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茵不作声了。他们自小便是在一种极不安定的环境里长大,无人庇佑,四面楚歌,也往往比旁人更加敏感。
可这又是谁的错,该如何化解呢?
兰茵思索再三,有些伤慨地得出一个结论,这只能他自己来扛,欲得尊荣,必承其重。
可纵然如此,有些话她也得说清楚。
“你不能挖出来看看,所以你该懂得如何去明辨是非,哪些人值得信赖,哪些不值得,你心里该有一杆秤。”
毓成又默了默,抬头问:“姐姐是为姐夫而来?”
兰茵反问:“你们闹到了这个地步,难道我不该来吗?寻常人家,若是小舅子和姐夫起了龃龉,做姐姐的便能置身事外,安稳度日了吗?”
毓成苦涩地摇了摇头,凝着屏风,淡然道:“姐夫以为我在偏袒卢尚书,字字句句好像是冲着他,其实拐弯抹角地指向我。”
兰茵垂眸问:“那么你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毓成道:“我若说我根本不在意宸妃是怎么死的,这些流言也并不能影响我什么,姐姐信吗?”
兰茵顿感惊异,凝睇着他的眉目半晌无言,而后点了点头:“我信,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信。”
毓成展颜一笑:“可我还是想听姐姐说,你今晚来了,定是准备了话要说。”
兰茵突然觉得心里没有底,这样的毓成,与她而言太过陌生,可是箭已搭在了弦上,便不能不说。
“当年宸妃获罪,冷宫起火,其实她并没有死。若是死了,也便不会有今天的你。父王当年将她救出,在别苑生下你,没过多久,宸妃便郁郁而终。这些事无需多言,当年的安王府如日中天,有父王在,无人能从他的手底下讨得便宜。若说是太后害了她,于情于理都是漏洞百出的。”
“我最想说的不是这个……”她看向毓成,神色温柔,如有细水温脉流淌,道:“有些话,我从未对人说过,今日只与你说。先帝生前并没有认你,只说你是中宫继子,那么你最好一辈子都是这个身份,出自安王府,过继于中宫膝下,继承大统,一切名正言顺。那个讳莫如深的宸妃和你没有半点关系,她是如何死的,外面怎么传,你都不要表现出过分的关怀,不然会被有心人利用。”
说罢,她微低了头,低声说:“你若是过不了这个坎,便等你自己的皇位坐稳了,再去查也不迟。但是,我向你保证,宸妃的死与太后绝无干系。”
毓成垂眸看着兰茵,清隽的面容上深邃如海,似是无数情绪在涌动,却抓不出哪一份是他真实的所思所想。
他最终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姐姐。”
兰茵便只有告辞,回府。回到府中祁昭追问她劝说效果如何,兰茵突觉迷惘,很不肯定地说:“我竟一点也看不穿他心里在想什么了。”
祁昭道:“这是好事啊,连你都看不穿,说明别人就更看不穿了。为帝王,若没有这一手本事,如何统御群臣,安稳朝纲。”
兰茵笑了笑:“我们苦心孤诣,为的就是让我去见他见的顺理成章,可到头来好像并无多大作用。”
祁昭道:“我们也并没有失去什么,大不了就此归隐,倒也清静。”他看了看夜色,只道:“早些睡吧,明天圣寿节,我们要随銮驾去骊山,一早就得起。”
兰茵满怀心事地点了点头。
建元元年的圣寿节,注定是要在史册上记上一笔的。
毓成在兴庆宫设宴,宴请皇亲国戚,推杯换盏之间,兰茵出来更衣,回去时正碰上了卢楚。
他风采依旧,气质清越,与兰茵迎面碰上,堪堪挡住她的去路。
“我以为我们不至于如此。”
兰茵垂敛下眉目,不去看他:“那么我们该是什么样子?”
卢楚沉默不语。
兰茵抬头道:“我只劝你,你将来也会有儿子的,积些德,挑拨母子亲情的缺德事少做。”
卢楚抬袖拦住她,诧异问:“你觉得这事是我干的?”
兰茵挑眉:“不然呢,这些事是自己凭空冒出来的?”
卢楚苦笑着摇了摇头,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欲言又止:“你了解陛下吗?”话音刚落,殿中一声脆响,似是杯盏落地的声音传入,喧闹止歇,一片肃冷。
第59章
兰茵挂念着祁昭和毓成, 忙要出去,却被卢楚一把拉扯住。
他神色宁肃:“你不能去, 待在这儿。”
兰茵不想与他多言,只一昧地挣脱开他, 他的手却如铁箍般束在她的腕上,轻易竟挣脱不掉。
淑音亦上来想要把卢楚的手掰开,被厉声阻止:“你若是想要你家郡主立于危墙,便尽让她出去吧。”
淑音一怔, 愣愣地松开手, 万分不解。
兰茵不想与他多废话,只道:“你放开我,思澜和毓成都在外面,我躲什么清闲。”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鹰隼般阴戾的嗓音:“陛下自登基以来, 宠信奸佞, 疏远先帝留下的老臣,臣等恐江山社稷毁于宵小之辈, 才不得已兵谏。”
兰茵意识到什么, 缓慢地落下僵直的胳膊, 怔怔地自语:“是祁长陵,他……他要逼宫?”
卢楚冷笑:“逼宫?你第一日认识祁长陵吗?这等架势会是逼宫就行了吗?我看他还想改朝换代吧。”
兰茵只觉有惊雷在脑中轰然炸开, 将所有思绪全都炸干净了,她不可置信却又不自觉的恐惧,当下便只有一种想法, 无论发生什么,她都要与祁昭在一起。
说完挣脱开卢楚的钳制,径直往外走。
卢楚一时失神,被她挣脱开,回过神来忙上去将她拖回来:“你这个时候出去,是让陛下,让思澜有后顾之忧,有你在,他们如何能做到沉着应对?”
兰茵如同被剪断绳子的皮影,瞬时失了根骨,软绵绵地被卢楚拖回幔帐后。他四下里观望,将轩窗抬起,要让兰茵从那里钻出去。
“我知道兴庆宫有一条小路,我领着你出去,先躲一阵子。”
兰茵一挥袖子,断然道:“要躲你躲,若是……我躲出去又有什么意思?”
卢楚微低了头,又一瞬怅然失落:“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珠儿想,你自小知道失去父母双亲的痛,难道还想要他再受一遍吗?”
兰茵被牵动了心事,铮铮的表情些许松动,思忖了一会儿,转而宁肃地看着卢楚,道:“可是我信不过你。”
这样一句话落地,周身都安静了。
前殿朗声清越,像是毓成在大声申斥些什么,可他们听不分明,也只化作徐徐背音,夹杂着曲水流觞声传进来。
卢楚轻翘了翘唇角,站在窗前逆光而视。
兰茵平静道:“你日日跟毓成在一起,撺掇着他干了多少上不得台面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今日又正巧在祁长陵将要发难时出来,我想起来了,刚才给我倒酒的侍女也总是看你眉高眼低,她是故意把酒泼我身上逼我离席吧。你算计的这样准,谁知道你还有什么图谋?”
卢楚笑了,笑涡浅淡,如同虚影印于面颊上,清俊至极,英朗至极,却给人一种鬼魅的感觉。
“我有什么图谋?我这一生图谋的甚多,可我最想图谋的就是你,可到头来偏偏是你离我越来越远。”
兰茵心中微痛,偏开视线:“我已有了思澜,你也该往前看。”
卢楚轻笑了几声:“我何尝不知该往前看,可这世上的颜色千千万,却无一种能让我心动。你越是恨我,越是对我的所作所为鄙薄不屑,我便是越是难以忘记你。我看见你,就像看见了从前的自己,那般清正无私、心底无阴,可惜,那样的时候再也回不来了。”
“能回来。”兰茵上前一步,道:“你若是想回头,什么时候都能回,就看你有没有向善的心。”
卢楚苦涩道:“若是回头便是死呢?”
兰茵沉默了一会儿,攥紧拳头:“你应当争取活下去,可不能踩着别人的血活,特别是无辜之人的血。”
外面传进来清脆的兵戈相交的声音,几声凄厉的怒喊,似是动了刀剑。
突然,窗外传入整齐划一的嚢囊军靴行踏的声音,兰茵和卢楚俱是一惊,忙奔向窗边,见数不尽的重甲士兵将兴庆宫团团围住。
他们穿着赤色铠甲,在烈日灼灼下犹如焚火,头顶赤色翎羽,有素地前行。
“翎卫羽林。”卢楚呢喃自语。
他似是陷入深重的疑惑不解之中,蓦然,眉目舒开,猛拍了下膝盖,复杂地笑说:“咱们这位陛下,所有人都小瞧了他。”
兰茵被他弄得一头雾水,诧异地歪头看他,却见他似是松了一口气,又似是背上了千钧重担,神情极为难解。
还未等兰茵问出口,他便说:“我们出去吧。”
行至屏风外,与殿上的剑拔弩张只隔了一道薄绢,便听祁长陵愤恨道:“你是故意的……你……”
毓成道:“朕是天子,若没有意图犯上的乱臣贼子,便不会有平乱的翎卫羽林。”
兰茵不解自语:“翎卫羽林不是一直在陈北溪的手里,先帝驾崩时他……”她默然住口,如梦初醒。
祁长陵不甘心兵败如山倒,依旧怒气滔天,言辞指责:“你故意纵着关于宸妃的流言,故意和太后疏远,亲近谢太妃,一来是为了逼我造反,二来是不想我提防太后,好让她跟你合演一出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打通了关鞘,不禁哈哈大笑:“你可真不愧是贤宗皇帝的子孙,尽得他真传。”
殿中静默如穹宇,一阵死寂,突然有两个扑倒在御座前,苦苦哀求:“陛下,臣都是受了祁长陵的蒙蔽,才一时糊涂干下错事,您开恩,臣再也不敢了。”
细细辨声音,兰茵听出是靖王和萧毓常。
毓成轻笑了几声,带着胜利者的轻慢,倒是极为大度地说:“朕可以饶你们一命,让你们将功折过,把这些祁长陵的罪过一一写下,朕会让刑部挨着彻查,只要与事实对的上,朕就可以饶你们一命。”
祁长陵不屑地怒骂:“我真是瞎了眼,竟和你们这两个废物为伍。”
兰茵在屏风后听得脊背发凉,转而看向卢楚,明白了些许:“他连你也瞒着了?”
卢楚苦笑道:“当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我们都太过小看他了。”
这一场骚动并未持续太长时间,祁长陵和靖王父子被押了下去,宴乐声重新起奏,好似从未发生过什么。
宫女上来将血渍擦干净,换了新的肉糜浆果,君臣之间颇有默契,绝口不提刚才的变故,依旧一派歌功颂德的声音。
等到宴乐散了,众臣揖礼告退,兰茵和祁昭也要走,却被毓成叫住了。
他穿戴着九旒明珠的冕冠龙袍,大氅曳地,甚是春风得意,冲着祁昭笑道:“姐夫可回凤阁继续当你的丞相了吗?”
祁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怔了又怔,才道:“陛下英明睿智,着实不需要宰辅,臣……”
“这可奇了。”毓成向前探出身子,芒惑不解道:“朕昏庸你不愿为官,朕英明你又说朕不需要,难道朕与你八字不合,就不能有你这样的臣子来辅佐了吗?”
祁昭松开兰茵的手,跪下道:“臣不敢。”
毓成抬手又要说些什么,内官来禀:春樱姑娘果真是被谢太妃叫去了……
兰茵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春樱便是那夜和毓成在太极殿里卿卿我我的姑娘。
毓成笑意温儒,丝毫未减,道:“告诉她,朕体恤太妃思念先帝,准太妃去守皇陵,春樱既与太妃亲近,便随她一起去吧,明日就动身,不必来太极殿谢恩了。”
兰茵想起那夜在太极殿前碰见谢静怡,她那春风得意的样子,丝毫没有除掉劲敌的喜悦,只是觉得有些胆寒,藏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地要发抖。就好像……她第一次知道卢楚亲手炮制了益阳的血案一样。
她和祁昭自兴庆宫里出来,炽盛的阳光一落到身上,才觉出这深深宫殿里过分阴冷,温暖染上袍泽,像是从地狱回到了人间一般。
祁昭压低了声音:“谢静怡可是为他登基出过力的,替他将萧毓桐骗进宫……还有那个春樱,据说在太极殿伺候了数月,颇得圣心。”
兰茵走得稳当,声音也很平稳:“他连我们都能瞒着,演起戏来毫无破绽,处置谢静怡和春樱算什么。你不知道,当年就是一个贪慕虚荣,不顾母女恩情的姬羽墨他都劝我不要留,这等为了荣华富贵可以陷害亲外甥的女人,他会让她留在内宫里吗?”
祁昭扶着她穿过一片桑叶密林,喟叹道:“我这个姐姐啊,竟连我也瞒着,亏得我替她担心了这么些日子。”
兰茵默了默,静声说:“他们母子齐心,总归不是坏事。”
祁昭笑了:“本来我们是该高兴吧,他明辨是非,知晓善恶,做事雷厉风行,运筹精妙得当,这是大周之福,也是我们之福。”
兰茵低了头,几许勉强的笑爬上唇角:“高兴,我自然是高兴的。”
銮驾滞留了骊山数日,兰茵被请去兴庆宫观了几次歌舞,最后一次毓成借着酒意将兰茵请到了御阶台上,让她坐在龙座旁边,与他一同接受群臣家眷朝拜。
兰茵不肯,他便下了阶硬将她拖上去。
众臣见毓成似是醉了,又有心恭维,忙纷纷劝说,有说‘长姐如母’的,有说‘家宴可随意’的,反正是把兰茵推到了九尺云巅,恨不得再给她插几柱香,当菩萨供着。
兰茵一在毓成身边坐定,他便醒了酒,看着堂下歌舞,目光微渺,道:“近日我总是做梦,梦见我们小时候,姐姐领着我在雪地里走过,新年伊始去拜诸神,总希望他们能保佑我们。我醒来之后,便是睡在兴庆宫的寝殿里,好长时间都反应不过身在何年何夕。”
兰茵歪头看他,情深脉脉,怜惜道:“如今你不必再害怕了,我们不需要求谁保佑,只要求自己就行了。”
“可我还是怕。”毓成眉目疏淡,寥落地摇了摇头:“我怕我们姐弟只能共患难,而姐姐不愿与我共享尊荣。”
第60章——大结局
兰茵恍然发觉, 毓成对她的了解太深,从以前一语道破她对祁昭的心思, 到后来的种种,每猜必中。
她垂敛下眉目, 看着自己的手,倏尔回头看向毓成,笑道:“你已经长大了,以后你的生命中会有许多重要的人出现, 姐姐……总不能陪你一辈子的。”
毓成盯着她的侧面看了许久, 不再说话,默默地收回了视线。
耳边鼓瑟吹笙,堂下水袖如波,夜色潋滟,似乎岁月静好可以一直这样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