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连忙说:“这才是不可能,这一片的更夫全归我管,日日上更前都得到我这里点卯,自打出了这些事我就再没见过吕五,弥西巷的更夫早就换了旁人,不信的话我可以把那人找来,你们尽可以问一问他是从哪一日开始上更的。”
祁昭低头沉默着,眼睛里如有翻天阴云闪过,彤彤密布,凉寒至极。深重的疑虑和一点点揣测汇聚在一起,连带着面色沉郁如霜雪。
兰茵靠近他,识读出他的表情,问:“你想到了什么?”
祁昭抬眸看她,缓慢道:“吕五已被处斩,这事就这样算了吧。”
兰茵垂下眼睫,半天没说话。冬雪初霁,阳光淡薄的如一片云影,落在兰茵的面容上,将妆容勾勒的淡淡。
她蓦然抬头说:“若你有难处尽可以说出来,我们一起商量。若你是畏惧朝中强权,不想因为一个民女而去得罪人,那恕我不能苟同。”她言之凿凿,落地有声,带着女子的阴柔和倔强的根骨,竟让祁昭一怔。
他这一怔过后又是一怔,想起前世朝里朝外自己深陷的那一团污垢,不由得脊背发凉,深吸了口气,凝望着兰茵道:“你先回府,我出去一趟。”他将马夫叫到跟前,嘱咐她务必将夫人安然送回府中,临分开时倾身搂了搂兰茵,决然郑重地附在她耳畔说:“你放心,你嫁的绝不是一个狼心狗肺的昏官。”
祁昭这一去先是去了广平巷与端平巷中间的哨岗,没惊动任何人,只是悄没声调阅了当值的人员名录。他查出案发当夜在哨岗当值的校尉是陈忠,向文书打听好他的住址后孤身一人去了。
这是一片陈旧的街巷,密匝匝并排着数间矮小的房子,偏有一家门前热闹纷呈,短打的苦力进进出出,将一些破旧沉重的家具往板车上搬。
有看热闹的人酸溜溜道:“也不知他们家是发了什么财,这样闹腾了好几天,听说是在广平巷买了大宅子。”
有人嘀咕:“不过一个守城门楼的校尉,顶了天能发什么财?”
祁昭心中了然,但仍向那些人求证:“这户人家可姓陈?”
那些人回说:“可不是,他们是外来户,这一片都姓黄,只有他们家姓陈。”
祁昭向他们道过谢,径直回了刑部。他在路上心想,校尉,村长,可能还有旁的人,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若不是今天他心血来潮领着兰茵来西巷逛一逛,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和他们有交集,也无从探听出这隐藏在平静之下的秘密。
只是收买这些人容易,他们还敢把手伸向刑部和大理寺吗?
他回刑部没惊动任何人,直接找了给吕氏女验尸的仵作,问他能肯定死者被杀的时间吗?因这案子的验尸过去月余,他凝着心神很想了想,又翻看出从前的笔录,笃定地说:“定是亥时到子时之间。”
祁昭又问:“有没有可能是丑时往后?”
仵作断然否定:“不可能,就算会与现实有出入,也不能出入这么长时间。”
祁昭拖着齐地的长衫氅袍从刑部大门里出来,天空中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软绵绵如鹅毛,铺天盖地地细密织就,以倾然之势奔向大地。
他看着这白茫茫一片,眼底漫过茫然,晕乎乎地顺着沾染着雪水的路径走下去,靴底打了个滑,向前趔趄了几步,险些摔倒。
他勉强站直了身体,反倒有些许清醒,回身返还,去往大理寺。
几个寺丞是认识祁昭,忙将他让进了内室,极利落地去请卢楚。独自等在这里,祁昭环顾左右,见大理寺是一惯的朴素做派,几个素净的青瓷大花瓶摆在玄关处,再就是几幅名不见经传的无名画作,和他们阔气的刑部比都没法比。
大周开国近两百年,大理寺作为审断狱司的衙门,青史之上赫赫留名,就连当年贤宗皇帝审问权相姜弥也是在此处,七十年前的那场惊天冤案也是在这里昭雪。
明镜高悬,公正严明。这里从来都是清正之所,不容于世俗污垢。
他这样追根溯底想了一阵儿,觉得自己有些酸腐,黏黏糊糊,磨磨唧唧的,一点也不像过去雷厉风行的祁昭。
寺丞给他上了杯热茶,他端起抿了一口,那劣质又发着霉味的茶气钻进喉咙里,他忙将茶盏放的远了些,决心不再去碰它。
他随口叫住寺丞,问:“你们之前的长孙少卿还没到致仕的年纪,怎么早早地回了乡?”
寺丞道:“是呀,还差了两年,只是长孙少卿的老母亲病逝,按照惯例是要回乡丁忧三年的,他这才提请致仕,干脆就不回来了。”
第32章
祁昭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从袖中摸出一枚金锞子递给寺丞:“劳烦你替本官做件事。”
寺丞乍一被金锞子上的浑朔流光耀进眼里,只觉金灿灿的晃出些虚影, 他平举了手接过来,靠近祁昭, 听他说:“你去东盛巷本官的府邸,找一个叫李长风的人,让他到大理寺门口等着本官。现在就去,务必要快。”
寺丞连忙将金锞子拢进袖里, 快步退了下去。与他擦肩而过, 是卢楚穿着褐色官服一身疲累地进来,见了祁昭,笑意温煦:“祁侍郎有何指教?”
祁昭用眼角余光看着寺丞出了内室的门,才端端正正地说:“指教怎敢?再说……”他眼睛里划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我现在哪里还指教的了卢少卿。”
卢楚愣了愣,笑道:“你今日怎么奇奇怪怪的, 说起话来也好像意有所指。”
祁昭挑了挑唇角, 难得温润而平稳地望向他,字句和缓地说:“其实我一直对你很内疚, 当初那件事你纯粹是受了我的连累, 害你连自己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回来后又许多事积在了一起, 还没来得及问问你在益阳过得怎么样?”
他和煦且无害地凝睇着卢楚,但见卢楚温儒的面庞上闪过一丝阴冷, 但很快遮掩了过去。
又端上来一杯热茶搁在了卢楚的手边,他端起来抿了一口,缥缈的热雾拢在他的面前, 将眉目都衬得有些模糊。
“没什么。”他的声调透出冷淡:“就是一般的县务,我当县官,审理案子,剿灭水匪,无外乎这一些,一一数落下去也是些俗事。”
祁昭听着,眼中碧波无痕,淡抹地看向他,见他又端起了茶盏,道:“别喝这些茶了,一股子霉味儿,明天我差人给你送些新茶过来。”
卢楚却之不恭,向他温和一笑,倒又有几分两人总角之交的默契。都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祁昭又问:“吕姑娘的案子,你替许知书平了冤,许尚书应是很感谢你的罢?”
卢楚眉心一跳,些许紧张涌上来,又故作沉定地去看祁昭,见他依旧一副垂饮清露的寡淡模样,却失了方才的随和,隐约透出些咄咄逼人的态势。
缓缓一笑:“我不过是秉公办理,他们谢我做什么?”
祁昭也笑了:“秉公办理?”明明含着笑意,字句却如翠玉,温凉落地。
卢楚的手无所适从,正想再去端茶盏,倏然忆起这茶刚刚被祁昭嫌弃过,又将手攥成拳,默默放回了膝上。
“怎么了,思澜?你觉得我办的不够公正?”
祁昭望着他的眼睛,凛正地说:“办案讲求实证,也并不能因为嫌犯是吏部尚书的独子,就一定要把他定罪……只是临清,你认真地审过了吗?当夜亥时到子时之间,吕五当真有时间去杀他的女儿?”
卢楚心中犹疑,不知他知道了多少,但思虑了一番,短促之间又实在想不起那里有疏失。
他颔首:“自然审过,他供认不讳。而且最开始审他的时候他还撒了谎,他明明当夜见过自己的女儿,却说没见过,这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
祁昭道:“他确实在弥西巷见过绿云姑娘,那是因为绿云去给自己的父亲送饭。而最终她是死在离自家很近的河里,那和在弥西巷见没见过无太大干系。或许吕五只是因为经常殴打女儿,一时害怕,所以撒了谎。他是个更夫,目不识丁,又常年饮酒,脑子迷糊也是有的。”
卢楚惊讶于他对案件细节的熟知程度,心中隐有不安,却仍得硬着头皮应付下去:“可后来的口供他亲自承认自己杀了人,并且画押为证。”
祁昭望着他,许久未言。
更漏里的细沙窸窣落下,那些沙像是落在了卢楚的心头,硌得他生疼。他蓦然慌乱起来,回望祁昭:“你……怎么不说话了?”
“临清,你可能不知道。在案发之后我曾去过吕家村,想见一见吕五,可那时村长说他去敲更了……”
卢楚不敢说话了,生怕会露出破绽。
只听祁昭继续说:“我见了弥西巷那边的更夫管事,他说自吕家姑娘出事后吕五就再没去敲过更,我这样想着,怕是有人在他第一次被问话后就将他拘了起来,不想他再见旁人,特别是刑部的人……或许是怕他又改了口供吧。”
外头苑子里一片纷乱,低语声夹着脚步声传进来,有几个眼生的寺丞在窗外徘徊,让年岁大些的进来请卢楚,说是外面来了要紧公案。
卢楚在椅子上坐得稳稳当当,只跟他说:“且出去吧,祁侍郎这里也有要紧公案,我总得一件件地了。”
寺丞犹疑着看了看祁昭,退了出去。
祁昭一直等着外人都退干净了,再听不见他们说话,才接着方才的继续说:“直到这案子被移送到大理寺,吕五才又冒了出来,审案、断案、定罪、处斩,这一连串如此顺利,真是让人看得……”他低了头,似是在捉摸一个精当的词,但捉摸了半天也是无果,只得清幽地笑了笑。
“我想依着许尚书的智慧,怕是就会买通个岗哨校尉、指使村长说几句瞎话,那找替死鬼,顺理口供的事怕是离不开你的绸缪吧。你将许知书救了出去,许尚书怕是很感激吧。别的不论,你救了他的独子,将来这每年的官吏评议你是不用愁了,假以时日,平步青云,又岂是区区大理寺少卿能满足的。”
卢楚霍的站了起来,目光凌凌地盯着他:“你是什么意思?”
祁昭的整张脸沐在绵纱窗耀进来的秃枝阴翳下,竟看不分明神情。他开口时只觉是在笑,依旧是惯常的闲适、畅悠:“临清,我来时还不是十分笃定这事与你有关,可现在看了你的反应,我倒肯定了。我们自幼相交,彼此都是十分了解的。眼下四处无人,你何必还要在我面前做戏?”
卢楚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了许久,反倒平静了下来,撩开前袂缓缓坐下,讥诮一笑:“我们自幼相交,可命数却全然不同。”
“先前你是刑部侍郎,大权在握,我虽只是个国子监学官,但好歹浸淫笔墨,人人也高看一眼。可是后来……我并无心怪你,虽然根由在你身上,但选择终归是我自己做出的。去了益阳我也是想施展才华,造福一方,也好快些回来。可是那穷乡僻壤跟天子脚下有着天壤之别,要出头何等艰难。”
他说到此处,神情很是寥落,却没再继续说下去,只转了头看向祁昭:“我与你不同,我需要许尚书这棵大树来遮挡,这件事就当是我做错了,你就当不知道,成不成?”
祁昭沉默了片刻,说:“不是当你做错了,你本来就错了。”
他心中烦躁,不欲久留,看了看窗外石晷上太阳光影,估摸了下时辰,起身要告辞。
卢楚也不拦他,只目送着他出去,将几个得力地寺丞叫了进来。
祁昭在院子里看着这些寺丞一拥而入,忙出了大理寺的门,果然见李长风已在外面等他,吩咐道:“你去弥西巷把敲更的更夫和更夫管事一同带走,找个稳妥地方安置下,切不可让旁人知道。还有再去一趟吕家村,把村长也带走。”
李长风应下要走,祁昭又叫住了他嘱咐:“要快,晚了怕是被大理寺的人抢了先。”
李长风会意,一拍鞍马侧,伴着悲嘶一骑绝尘。
祁昭回了府邸已是下午,家中仆人丫鬟贪热,都围着火炉打瞌睡。辰珠和淑音她们也都被赶到了偏房去午憩,兰茵独自在房中看着窗外雪景发呆,见祁昭回来,步履又碾得极轻,像是不想把旁人惊醒,便亲自替他脱了外氅,那手扑打下上面沾落的雪尘。
她看他的样子很是奇怪,却有之中怅然若失的感觉,好似丢失了什么重要东西般失魂落魄的。当下不好问什么,只倒了热茶,给他备好点心。
祁昭捏起一块雪花糕,看那霜白的糕上沾了层糖霜,玉雪晶莹的,塞进嘴里却觉的苦涩,味同嚼蜡地咽下去,再没了胃口。
兰茵默默看着他,静了许久,才问:“这事是不是跟临清有关?”
祁昭一愕,倏然反应过来,案子是大理寺审的,若真是个冤案,大理寺头一遭脱不了干系。
他拉过兰茵的手放在自己唇边,仔细地吻着,眸光垂落,缄然无言。
兰茵也不去叨扰他,只坐在他身边,默默陪着他。
过了好一会,他将自己的唇从兰茵的手背挪开,喟叹道:“他在益阳应是吃了许多苦……”
电光石火之间,他心头一动,益阳?眼中猛然划过一道光火,打断了正想开口的兰茵,只问:“还记得他刚回长安时来咱们府上用膳吗?”
兰茵不明所以,只点头,诧然地望着他。
“他那是总是把话往山洪、益阳上绕,还一昧观察我的反应,我总是捉摸不透,可今天我又突然想起来一事,他那时好像还提了驿馆……他说圣上允他回家探母的圣旨是从驿站发出去的,说完这句话,好像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兰茵奇怪:“这又是为什么?”
祁昭心中若雨后散尽霾雾,一阵雪亮:“我那时担心他,曾派了一个刑部枢密去益阳见他,后来那枢密稀里糊涂死于山洪。我现在怀疑,枢密的死并非意外,而是极有可能在益阳探听到了什么,被人所灭口。临清之所以忍着丧母剧痛登我们这道门,又故意牵扯出驿站,是怕那枢密在死前给我通过驿站送过信!”
兰茵心惊。她虽料到临清可能与冤案有关,但下意识总是在替他开脱,觉得他本性纯良,不会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但祁昭所言又是字句分明,条缕清晰,且一切都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合乎情理。她只觉临清似乎踏在了一片污浊的泥淖之中,正眼睁睁地看他洗掉了从前的霁月清风,往阴邪恶劣里陷。
祁昭蓦然站起身,望着窗外若鹅毛纷呈洋洋洒洒落下的大雪,破开嗓子将外面的小厮叫进来,让去请他惯常养的几个心腹来,遣他们往益阳走一趟。
比起卢楚的伤天害理,他更害怕另一件事,这样的手笔,何其熟悉,就像是出自赤枫招一样。
他心里七上八下,回了屋里,又把外面罩着的绣裳脱下,刚要往柜子里一扔,兰茵忙抢过来,给他顺着纹理叠整齐了,妥妥帖帖地放进柜里。
祁昭觉出些冷,拉了兰茵的手将她拖去榻上,扯过棉被给两人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