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筝使了个眼色让众人下去,将容珮一早预备的旋覆花汤端了上来,劝道:“这汤是一直温着的,娘娘尝一尝可还喜欢。小厨房新换了做汤的厨娘,都怕不合娘娘的口味。”
如懿用小银匙尝了一口,淡淡皱眉:“总是不一样的了。不过是一口喝的,倒也无妨。”她看着移筝欲言又止,便道:“移筝,你是我陪嫁的丫鬟,这些年你一直是我最信任的人。你有什么话,直接说便是。”
移筝踌躇片刻,方道:“奴婢确实不解。娘娘明明知道太后不会帮您,为何还任由荣郡王去劳军?虽说皇上猜出了太后的用意,但终究是荣郡王得了差事,娘娘就不怕……”
“怕什么,难道皇上的旨意还不能让你看明白?”如懿放下珐琅彩的小碗,笑意微微,“也是,恐怕等太后得了消息,也会百般费解。太后一心想等着看我聪明反被聪明误,却不知我去找她时,前朝对于劳军人选已初定了永琪,她突兀地命人举荐永珑,只会引起皇上的怀疑。其实她举荐谁都不重要,因为皇上在意的不是人选,而是在被皇上防备之后,太后还与前朝纠缠不休。你知道在皇上眼中,这算是什么?”
移筝微微一愣,“这……”
如懿静静冷笑,眉目凛然,“皇上会觉得,太后已经觉得他不受控制——或者说不能继续尊崇自己。而举荐永珑一事,更加让皇上怀疑太后的用心。干政与争储,无论哪一样都能让皇上动了杀心。”
“娘娘是说,皇上想……”移筝大骇,“太后虽不是皇上生母,然毕竟是史书工笔上的亲母子,若是如此,只怕……”
“正因为不是生母,皇上没有什么不敢做、不能做。”如懿淡然处之,“皇上心中唯一承认的额娘在热河行宫。紫禁城中的这一位,充其量不过是扶持皇上登基的功臣罢了——个中差别,你应当明白。况且太后为何一直卧病在床?皇上要做这事也非临时起意,不过缺个借口罢了。”
“那咱们应该做些什么?”移筝迟疑道,“容妃娘娘派阿吉来问过一次,娘娘预备何时发作。”
“总要等太后之事了断,正大光明匾后有了结果方可。”如懿摸索着珐琅碗上柔和细腻的花纹,宁和道:“放心,不会太久了。”
乾隆三十二年十月,皇帝下旨着荣郡王永琪往云南劳军,并以监国之功,晋承郡王永珑为承亲王。
十一月,太后病体沉重,皇帝虽亦在病中,然痛心太后病症,着太医院院正江与彬悉心诊治。是月,慈宁宫宫人福珈失足摔倒以致半身不遂,皇帝遣送至热河行宫荣养天年,并派遣御前宫女四人至慈宁宫侍奉。皇帝口谕:太后卧病静养,闲杂人等无圣旨不得入内搅扰。
腊月,皇帝终于等到了久违的好消息,清军渡大叠江攻锡箔,波龙等处土司头人内附。皇帝欢喜之余,着永琪留云南参详军事,并定于来年二月用兵缅甸。
冬去春来,不出如懿所料,皇帝的得胜轻敌终究致败,乾隆三十三年的二月龙抬头,就这样在明瑞的一场败仗后姗姗而来。皇帝的理智终于战胜了愤怒,他将兵败引为己过,下旨令明瑞班师。不料明瑞还未曾收到这道旨意,便被缅军五万兵力重重包围,力战重伤后自缢身亡。
皇帝闻之大惊,痛心之余,只得再令傅恒赴云南,经略征缅事宜。
前朝战事的失利,也牵动着后宫每一个人的心。乾隆三十三年五月,在一场初夏的骤雨之夜,宫中兀然响起了二十七声钟响,惊破了所有人的梦魇。太后钮祜禄氏痰忽上涌,于这一晚崩于慈宁宫正殿,享年七十有七。
太后的溘然长逝,皇帝自然是悲伤逾常,令举国致哀,自己强撑着病体主持了太后第一日的丧仪,并亲自将追尊谥号定为“孝圣慈宣康惠敦和诚徽仁穆敬天光圣宪皇后”,葬太后于泰东陵。皇帝旋即病倒,不能起坐,丧礼只得交由皇后及和亲王弘昼、熙亲王永瑾、承亲王永珑主持。
荣郡王永琪因战事之故,于丧礼半月后方才回京。六月,在祭拜了太后灵位之后,永琪孝衣未退,又启程赴云南督军,并奉旨参赞事务。
太后,终于是消失了,从华贵隆重的慈宁宫中消失了,只留一室孤清。那一日丧仪之后皇帝昏迷过数日,侍疾的如懿听到了他的梦魇,梦里反反复复,都是皇帝与太后的往昔,选福晋时的,或者更早的。孤清长又长,在紫禁城中悠悠荡荡。
在这孤清里,皇帝也是倦了。其实他也已是年近六十的老人,怆然独坐,颓颓无语,只在浑浊的眼中漾满疲惫与伤感。在永琪离京那一日,他唤来了李玉准备笔墨,右腕微微使力,一顿一转,笔锋强健有力,于黄笺之上郑重写下“传位于皇十子永珑”。满汉双文,他的手势沉重却无迟疑,将手中黄笺细细迭好,存于锦匣之中,以蜡密封。至夜,在李玉的搀扶下亲自放于正大光明匾额之后。
自此,皇帝渐渐将朝政交付于永珑。一直到乾隆三十四年十一月缅甸乞降,缅酋猛驳称臣纳贡,永琪随军回京。而此时大局已定,永珑所欠,不过是一个名义上的太子之名罢了。
永琪受挫之余,以足疾为由,请旨赋闲在府休养。
皇帝允。
等到如懿与海兰再次踏入养心殿,已是在乾隆三十五年的盛夏。进了养心殿,转过暖阁,皇帝却不在寝殿,而是在殿后的“留香舍”——那是一个小小阁子,一色的冰裂纹棂格窗,房内一切所用,皆是雪莲纹饰,其内用椒和泥涂墙,多用沉香木器具,遍地香花争艳,炉烟袅袅,被风轮吹向室内的每一个角落。夏日纳凉,倒也是个不错的所在。
自从太后逝去,皇帝已许久不见嫔妃,反而因为没了拘束,在后殿建起这样一座小小的别舍,舍如其名,自是与容妃寒香见寻欢作乐之处。或是弄了皮影来看戏,或是容妃翩然起舞,一个月中,皇帝有大半个月都是与容妃待在此处。
如今便是皇帝说了算,没了太后,如懿自然也不会拿出祖宗规矩来直言进谏。左右时间一长,朝臣们也不再介意皇帝是否上朝,是否理政,反正国家照样都能运转。
国丧虽说是三年,实际上只需守满二十七个月即可。如懿进来来此,也无非是还有一个多月就出孝了,璟嫤与璟妧的婚事需要请准日期。这样的事,总是要皇帝的谕旨才能作数。
璟嫤的夫君是瓜尔佳氏的一个年轻武将,曾随军出征缅甸,累功被封为“和隆阿巴图鲁”,为满军正黄旗人,名叫额勒登保,字珠轩。如懿让永瑾打听过,家世不算显赫,贵在人品稳重踏实,相貌也过得去,适合璟嫤的温吞性情。
璟妧的夫君依旧先前说定的是巴林右旗郡王穆尔克。此事是因为巴林部在征缅战事中出力不少,故而由永瑾进谏促成。
彼时皇帝正侧卧在躺椅上,脸色蜡黄,看着容妃好奇地玩儿那皮影戏。房中甜腻腻的龙涎香中别有一缕清香溢出,那是一种难得的汤饮,几近失传,唯宫中仍有秘藏,名叫桑落青梅饮。每至桑落时,取存着的青梅和泉水酿制而成,香醑清甜,又有微酸,别调氛氲,真是清香四溢,闻之心悦。
皇帝余光看见她二人进来,等着行礼毕,便问:“怎么这个时候过来?”说话间,气力虚浮,几乎不可闻知。
容妃只是继续把玩着手中的小物件,并不理会她们。如懿恍若未见,将来意一一说了。皇帝沉吟片刻,淡淡道:“这几年木兰秋狝都是免了,不如就定在八月吧。也不必分别选了日子,竟是同一日出嫁,则是一段佳话。”
如懿笑如春风:“皇上说的是,便是如此吧。等两位公主出嫁,臣妾也算了了一桩心事,才能分心顾及其他。”
皇帝倦然颔首,已是送客的意思了。转身的刹那,如懿的目光与容妃短暂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出去时阳光正盛。海兰望着宫墙飞檐耀眼夺目,沉声问:“姐姐已经下定决心了么?”
如懿徐徐点头,扶一扶鬓角的一朵粉色牡丹,声如来自远方天际般浩渺:“璟嫤出嫁是在八月。看过了这一秋的凌霄,便了断了此事吧。”
第四十八章 得而不得
乾隆三十五年七月,太后国丧除服。八月十二,固伦和温公主与和硕和静公主同日下降,传为佳话。璟嫤与璟妧在保和殿拜别了帝后和颖妃,一前一后出了这四四方方的紫禁城。区别只在于,一顶銮驾抬去了瓜尔佳将军府,一顶则奔赴遥远辽阔的札萨克草原。
那一日尽管有江与彬开的药饮吊着精气神,皇帝还是哈欠连天,早早就由容妃陪着回了留香舍。其余嫔妃各自散去,只有海兰陪着如懿立于丹陛之上,望着那一片火红消失在黄昏的霞光里,她发现自己的眼角甚至已经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
皇家喜事,大多数都是在这样的黄昏进行,虽然很少定在八月。从台阶上望出去,远处飞檐上一溜儿七彩琉璃瓦耀眼夺目,在铺天盖地的红绸间绚了人的眼,迷了人的心。
“姐姐,你会不会累?”海兰的声线薄而细韧,仿佛一条拉长的细线,“咱们终于把最后一个孩子送出了这个金玉的牢笼。可是姐姐,咱们是一生一世都出不去了。”
如懿伸出手,接住廊等吹来的一片淡粉的秋海棠花瓣,那样小巧轻薄的花朵,好像是泪,落于掌心:“你看,今日你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哪一个能出了大清门?你看这花儿,哪怕是败落了,也只能败落在宫苑重重里。宫墙那么高,想随风而逝都不能。”
“姐姐,我知道的,你也会累,也会厌倦。”海兰的语气里有深深的依赖,亦有懂得,“从那一日你对我说了那些话,我便明白你才是最累的。你厌倦许多人,许多事,但若是不争不斗,也就活不成了。”
如懿温然颔首,一任秋日黄昏的余晖匝匝覆上身来:“是。时光慢且长,绵亘而让人绝望。”她闭上眼晴,以此来拒绝眼前的虚空,“所以,海兰,我不想再拖延下去了。”
海兰懂得地点点头,低声道:“姐姐,容妃早已经准备好了。若非姐姐执意等着璟嫤的婚事,只怕都等不到如今。”
有冰冷的感觉蜿蜒心上,如懿霍然睁开眼:“我总是自私的。来之前我看见翊坤宫的凌霄花开了,可是今年地气冷,花期或许会很短。我一直在想,要用怎样的结局来纪念这一场即将到来的花落。”
海兰扬起唇角优美的弧度,嗤笑道:“纪念?那可就要选个节庆。重阳要下个月,最近的好日子也只有中秋,可那一日是璟嫤回门的日子,没的让孩子以后想起来忌讳。”
如懿摇摇头,伸手仔细拂去凤凰朝服上沾上的细碎花粉,“我思来想去,只觉得不值。与其轰轰烈烈,还不如让这结局悄无声息。我不希望以后每年的中秋或者重阳,都想起令人不快之事。”
“姐姐的意思是……”海兰问道。
“璟嫤回门后就动手,哪一日发作起来,端看老天爷的旨意。”
三日后正值中秋佳节,额驸额勒登保亲送璟嫤至翊坤宫外。璟嫤说起婚后的情状,额驸虽是武将,可也稳重朴实;婆母极为和善,只是碍于君臣之别,略显生分。如懿听罢,含笑说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便也罢了。
当晚,留香舍内笙歌如醉,通宵达旦。如懿看了一夜的凌霄怒放,在黎明到来前,洒了火油将其付之一炬。
八月十六,皇帝卧病不起。
皇帝龙体不安,李玉不敢怠慢,前脚请来江与彬,后脚进保就去了翊坤宫传信。
养心殿不比乾清宫恢弘轩敞,与妃嫔的宫殿一样,头顶一小方碧澄的蓝天,被四围宫墙隔出。天上的白云大片大片被朗风吹着,消散得无影无踪。日影在暗红色的檐下转移,庭院内寂静无声。
转过暖阁,皇帝却不在寝殿,李玉说是因为龙体不宜挪动,还在殿后的留香舍里。如懿进去时皇帝正平卧在榻上,睡得酣熟。房中药物的气味苦涩而浓重,中有一缕甜腻的脂粉香氛溢出,不用猜,如懿都能想象到昨夜这里是如何迷乱荒唐。
容妃自在一旁守着,发髻散乱,面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如懿低眉看着她,却问李玉:“江太医来瞧过了?可说了皇上为何突然病倒?”
李玉是个人精,小心翼翼地看了容妃一眼,颇踌躇道: “是。江太医说……皇上身子骨一直虚着,昨夜又……江太医开了药,说等皇上醒了就喝下。”
如懿道:“可有大关碍?”
李玉答非所问:“江太医正在偏殿开往后诊治的方子,已着人去请太医院德高望重的几位太医一同商榷。”
这意思如懿不知,皇帝的病想来是凶险了。她沉默了半晌,方道:“容妃,你伤及龙体,可还有何话说?”
容妃不答,只愣愣地出神。
如懿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恰见桌子上放了紫铜飞鸾烛台,雪融纱灯罩上面画着笔挺一枝蘸水桃花,光晕朦胧,泛着流水漾春的暖意。
这留香舍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都是仿照寒部的习俗,遍饰雪莲花样。可唯独,寒部没有桃花,更不会有春水东流的柔暖。那里,只有绵延不尽的雪山,雪山脚下是冷翠的原野和艰苦求生的寒部子民。
如懿来不及喟叹,那是寒香见一人的伤心,与她并不相干。她需要做的,只是冷厉地命令李玉:“即日起,容妃禁足宝月楼,不得踏出宫门一步。”
容妃离去前的匆匆一眼,执着而坚定,分明是在对她说,记住你的承诺。
容妃离开了,皇帝身边便只有如懿守着。中途皇帝醒来过一次,问起容妃,如懿只说让她回去歇歇,皇帝得知后点点头说也好,喝了药便又睡下。
此后又是数日未醒。
陆陆续续地,得知皇帝病倒的妃嫔们都一一过来看望。他已不是头一回重病,后宫依旧默认了如懿与海兰榻前侍疾,意欢协理后宫,倒也算按部就班。
可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皇帝迟迟未见好转,甚至,在日复一日的昏睡中,渐渐衰弱下去。至九月中旬,皇帝已经不能进食,只能靠强灌参汤吊命。
就连皇帝自己,怕都不曾想到如今。亦或者他对于容妃的执念,已然超过了爱惜自己的身体。人到晚年,皇帝的脾性越发固执,这也是六宫皆晓的事,并不稀奇。
皇帝的回光返照,是在一个傍晚。
吩咐完三宝去请来永瑾和永珑等在京的成年皇子及近支亲王,安排了一些皇帝急用的物件儿,已是月上柳梢。如懿推开殿门出去,台阶下已经跪了一大片着朝服的眼含热泪的嫔妃。夜风沉缓地吹拂,空气中绵密的花香软软地缠上身来,如懿定睛看去,人群中没有容妃。
她,自然是不愿来的。
海兰和意欢是一左一右的起首,往后按照位份依次跪着,尚未出阁的两位公主跟随在自己母妃身旁。如懿一扬脸,问道:“李玉,这是谁让在这里跪着?”
李玉上前一步,弓着腰道:“回皇后娘娘,起先是颖妃娘娘和婉妃娘娘在这里,后来各宫主子得了消息,便都来了。两位贵妃劝不住,只好跟着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