笑道:“前头月福晋一家刚抬了旗,没什么好消息传来。奴婢自然要说些轻松的话让小主舒心舒心。”
青樱摇了摇剩下的半碗药,凝神道:“你比阿箬最聪明的地方在于,你总是会在最适宜的时候,对我说最适宜的话。”她似笑非笑,看着碗壁上精致的花纹,“这几天你留心听各宫的奴才们,都是怎么说我的?”
移筝轻轻一笑,如实娓娓道来:“先头他们都说小主有孕,必是贵妃的不二人选,只是今日高家抬旗的消息传来,却都有些举棋不定,猜测月福晋更有可能封贵妃。”
青樱摇头不语,又将余下的药喝尽,这才捧着茶盏仰头缓缓冲去了苦味。她看着移筝,敛容道:“居然还有人敢说这样的是非,这不怕死的还真不少。皇上要册封谁贬黜谁,那全是皇上的心意,妄揣圣意,也不看看自己几条命?”
“不过是各人随着各人的主子罢了。现下宫里,主子娘娘自然是皇后的不二人选。余者苏格格刚生了三阿哥,只是这出身委实低了些,至多赏个嫔位。余下金格格、海格格、陈格格、黄小主都没有孩子,多半是贵人之下的位份。”移筝掰着指头数给青樱听,“所以,这宫中最高的位份也就是小主与月福晋了。明日就是登基大典,大约皇上也在忧心这些事吧。”
青樱淡淡挑眉,不疾不徐道:“到此为止,移筝你记着,皇上的心意永远不是任何人能探听的。我知道,最近咱们这里人心不安,还有阿箬在那儿调三窝四。如今是在宫里,不比在潜邸由得他们任性,胡言乱语,信口开河。你为我留心听着,但凡听到一句敢在背后议论主子的话,立刻送去慎刑司打死,绝不留情。”
她这句话虽无所指,但移筝听见也明白自己也是在这些人之中的,连忙应了声,“奴婢明白。”
青樱扬一扬脸,移筝会意,立刻打开房门,端着药碗下去退了出去。一时惢心捧着蜜饯和养身汤回来,见殿中无人,方伺候了青樱卸妆梳洗。青樱由着她摆弄,自己只坐在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镜里容颜仍然没有太看得顺眼,她才不过十七岁,但远没有上辈子那张脸来得美貌过人。
眼下她之所以不能肯定自己的位份落在何处,也是因这具身子的正主儿出自先帝皇后的母族,对如今的太后而言,既有孝敬皇后的替身之辱,又有景仁宫娘娘的多年之恨。毕竟,这位太后不是大周朝时的那位,青樱也不知道她到底会不会发自内心的忌惮自己。
无论是按照电视剧的发展还是小说的暗示,乌拉那拉·青樱的日子过得应该都不算太安稳。一路走来,她所有的不过是皇帝的恩宠或者喜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皇帝没有其他深爱之人,对青樱而言已是极幸运了。
镜中的自己始终形单影只,这倒是上辈子她习惯了的。颐宁宫里那五十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倒也不觉得太可怜。孤单都是自找的,她有儿有女,有自己都数不清的多少孙辈,有相互扶持的眉庄,偶尔还会怀念一下那个死在自己手上的男人,想到这些,这日子也就流水般过去了。
为着先帝驾崩,宫中虽然一切简素,也让她们暂居偏殿,但宫殿到底还是宫殿,富丽堂皇,金堆玉砌,一切都如同繁花拱锦绣,无一不华美炫目。青樱茫然伸出手,握成一个虚空的圈,忽然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把握不住。有些东西,从上辈子她就已经失去了。
正惶惑间,外头突然吵闹了起来,似乎有人声喧哗,惊破了她孤独的自省。青樱一时没想起来,还未来得及出声询问,外头守着的移筝已经推了门进来,沉声道:“小主,苏格格满脸是泪跑到咱们这里来,一定要闹着见小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