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低低一叹,道:“因为此事,我不希望瞒着你。”她望向天边翻腾的如锦朝霞,怀起无限萧索:“我与海兰的情意是从潜邸就开始的,确实无人能及。而这些年来,我与海兰待你也并未分了彼此。为人额娘,我会为了我的孩子做很多很多事——唯独这一点,我不希望瞒着你。”
意欢默默,涩然道:“臣妾知道了又能如何?……臣妾比不得颖妃,身后有蒙古各部,这些年早已宠爱稀薄。为着太后之事,近日来皇上连带着也将臣妾冷落了。臣妾一无所求,不过盼着……”
“妹妹盼着永璘长大成人,平安一生,可对?”如懿打断她的话,“咱们之间的姐妹情分,原不该掺和了这些事。我让你知道这些,为的是姐妹情分,而非让你做什么。妹妹也知道,皇上卧病,久不能痊愈,我心中又有别的牵挂,海兰亦然。我只希望妹妹好好行使协理六宫之权,弹压诸如庆嫔之流。后宫安宁,我也算能放心了。”
意欢释然般一笑,道:“这是臣妾分内之事,皇后娘娘放心。”
“辛苦你了,意欢。”如懿拍拍她的手背,“说起太后,我都疏忽了,似乎许久没听说慈宁宫的消息,寻常想让容珮去问问,太后也不愿意见人。却不知太后病体如何了?太医院可还尽心?”
意欢叹息道:“唉,不过是老样子。前次臣妾与庆嫔去看了一回,太后整日里昏昏沉沉的,听福珈姑姑说太后已是七十六岁高龄,可能有中风之兆。太医院的人都看着皇上的脸色,尽心也是有限的。臣妾不懂这个,但庆嫔说看样子,也撑不过半年了。”
“这才多长时间,怎的就到了这番田地?”如懿诧异道,“却是我疏忽了,该亲自去看看的。”
意欢苦涩一笑,“方才皇后娘娘不是说,之前让容珮去慈宁宫却没见到太后么?只怕太后也未必愿意见娘娘……”
如懿的唇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想见,也总有法子见到的。”
秋末冬初,时欺深寒,阴云冥冥。落在偌大的紫禁城内廷外西路隆宗门西侧,昔日庄重繁华的慈宁宫,终于也像这凄迷的秋色一般,走到了一场荒凉寂寞的收梢。昔年的景仁宫或许就是如此吧,帐帷流苏溢彩,阑干金粉红漆,活在富贵影里,数得清的富贵,望不尽的深宫离离,是断了的指望,死了的念想,枯萎尽了的时光,连最顾影自怜的凄清月光,都不稀罕透入半分。
推开沉重的雕花红漆大门,福珈正端着红木托盘从暖阁里出来。看见她进来,少不得些许惊讶,笑盈盈上前请安:“皇后娘娘万福。娘娘怎么这早晚过来了?”
如懿微笑着免了礼,一看那几乎未动过的汤药和蜜饯,未免染上了担忧之色:“皇额娘今日没好好喝药,可是心里不舒坦?”
福珈垂着脸站着,叹道:“岂止是今日?太后心中一直憋闷着,也没有心思好好养病。这几日更是连膳食也不肯好好用了,略动了几筷子便撂下。”
如懿的轻叹幽深而低回,如帘外西风,默然穿过衰气渐浓的宫阙重重,“太后这样不爱惜身子,病怎么能好呢?本宫进去劝劝吧。”
福珈迟疑片刻,“皇后娘娘,奴婢先进去……”
“姑姑放心。这个时候,只有本宫能让太后娘娘安心养病——比任何药石都来得有效。”
如懿留了哑然的福珈和移筝在外面,独个儿进了暖阁。这样阴霾的日子里,殿中也并没有点过多的烛火,火头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灭去。太后靠着几个软枕歪在暖炕上,身上覆着一床万寿如意被,如懿依稀记着那还是昔年重阳节庆,海兰领着绣房的宫女绣制的,一晃也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看来仍是华贵无双,也就只有仔细看去,方能发觉那上头的紫瑛珠和碧玺珠已经缺了不少,被子整洁依旧,却难掩陈旧的色泽和衰败的气息。
她跪下去行了一礼,轻声唤道:“皇额娘。”
太后平静地睁眸,伸手抚着被子上不再艳丽的凤凰尾羽,声音如同夜枭一般嘶哑低沉,“叫了哀家二十年皇额娘,也算委屈了你。如今哀家行将就木,皇后还记得来看望看望,可见哀家这些年也没有白白扶持你。”
如懿低缓了声音,笑容宛若来自万丈深渊渺茫叵测,“臣妾受皇额娘多年教诲,不亲自来看总是不放心。”
“这些场面话哀家听得够多了,且别说了。”太后脸上一丝笑纹也没有,凝眸道:“皇后来此,多半是为着前朝要派个阿哥去劳军的事吧?一份军功白白送上门来,皇后是想把这个便宜留给承郡王吧?”
如懿徐徐抚着手上镂金嵌红珊瑚护甲,端然生华,“皇额娘明鉴,儿臣也不喜欢拐弯抹角。近来朝堂上新出了几个原本中立的蒙军旗朝臣举荐荣郡王,儿臣措手不及,有心请人举荐永珑,却怕落在皇上眼里不像话。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请皇额娘帮忙了。”
“那些朝中的老臣看在先帝的颜面上,为哀家说句话倒是不难。”太后悠然伸手,用护甲挑了挑烛台上垂下的猩红烛泪,挑眉道:“只是,哀家帮了你,对哀家又有何好处?永珑或者永琪,对哀家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如懿却是摇摇头,淡淡笑道:“皇额娘不傻,何苦又拿这样的话来搪塞儿臣?皇额娘落到今天的处境,便该明白,如今除了儿臣与永珑,无人可改变皇额娘乃至钮祜禄氏的现状。皇上重视嫡子,皇额娘身为太后,自然也是如此。”她停一停,话语里有些嘲弄的滋味,“再者,不过是怒火攻心,为何太医越医治反而越病体沉重,皇额娘就没有怀疑过?”
心头的惊动乍然崛起,太后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良久方沉吟道:“哀家会给外头的老臣传消息,让他们举荐承郡王。”
如懿端肃下拜,“此事全赖皇额娘襄助,儿臣感激不尽。”
太后见如懿扶了侍女的手出门去了,才缓缓露出一分诡异的笑容。福珈进来添了灯火,轻声道:“皇上本就忌讳太后,您若是举荐承郡王,只怕又成了昔年和敬公主故事,聪明反被聪明误。”
“皇上忌讳哀家不假,但前朝老臣只是举荐嫡子去为国效力,哀家又不是公然涉足党争。”太后凝眉一笑,沉吟道:“皇后自负,以为哀家曾帮过她,就会一直受制于她。皇上是重视嫡子,可哀家只要权势——永琪非嫡子,他若能成为储君,名分上差了些,便如昔年的皇上,对哀家有益无害。可若哀家直接举荐永琪,皇上多半会疑心,倒不如先举荐永珑。皇上疑心最重,不但会派永琪去劳军,更会为此怀疑皇后是咱们的人,往后,皇后过得要辛苦了。”
福珈愕然,眉间的沉思若凝伫于碧瓦金顶之上的薄薄云翳,“太后是真得要支持荣郡王?为何……”
“方才皇后暗指皇上授意太医给哀家下药,以至于哀家病体沉重。”太后的神色在荧荧烛火下显得暧昧而浑浊,“可是那太医院院正江与彬的妻子,原是皇后的贴身宫女。皇上病着,若真有人给哀家下药,你觉得会是皇上,还是皇后?”
“日前顺常在无端被贬,诚贵人降位,莫非也是皇后娘娘所为?”福珈不解,“太后的意思是……”
太后蹙眉良久,一支青玉凤钗垂下的玉流苏停在她耳畔纹丝不动,“皇后想利用哀家,那哀家就反其道而行之。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她一步步走到皇后之位,所图甚大,哀家一定要让她付出代价。”她吩咐福珈,“去叮嘱朝中几位老臣,务必直言极谏,举荐承郡王永珑去云南劳军。快去!快去!”
第四十七章 储位落定
劳军人选一事迟迟没有定论,就这么拖延到了十月中旬。自颖妃在军中的父兄公开举荐永琪后,永琪以为巴林部是出于海兰与颖妃都是蒙军旗的缘故,许多永琪的门人便也开始上奏举荐永琪去劳军。永珑的门人虽在一开始也举荐过自己的主子,却似乎不是永琪的对手,渐渐没了动静。
十月上旬时,朝堂上似乎已经默认了永琪会得到劳军的差事,反倒不再吵闹不休。对此,永珑一概不理,寻常向皇帝回话也开始以永琪为首,自己不过是略作补充。但当皇帝只能听见支持永琪的声音时,这件事也就变了味道。
这一夜如懿惯常去养心殿东暖阁伺候皇帝用膳,一进去就看见皇帝靠在炕桌旁,神色阴阴欲雨。如懿有所猜测,便打发了宫人们都下去,在旁折了雪白水仙供在清水中,方问道:“皇上为何不高兴?”
皇帝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放,面色不虞:“朕一直尊养太后,孝敬有加。却不想姑息了太后这般权势,在后宫她事事干预也罢,便是前朝也不肯放开手。”
如懿脸上依旧凝着练达笑色,“后宫不许干政,太后怎会不懂。如今太后病着,怎么还有心思插手前朝的事?”
皇帝的脸色愈发阴沉,摩挲着手边莹润如玉的茶盏:“云南劳军之事。今日有几个前朝老臣们突然上奏举荐永珑,你说,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如懿笑容一僵,疑惑道:“前次遇见永瑾,臣妾明明听说前朝已定了永琪去劳军。”她沉吟片刻,越发不解,“皇上是知道的,永珑年轻气盛,虽奉命与永瑾、永琪一起监国,处处却都以兄长为首。老臣们偏等着前朝都有了决议才举荐永珑,是何肺腑?”
皇帝不觉凛然,寒声道:“能为个什么?多半是知道朕因为容妃的事对她有戒心,这才利用朕的疑心,举荐永珑,想让朕怀疑永珑,从而派永琪去劳军罢了。”
“皇上是说,太后想举荐的人是永琪?”如懿乌黑的眸子里有幽幽的柔光闪烁,“可是前朝支持永琪的人最多,太后何必多此一举呢?”
皇帝瞥她一眼,挑眉道:“你这就是妇人之见了。太后掌管后宫多年,她想举荐永琪并非只图一份军功,更是希望借此支持永琪成为太子。”他连连咳嗽几声,忿然道:“太后是看着朕身子不好,未雨绸缪,既给了永琪军功,也是卖未来储君乃至新帝一个情面。当真是好计策!”
如懿愕然,良久方道:“皇上既知道了,也就无妨了,皇上消消气,快喝茶润润吧。”她倒了杯热茶在空空如也的玉碗中,递给皇帝,叹道:“皇上病着,想来日前诚贵人和顺常在的降位,太后也把臣妾记恨在心了,竟然连永珑都算计了进去。先前,不怕皇上怪罪,臣妾还觉得永珑不去云南奔波一回也好,他的福晋刚又有了身孕,也免得为他悬心。可若是如皇上所言……”
皇帝的眼波里一片阴霾,仿佛是夜色的深沉,“无妨!太后想让永琪去,朕索性成全了她!朝臣们都猜测谁去了云南劳军,谁就会成为储君,朕偏偏不如他们的意!”他向外间喊李玉进来,沉着脸道:“去传旨:着荣郡王劳军云南,三日后与明瑞一同启程。再传朕口谕,承郡王监国有功,着晋承亲王!”
李玉虽然不清楚状况,但看见皇帝的面色,连忙一叠声地应了,踉踉跄跄地退出去传旨。
如懿抚着皇帝的脊背给他顺气,柔声道:“皇上升了永珑为亲王,臣妾为他高兴。但监国之功并非永珑一人所有,永瑾已是亲王封无可封也罢,永琪……太后虽然有心扶持,可永琪一向未有什么不妥之举,皇上且不必动怒。”
皇帝就是这样,越如此说,越能勾起他骨子里的疑心重重,“即便永琪与太后没有来往,这些日子前朝多少臣子举荐了他?需知先帝最恨两样,一是贪,二就是党!朕登基以来极重嫡子,先前的端慧太子是,如今的永珑也是,朝野上下谁人不知?永琪他敢以非嫡非长之身,结党觊觎储君之位,便是与朕相忤!”
如懿连忙拜倒,殷殷恳切:“皇上明鉴。臣妾知晓后宫不得干政,但臣妾待永琪一向视如己出,朝政的事臣妾不懂,但若永琪为着与永珑相争而被皇上介怀,臣妾也有训教不严之过,请皇上降罪。”
小小的暖阁里横亘着死一般的沉默,仿佛是一根针落在地上都清晰可辨。皇帝这样说永琪,可见是气得狠了。要知道这些年凭借海兰与如懿的关系,永琪几乎从未受庶出身份所累,皇上更从未因此而轻视了他。或许连永琪自己都不知道吧,真正庶出的阿哥在皇帝心中会是这般不堪。
然而永琪终究是幸运的。毕竟他还没有像永璜一样无缘无故被出继,也没有像永珹一样刚刚显露夺嫡之心就被抛弃。他失去的,也不过是皇帝的圣心罢了。
良久,皇帝终于长长地叹息一声,郁然道:“孩子们不争气,是朕教导无方,怎能怪在皇后身上?你起来吧,也是做了皇玛嬷的人了,别动不动就跪。”
如懿就着皇帝的手起身,小心翼翼道:“皇上先是皇上,然后才能是阿哥们的阿玛,怎可能事事都顾到了?说到底,永琪也还年轻,容易被人利用。以后让永瑾多提点着他,也就是了。”
“也罢。当阿哥的,哪一个不是盯着储君之位。朕的儿子里觊觎储位的也不止永琪一个,若是人人都像永瑾一样,又有谁来继承朕的江山社稷?”皇帝的声音沉郁顿挫,仿佛潜藏了无限哀凉,“罢了,永琪不在京中也好,免得他难以自处。这些日子朕也想过了,朕的身子一直不见好转,有些事早些决定下来也好。”
如懿暗暗一惊,一双美目却沉着得辨不出颜色:“皇上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切不可自伤过度。”
“眼下不说这个了。”皇帝凝神道,“明年璟嫤就要及笄了。日前你说要给璟嫤选一个好额驸,如今可有了人选?太后身子一直不好,有她的喜事冲一冲也好。否则一时出了什么变故,还要委屈她等上三年,蹉跎年华。”
如懿轻笑道:“正是想与皇上说呢。臣妾想着缅甸的战事一直未曾平定,如今皇上派了永琪去劳军,想来很快也会有好消息传来。臣妾想着,征缅军中说不定就有一些满军旗的青年才俊,璟嫤若得如此,也是美事一桩。”
皇帝徐徐颔首,道:“这也是好的,征缅实打实的军功,出来的都是青年精英,只是战事终结未必有定数。也罢,左右璟嫤还小,璟瑟当年也是十七岁才谈婚论嫁,不必急于一时。”
“可不是么,前几日臣妾还与颖妃妹妹说起这事儿。颖妃妹妹也在担心璟妧的婚事,毕竟璟妧只比璟嫤小一岁呢。”如懿淡淡含笑,状似无意,“咱们姐妹都说希望女儿嫁在京中,颖妃妹妹却是个欢脱性子,盼着女儿去见识见识辽阔的蒙古草原,自由自在,不必拘束着。”
说到这里,皇帝的笑容便淡了,半晌才轻笑道:“璟嫤还未定下,璟妧更不急了。前些日子你不是选了博尔济吉特氏给永瑄做嫡福晋?明年三月,这事儿也该办了。”
从养心殿回去已经是月挂中天了。翊坤宫的暖阁里早已暖好了地龙,容珮一边提醒菱枝仔细看着炭火,一边往香炉中添入少许梅花粉来调和气息。如懿解下紫狐毛的小披风丢给芸枝,兀自坐在炕桌旁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