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便是颖妃等人也看明白了。皇帝所求的不过是一个“顺”字,哪怕是太后之尊,也要顺从皇帝。太后得知消息,便在抱病之外,又添了一重心事不提。
这年的五月十一,是十六阿哥永璘的周岁,虽称不上合宫大庆,但永璘的养母毕竟是宫中唯二的贵妃,自然不乏庆贺之人。皇帝不宜劳动,也赏了不少小儿家的东西下去。意欢背后提起,便说幸好,幸好皇帝不曾因为她是太后举荐的人,就疏远了她与永璘。
如懿自然只是安慰她,却在心中隐隐觉得讽刺,若是真不防备,又何必暗中下手绝了她的生育,而相安无事这数十年。
热闹了一上午,又在永寿宫用过午膳,如懿才带着移筝容珮回了御前,迎面便遇见了进保送永瑾、永琪、永珑出来。兄弟三人面色都不怎么好,见了如懿,方神色如常地下跪请安。
如懿道了声“免礼”,笑着问道:“怎么这早晚才出来?还没用过午膳吧,别饿着肚子出宫去,等会儿让御膳房送一桌到军机处。今日是你们十六弟的好日子,用过午膳,去永寿宫请个安再走。”
永瑾应承道:“儿臣明白。儿臣们原是该早些去,谁知与皇阿玛谈到这时候,幸而来之前儿臣先让完颜氏去了舒娘娘宫里。”他回头看一看其余两人,“六弟与十弟也是如此。”
“你们兄弟的福晋都是皇上亲选的,都是妥当孩子。”如懿含笑颔首,目光柔柔望向永琪,“上次西林觉罗氏进宫来说你的侍妾胡氏要生产,未知男女?”
“劳皇额娘记挂,是个女孩儿。”永琪略微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很快答道。
“那便是你的长女了?很好,很好。”如懿笑不露齿,“你也有了两个儿子,是该有个女儿承欢膝下的。既然如此,胡氏若一直只是侍妾就不妥了,不如给个格格的名分,也算嘉奖。”
永琪当然不能反对,只道:“胡氏身份低微,能得皇额娘亲口封个格格,也是抬举,更是她的福气了。儿臣这些年才得一个女儿,又是个侍妾生的,将来至多封为县君。”他乜一眼永珑,揶揄地笑着,“比不得十弟有福,一口气便生了一对龙凤呈祥。”
永珑只是陪笑道:“六哥这是生了两个儿子,便觉得儿子吵闹,又想要女儿贴心,所以拿兄弟开心罢了。若说有福气,谁能比得上四哥,三子两女,枝繁叶茂。”
如懿温声嘱咐:“永珑家的一双儿女也快一周岁了,只是皇上龙体违和,连十六阿哥抓周也不敢大操大办,你需提醒着章佳氏,仔细预备。”
“儿臣省得,会提醒章佳氏。”永珑看一眼里头,拱手道:“皇阿玛还在里头等着皇额娘,儿臣等先行告退。”
如懿再进去时李玉正在皇上歇息的暖阁门口守候,手中捧着一盘破瓷片,如懿便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见她进来,李玉立刻上前道:“皇上方才询问几位阿哥缅甸军情,动了大肝火,皇后娘娘请小心劝着。”
“本宫知道了。”如懿点点头道,推门进去。
怎么会不动肝火呢?三十年时,缅甸军就大举入犯,逼近思弟内地。皇帝轻敌,怎料这两年来清军征缅失利,主持征缅的大臣赐死的赐死,下狱的下狱,革职的革职,征缅之事却无一点功效。皇帝本就缠绵病榻,如何能经受住这样的打击?
进去的时候皇帝刚刚放下茶盏,淡淡道:“皇后来了。永璘如何?”
“舒贵妃照料得很细致。”如懿微笑着坐在床边,“永璘今日抓了一把扇子,颖妃还说他来日必是个风流倜傥的阿哥。”
“风流倜傥?”皇帝冷哼一声,“别学了他生母的轻浮也就是了。”
“十六阿哥的生母是舒贵妃,自然是随着舒贵妃的性情。”如懿微笑提醒,“皇上今日气色不太好,可是永瑾他们做事不好?皇上训示归训示,自己的儿子打得骂得,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皇帝缓缓地舒了一口气,拍拍她的手,“不干他们的事。都是前朝这些臣子们不中用,他们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只知道上下推诿,小小缅甸,弹丸之地,拖了这么久也没个结果。”
如懿含笑劝解:“大臣们不中用,也是都记挂着皇上的龙体,国事上难免分心。皇上为了朝政,也要保重身子,切不可再动怒了。战事上吃紧,派个得用的宗亲帮皇上去看看不就是了?说到底,前朝的事总有解决的法子,但皇上的龙体才是最重要的。”她顿了顿,又道:“容妃今日还问起了皇上怎么没去呢。”
皇帝立刻来了兴致,忙问:“容妃问起朕?她还说了什么?她怎么自己不来说这些?”
“容妃只说怕听见什么话不痛快,不愿来养心殿。却也问了皇上精神如何,何时能康复。”如懿解释道。
皇帝悻悻地低首,末了叹道:“也罢,朕知道她的委屈。只是朕的身体……唉,方才你说派个宗亲去看看,朕觉得不错,也叫将士们知道朕没忘了他们。”
如懿吓了一大跳,连忙跪倒,诚惶诚恐道:“皇上恕罪!臣妾方才不过是信口胡说,祖宗规矩后宫不能干政,臣妾万万不敢犯此大罪!”
皇帝愣了愣,含笑让她起来,“朕知道皇后无此心。后宫是不得干政,但皇后不过是担忧朕的身体,信口一说,恰巧能切中利害罢了,无妨。”他冥想片刻,思索道:“此去劳军虽只是在州府之内,无性命之忧,但路途奔波,只怕和亲王年纪大了受不住。最好,还是派一位阿哥去……”
如懿恭顺地倒茶,再不去细听皇帝的话。这之后的一切,便都不是她该过问的了,左右她已经得偿所愿。如果永珑足够聪明,便该明白往后应该如何行事。
唯一要顾虑的,只有慈宁宫里那一位。如懿暗暗想,这位太后已经是高寿,活了三朝,也活得够久了。只怕不需自己亲自下手,此事一过,连皇帝都不会再留她了。
第四十六章 纵横捭阖
这一年的闰七月,缅军入寇云南,皇帝听罢怒急攻心,一口血就喷在向他禀报的永瑾衣摆,旋即不省人事。待他三日后苏醒,即刻下旨赐了杨应琚自尽,可这并不能挽回迫近的威胁,自此皇帝的龙体便更加虚弱下来。
战事频频失利,皇帝也难以安心疗养,连木兰秋狝都取消了。九月,皇帝总算下定决心,上谕征缅战事吃紧,欲派遣一位阿哥去劳军,以彰皇帝卧病犹不忘将士之心,并下部议,令群臣举荐人选。
这下,前朝算是炸开了锅了。
要说皇帝如今在世的阿哥尚有十人,除却出继的永璜、永璇,永璋身子不好,永珹是金氏所出,永璘尚在襁褓,所以真得能派出去的不过是永瑾、永琪、永瑢、永珑、永瑄几个中的一位。
群臣揣测皇帝的心思,都以为这是皇帝有心要历练,劳军虽不算军功,但也算是代天子慰劳将士,对皇子们而言有利无害。若是有幸战事回转优势,更能得到皇帝的青睐。因此上,从属于各位皇子的文武大臣都拟好奏本,欲为自家主子出力。
自然了,若是直接举荐,皇帝必定是要多心的,所以一开始只是些没什么权势的官员各抒己见,人选是谁的都有。无论是永珑的属臣,还是永琪的门人,谁都不敢轻举妄动,都憋着气等主子下令。
彼时的如懿,则好似混不介意前朝事,只安心打理着翊坤宫中的几树秋海棠。那是许多年前皇帝为着讨好刚生下永瑾的她,亲自着花房的人培育的,每株树上能开火红、艳粉、明黄、月白等多种颜色的花朵,各自逞艳开放,为枯黄的秋日增添了些许姿色。
“其实本宫是最不耐烦修剪花枝的,谁知自从容妃入宫,长日无事,也就添了这些习惯打发辰光。”
如懿手中的剪刀不停,侧脸冲意欢与颖妃笑得温润如玉,宛若仕女图上的恬静贵妇。
也许久不曾如此了吧,意欢想。多年浸淫后宫,谁也不能说纯洁无暇。昔年宫中嫔妃都说自己是清冷超然不恋俗务,数年协理后宫下来,为自己,为璟娢,如今又为永璘,她的手也不能说干净了。
所以,意欢才会更加疑惑如懿邀她与颖妃留下的缘由——若只是自己还好说,这些年如懿待她都与海兰一般。但留下颖妃,令她不由得想起,如今宫中如懿和海兰都侍奉在皇帝身旁,诸多事务都是意欢与颖妃相宜处置。如懿此举,颇有意味。
而颖妃自然更加不解。毕竟她是蒙古嫔妃之首,与如懿交好不假,但来往不算多,肯定及不上意欢便是了。如懿这样正正经经留下她“议事”,想来要么有所吩咐,要么有所求了。
“皇后娘娘忙碌,总不得闲,怎么说打发辰光呢?”意欢静雅一笑,好一似芝兰玉树,盈然出脱于冰雪晶莹之上,“依臣妾看娘娘倒像是多懒来的。听说皇上今日召了容妃去伴驾,她倒算有心,听说带着食盒过去的。”
颖妃听了连连摆手,啐道:“既如此,前些日子又何必故作姿态?皇上为着她,连太后的情面都给驳回了,还下旨让她享皇贵妃份例。她倒好,说什么不愿让人非议,缩在宝月楼不露面,惹得皇上都自顾不暇了,反要让进保两三天就过去问她安好。若是心存皇上,哪怕是让宫女来问一句呢?”
心知她是蒙古格格出身,最不耐烦娇柔做作的女人,如懿无意与她继续容妃的话题,遂安抚道:“都怪本宫,咱们姐妹说话,提她做什么,没的扫兴。”
颖妃这才罢了。意欢攀枝折了一朵艳粉色的海棠花在手,细嗅嗅笑道:“人说海棠无香,臣妾的永寿宫便从不种海棠。”她似是想起来什么,一望宫墙的东南角,奇道:“咦,原来那丛凌霄怎么还未开放?素日皇后娘娘不是最爱凌霄了么?”
如懿眉心一颤,宁和微笑,似乎微微怅然:“许是见本宫成日里围着海棠转,疏忽了它,今年这凌霄迟迟不开,说不定是寿数到了,要衰败了。”
“皇后娘娘真是风趣,花难不成也通人意?”颖妃语笑嫣然,“臣妾记得有一年与皇后娘娘同游倚梅园,娘娘只盯着那些玉蕊檀心梅出神,臣妾还以为娘娘最喜欢梅花,所以那年娘娘生辰,臣妾命阿玛搜罗了各色梅花拼成百梅树送进来做寿礼。如今可知心思全用错了。”
“难为你记着本宫,倒不拘送些什么,心意到了就好。”如懿恬然微笑,“倚梅园的梅花亦是本宫所钟爱,只是眼下非梅花怒放的时节罢了——其实女子和这花啊,是一样的。还是要在恰当的时候开放,又有恰当的人来欣赏才是。”
这话一语双关,颖妃一时未明其意,遂疑惑道:“娘娘的意思是……”
如懿剪下一朵欲谢的鹅黄花朵,笑意深柔:“昨日本宫与皇上闲谈,说起几位公主。皇上一直病着,总想着宫里多出些喜事。”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眉宇轻挑,“提起几位还没出嫁的公主,如今可以议亲的,最先便是本宫的璟嫤,明年就及笄了。璟妘璟婳才十岁且不论,再就是颖妃妹妹的璟妧,明年……也十四岁了吧?”
提及唯一的女儿,颖妃眉心一凛,神色局促了许多,“皇后娘娘此言何意?”
“颖妃妹妹不必紧张,本宫不过是关心璟妧的好姻缘罢了。”如懿神情自若地放下剪刀,用一方浅红的手绢擦拭手心,眉目盈盈,“宫中的蒙古嫔妃,实打实是只有妹妹生了和静公主。妹妹心中自然也希望和静能嫁回蒙古乃至巴林部,方算得圆满了。”
颖妃抿唇静默片刻,狐疑道:“不错。但公主的婚事臣妾做不得主,皇后娘娘也做不得主,全看皇上的意思。”
如懿迤然而坐,眉间有端肃之气缓缓凝聚,是母仪天下的底蕴浮起,“妹妹所言极是。然妹妹也知道,去年和荣公主才嫁去了蒙古札萨克部,皇上要施恩于蒙古,也没有接二连三许以大清公主的情理。那就不是施恩,倒像是示弱了。”
“……皇后娘娘如有办法,直说了便是,何须拐弯抹角?”到底做了多年宠妃,颖妃若此刻还听不明白如懿的话,便是蠢笨了。“臣妾是个直肠人,娘娘有何吩咐,也一并说了吧。”
“妹妹爽快。”如懿挑眉道,“本宫也不喜欢浪费时间。本宫翻看过巴林部适龄男子名帖,已故巴林右旗扎萨克多罗郡王璘沁之侄、和硕和婉公主额驸德勒克堂弟穆尔克,因额驸德勒克体弱未袭王爵,穆尔克便袭了巴林右旗郡王之位,今年十六,与璟妧年纪相仿。”
“……恐怕落在皇上眼中,是与和温公主更为匹配。”颖妃忍不住冷笑,“如果臣妾真为着巴林部,便该乐得见此。对巴林部而言,娶一个固伦公主和一个和硕公主,高下立判。”
如懿臻首轻摇,“颖妃妹妹此言差矣。妹妹出身巴林部,皇上将璟妧嫁回巴林部,那是累世姻盟。再者,巴林部终究不是昔年的准噶尔,值得大清许嫁固伦公主。本宫记得有几位闲散宗室家中也有待嫁女子,虽只是些格格、县主之流……”
“皇后娘娘!您何苦为难臣妾?”颖妃的脸色越发挂不住了,她思忖片刻,试探着问道:“这几日前朝传言要派一位阿哥去云南劳军,娘娘莫非是想让臣妾的阿玛帮忙,举荐承郡王?”
如懿颔首,声如古井无波:“前朝已定下富察·明瑞率师征缅。本宫知道妹妹的父兄也在此次征缅军中效力,举荐哪位阿哥去劳军,巴林部也是能说句话的。”她停一停,凤眸微微眯起一个危险的弧度,“所以,我希望颖妃妹妹给巴林部的父兄传个消息,举荐——荣郡王劳军。”
颖妃耐着性子听到后来,愕然道:“娘娘说举荐荣郡王?……娘娘不是说错了吧,前朝都议论皇上是有意历练几位阿哥,娘娘为何不举荐承郡王,反而……”
“本宫自有本宫的考量。”如懿肃然道,眼中澄明,“作为交换,本宫会保证璟妧成为巴林右旗郡王福晋。”
院中静默良久,似乎连风吹拂花叶的声响都听不到。颖妃凝视着如懿,仿佛要极力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破绽,但终究是一无所获。
颖妃微不可见地快速点了一下头,忽又苦笑问道:“若换成旁人,大约要打着感情牌来让臣妾帮忙,或许还能趁机拉拢臣妾。皇后娘娘这样说,就不怕寒了臣妾的心,以后与臣妾为敌?”
如懿笑容浅浅,敛声道:“旁的也就罢了,交易就是交易,无论加上多少感情筹码,也都是利益交换。与其故作姿态,倒不如明码标价各取所需。在这后宫里,一桩你情我愿的交易恐怕都比人心来得干净纯粹。”
目送着颖妃翩然离去,默默充当旁观者的意欢忽然轻声问:“皇后娘娘让臣妾在此知晓了您与颖妃的交易,又是为何呢?臣妾只有一个女儿璟娢,早已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