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说话,那几个嫔妃便都静了下来。海兰资历最长,便先解围般笑道:“皇后娘娘真是有心,还念着咱们夏日难过。”说着便尝了一口,赞道:“这定是移筝的手艺,清甜可口,又不腻人。”
庆嫔也奉承道:“皇后娘娘体恤臣妾等,不如恩旨咱们今年去圆明园消暑吧。”
意欢笑着抚了抚鬓边的珠翠,斜睨了坐得远远的庆嫔一眼,“庆嫔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当知这事向来是皇上做主的。便是皇后娘娘不提,皇上这些年去圆明园也没亏待了咱们,怎么就算恩旨了?倒像是皇上委屈了你似的。”
庆嫔陆缨络与意欢原来都是太后的人,只是这些年来与魏嬿婉走得近,而意欢早已心向皇帝,又是最不喜欢魏嬿婉的,如今魏嬿婉去了热河行宫,十六阿哥却成了意欢的养子,她话里话外,自然要警醒着庆嫔以后的行事。
“……贵妃娘娘说的是,是臣妾口误了。”庆嫔尴尬地陪笑道,说着便拿出一枚金镶玉锁,“说起来娘娘有了十六阿哥,臣妾也没什么好庆贺的,这块金镶玉锁还是妹妹入宫的时候最贵重的陪嫁,若贵妃娘娘不嫌弃,就收下妹妹一点心意。”
伸手不打笑脸人,结仇不如结友,海兰恬然微笑:“这一看就是庆嫔妹妹的爱物儿,舒贵妃就收下吧。这些年庆嫔妹妹总是在太后她老人家跟前儿,也少与咱们来往,以后多走动也就是了。”
庆嫔忙笑道:“从前是皇后娘娘宫务繁忙,臣妾不敢打扰。贵妃娘娘的话臣妾记着了。”
意欢见她如此,便也清浅笑道:“既是妹妹的心意,本宫却之不恭了。”
众妃嫔闲言絮语几句,便也各自散去了。容妃留在了最后,茶也不喝,冷冷道:“没了那一位,皇后娘娘还真是春风得意,怕是连昔日对我的承诺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自然不会。”如懿摆摆手示意移筝出去守在殿外,摒退闲杂人等,方悠悠笑道:“容妃可还记得魏嬿婉为何被贬?”
“还不是因为那些下作的手段,招了太后的记恨……”容妃不假思索,忽然瞪大了美眸诧异道:“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上一次皇上因服用过多鹿血酒伤了身子,虽则太医院未敢明言,但其实皇上以后子息上会很艰难——这事儿,也就太后与本宫知道罢了。”如懿不顾她惊讶的目光,娓娓道来,“皇上却是不知道这事的。且江与彬奉旨为皇上调养身体时,用了一点小手段,眼瞧着皇上是痊愈了,实则是透支底子里的精血。如果善加利用,容妃你如愿的一日便不远了。”
容妃不可抑制地站起,一展春水罗翠色的百子缂丝对襟云锦袍,“你是让我学魏嬿婉的下作法子?不,皇帝经过上次的事,不会轻易再喝鹿血酒这类东西了。一旦让太后知道……”
“当然不是学魏嬿婉,那是下等手段。”如懿连连摆手,唇角却蕴着一丝浅笑,“魏嬿婉是献媚勾着皇上去饮鹿血酒,可你要做的不同。皇上是最爱颜面的,眼下他并不知道龙体状况,若是让皇上知道了自己难再开枝散叶,容妃,你说皇上会怎么做呢?”
“你是说……”
“寒部远在天山,应该会有中原吃不到的美味佳肴,容妃惯常吃的都无妨,但若能契合一些皇上的口味,容妃所思所想必能事半功倍。”
如懿端坐着,嘴边衔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目光深远如渊,“此间之事,本宫会让移筝协助。自然了,容妃与本宫是各取所需,本宫知道容妃并不在乎自己这条命,思来想去,便只有一样东西还能算是容妃朝思暮想之物。待事成之后,本宫定当亲手奉上。”
容妃看向窗外,花影密密幢幢,明媚相欢,唯有她的一双眼空洞无他,“皇后娘娘多虑了,我现在活着,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是为了杀他。除此之外,我也没什么可求的了。”
“……寒歧的骨灰。”
第四十三章 故人长绝
此后,日常的翊坤宫晨昏定省上,如懿便再没见过容妃。
合宫嫔妃请安是宫中对女眷至尊的敬意。容妃虽然性子清冷不喜与人往来,但除了初初入宫那段时日,给如懿请安的事却从没断绝过,尽管也只是行个礼就走,并不留下来与人交谈。从未像这样,长久到数月不现身的地步。
宫中的日子过得轻忽,春夏秋冬的流转也格外迅疾。秋冬之交的紫禁城风声猎猎,殿外的阳光却正盛,一朵一朵如盛开的大片木棉,透过琉璃窗子射进殿内,弥漫起灼热的甜香,那是翊坤宫的海棠与拒霜花热烈怒放的讯号。一众嫔妃行礼之后便默然无言,令得气氛尴尬而无趣,而这份尴尬的始作俑者,除了容妃,自然就是皇帝本人了。
魏嬿婉去往热河行宫后,太后深怕皇帝再背狐媚迷惑伤身,便命母族中又送了一位女子入宫,乃是总督爱必达之女钮祜禄氏,生得妖冶艳丽,颇有昔年金玉妍的品貌,如懿与皇帝商量过后便封了常贵人,与诚贵人同住承乾宫。
这位常贵人一开始也算是盛宠,但不知怎的,很快就消寂下去。后宫众人原都是松了一口气,可转头便发现皇帝突然开始在宝月楼盘桓不去。本来皇帝对容妃的爱重,众人也是心知肚明的,可自从太后让容妃绝育,皇帝总是守着规矩不曾太过偏爱。
直到连续几次初一、十五合该留宿翊坤宫的日子,皇帝全都摆驾去了宝月楼,嫔妃们才意识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皇帝对后宫诸人,包括皇后,竟是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了。便是太后话里话外地规劝,皇帝明着是听了,翻了诚贵人的牌子,可凤鸾春恩车才到养心殿没多久,诚贵人就被原样儿送了出来。此后几日的侍寝的明常在、常贵人也是一般,翻牌子的妃嫔反而成了后宫里的笑话。
那有心的嫔妃,如颖妃、忻妃之流,也去问过被送出来的嫔妃们个中缘由,结果却莫衷一是。诚贵人哭哭啼啼地说皇上不过吃了一口她做的点心,然后就冷言嘲讽了几句,不悦地让人送了她出去;禧贵人倒是留下来伺候了,却因着没能让皇帝随心,草草结束后就回去了。其余几位新从宫女提拔上来的常在、答应也是一样,因为各种各样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理由,总是不得圣心。
如懿看着众人闷闷不乐,郁郁寡欢,自己也不动声色地喝茶。颖妃是典型的蒙古女子,爽朗活泼,最不喜欢纠缠着皇帝的嫔妃,譬如先前的魏嬿婉,也不喜欢容妃性情清冷,她看着自己对面空空荡荡的座位,便不满道:“都这个时辰了,容妃还没来。咱们合宫向皇后娘娘请安,容妃虽是得了皇上准许不用致礼的,可未免也娇纵太过了。”
“皇上喜欢才纵着容妃,这倒罢了。只是从前容妃给皇后娘娘请安也还是勤勉的,最多不爱说话而已。如今索性不来了,想来也是成日要陪着皇上的缘故。”意欢嘴上似是说容妃的皇恩深厚,实则又何尝不是暗指成日痴缠皇帝的容妃是狐媚惑主。
果然跟着颖妃的恪嫔便道:“贵妃娘娘说得是。容妃初入宫的时候最自矜身份,对皇上不搭不理的,如今却如何?还不是霸着皇上不放,今儿个跳舞明儿个做回食的,木兰秋狝才过去多久?臣妾昨日又看见内务府的总管亲自带着人送了许多鹿肉、獐子、狍子等野味去宝月楼,说是容妃不知怎的起了兴致想学蒙古的菜肴,皇上下旨除了留够翊坤宫的分量,一切野味都尽供着宝月楼。”
此言一出,颖妃一派的蒙古嫔妃如恭贵人之流,俱是面色一沉,窃窃私语容妃这是冲着颖妃来了。后宫的蒙古嫔妃不算少数,却只有颖妃生育了和静公主,所以宫中的野味份例除了养心殿、翊坤宫、慈宁宫三处,向来是咸福宫分得最多。而容妃是寒部回人,多用面食、甜食,这一向野味要的并不多,突有此举,也难怪颖妃等人疑心了。
海兰也是蒙军旗出身,虽说不如颖妃等人那般显赫,到底也是唯二的贵妃,为免她们说出什么不成体统的话来,微笑着息事宁人:“容妃进宫也五六年了,皇上对她这样好,任她冰一样的心肠也能融化了。她能尽心侍奉皇上,也是好事,皇后娘娘也能安心了。内务府再怎么尽着宝月楼来,左不过容妃一时兴致罢了,用的也不过是些许野味,咱们蒙古嫔妃最爱牛羊肉,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儿,自然不会短缺了妹妹们的定例。”
她这样说了,颖妃等人也只得罢了。如懿慢慢喝了一口茶,品着普洱醇厚温和的余味轻叹:“也难怪妹妹们多心。说起来容妃进宫多年,却一直不怎么重宫里的规矩,只好让皇上慢慢教导了。”
在众嫔妃面前,如懿一直是端庄自持顾全大局的皇后,少有这样示弱无奈的时候,而众人又何尝不明白,皇帝对容妃是何等重视,怎会让她处处守规矩。
随着颖妃恪嫔的恭贵人便苦笑道:“皇后娘娘这话,便是容妃娘娘一辈子都学不会规矩了。”
众人默不作声,都各自看着别处。或是拨弄手绢,或是看花出神。她们都是知道如懿遭遇的,皇帝早已数月未曾留宿翊坤宫,至多不过来用个膳便走。帝后分明未曾有什么龃龉,只皇帝一心在宝月楼,才忽视如懿至此,而如懿并无异议,一向贤惠如初,以至于皇帝便也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当成了理所当然。
正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把清冷淡漠的嗓音,自顾自道:“我懂不懂规矩自有皇上看着,不劳皇后娘娘费心了。恭贵人倒是个懂规矩的,背后议论起比自己位份高的人也敢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众人循声而望,果见一袭月白色绣格桑花蜀锦宫装的容妃飒飒而来,身上的赤狐毛滚边儿披风微微扬起如一朵赤色的云。恭贵人容色略略惶恐,听着颖妃发作道:“容妃可真是稀客。让人也就罢了,从容妃的嘴里听见指点规矩的话,多稀罕哪!”
容妃的唇角微微一扬,笑意明媚,却也有那么一丝显而易见的轻蔑:“原来不止皇上,颖妃你也不喜欢我拘着规矩,那正好,省了我不少事。”言罢,她只冲着上首的如懿微微一蹲算是行礼,便满不在乎地往自己座位上一坐。
如此这般,不光是无视了两位贵妃,更将对颖妃的蔑视,饶是颖妃再顾忌着皇帝,也不由得勃然变色。素来和气的忻妃觉得不像,遂悄声劝和道:“颖妃姐姐别气,您也不是头一回见容妃如此,皇后娘娘面前,咱们只听着娘娘的安排就是。”
颖妃少不得忍耐,她低头抿了抿茶,不动声色地抿去了唇角的愤慨之意,只看着上头的如懿。
如懿勾唇一笑,客客气气道:“后妃的第一要务便是伺候皇上,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哪有皇上舒心重要呢?皇上欢喜了,本宫和诸位妹妹自然也欢喜了,其他都是小事。”
如此,众人的目光便也不好再只绕着容妃转。海兰适时地微微一笑,恬静如一枝静静绽放的白梅,“容妃来得正好。昨日皇后娘娘还说起,这眼下快腊八了,宫中自然是要过腊八节的。往年总是皇后娘娘拿了主意,本宫与舒贵妃再斟酌着预备。今年又新进了几位妹妹,更是皇上的半整寿,合该热闹些。这一向容妃侍奉皇上最多,最是懂得皇上的心意,不妨也拿个主意出来。”
容妃头也不抬,只看着小瓷碗里浮浮沉沉的茶叶,“一切节庆都有成例可以遵循,也不是头一回赶上皇上的半整寿,何必再问我的主意?”
“前几年前朝总有战事,皇上不欲宫中靡费。如今却是国泰民安,若是援引昔日旧例,就怕皇上看了不喜欢。”刚刚投诚的庆嫔耐心地解释道,她性子谨慎,自然不会跟高位宠妃冲突。
一向寡言少语的婉嫔点头附和:“庆嫔妹妹所言极是。”
颖妃也是推波助澜,不肯有一刻消停,“如今不过是问一问容妃的意思,咱们姐妹都知道容妃恩宠不衰,今年新做了妃位娘娘,若是容妃也不说话,倒像是咱们小觑了容妃一般。”
容妃听至此句便“啪嗒”一声将茶杯撂在茶几上,微挑了眉看着她,冷冽的笑容里似有一分玩味:“说到底,你们已经定了要推陈出新,不过是非要听我说一句赞同的话来,来日皇上问起,便好似其中也有我的主意一般,真是无趣。”她腾地起身,斜眼瞥着如懿,“皇后娘娘想拿什么主意,不必拿我作伐子。你们大可以热闹了去办,可腊八节那天的热闹是谁的,不是你们说了算的。”
言罢,连个“告退”也没有,便带了侍女阿吉迤逦而去。
今日翊坤宫众生之态,算是将容妃和皇后之间的不和昭告天下了。皇后的表现让众人怒其不争之余,也暗自拿定主意,这往后只能绕着容妃走了。
嫔妃们怕招惹是非,也不愿多留,便都散了。海兰留下来陪如懿回了内室,并不叫人伺候,只让叶心和移筝守门。如懿看着殿门关上,方微微勾起一个莫测的笑容,沉声道:“海兰,今日多亏你替我说了那些话,眼下宫中怕是都认为我与容妃势成水火了。”
“姐姐的事便是我的事。姐姐不好说的话自然由我来说,算不得什么。”海兰笑得恬静,温婉平和,“容妃要做的事不是一天两天了,后果她也清楚。从前姐姐与她也算表面上和睦,皇上心中怕也不信姐姐能待容妃好。这倒省了咱们不少事。往后出了什么差错,也牵连不到姐姐的头上。”
如懿微微一怔。透过海兰身后的明窗,可以看到外面热烈却冰冷的日光,在萋萋西风里染上了一层灰白的色彩。她的声音,便也如那日光般变得含混模糊:“海兰,你可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等——我等你问我,到底想做什么。”如懿顿了一顿,缓缓将目光移向明窗下袅袅升起的炉烟,“……又或者,你是早就猜到了我要做什么,却不想问我原因……”
“姐姐。”海兰突然打断她的话,明眸星灿饱含真挚,她一身浅紫云纹折枝桃花笑春风的锦袍,衬得面容如晨间凝露的青莲,明媚恬静不可方物,“姐姐问我这句话,还猜不出我的回答么?姐姐总说,有些事我做了便是姐姐做了,那乌拉那拉·如懿想做的事,便也是珂里叶特·海兰想做的事。在这世上,我除了永琪,便只有姐姐一个亲人……至于皇上,呵,他对我而言也只是皇上罢了。”
其实海兰与她何其相似。海兰的一生,哪怕是有了永琪,也从未曾对皇帝有过一分一毫的奢望。她活得冷静,生得执着,凭借她的心性未必不能与如懿分庭抗礼,然而只有一样,她心底有不能触碰的软肋,那便是乌拉那拉·如懿。
一句姐姐,一生扶持。
“海兰……我,很欢喜。”
这样的情绪,是多久之前才有的了?如懿有些恍惚,似乎上一世的种种已不再清晰,她当年也这样叫着她的“眉姐姐”,然而在这一世眉庄已经早早长眠在冰冷的地宫之中。不同的是,对眉庄,她有过利用,有过欺骗,掺杂了这些,相互扶持的数十年便少了真正的欢喜。
对海兰,最大的不同,便是海兰从初遇到如今面对的都是自己,她没有抢了海兰对别人的情意,这让她想起上一世的遗憾,所以更觉得庆幸与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