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昭照例半夜回来,洗漱干净上榻上把兰茵惊醒了,她揉搓着惺忪睡眼迷蒙看他,听他说:“陛下皇恩浩荡,给了我四天假,让我在家好好陪陪他姐姐。”
兰茵睡得浑噩,脑子也不清醒,只问:“你让人踢出来了?”
祁昭随口道:“兔死狗烹,兔子还没死,怎么会烹狗?”说完又觉得这个比喻很不恰当,把自己说的很不堪。恹恹地钻进被子里。
兰茵在他怀里很不安分,一会儿往右拱,一会儿往左拱,祁昭见她一时半会也睡不安稳,道:“你知道我当日率兵进京,是谁接应的我吗?”
这一段祁昭倒是一直未说,兰茵摇摇头。
“陆雲。我现在才明白,赤枫招早就放弃了萧毓桐,自从陆雲将你绑走又放回来,赤枫招便不再要求我去扶持萧毓桐了,或许从那个时候,他们就与卢楚达成了一致……”
兰茵猛然惊醒,睡意全无,软肋似是被猛戳了一下:“他们早就盯上了毓成?”
祁昭道:“我早有这种猜测,可又觉得不可能,现在看来,还是太过小看卢楚了。他能跟谢静怡勾结在一起,让她把萧毓桐骗进宫就戮,足可见其神通广大。”
他的话中信息量太大,兰茵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你是说……可是为什么啊?谢静怡凭什么帮他?”
“为什么不帮他?襄王胜算很小,再加上我手握重兵,谢家总不可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不是自己女郎生出来的庶子身上。万一要是不成,那不是得跟着受连累?”
兰茵想起上一世两人的结局,不禁齿冷,哆嗦道:“咱们还是离这两人远点,省得最后真是殊途同归了……”
祁昭休沐在家陪着兰茵嗑瓜子,没磕几天,祁长陵就找上了门。
别说两人已经翻了脸,就是没翻,从前祁昭也从未有过这种待遇,都是祁长陵想起来便叫到跟前,训一顿或是打一顿。
李长风如临大敌般守在祁昭跟前,警惕十足地盯着祁长陵。
祁长陵看都不看他,指了指李长风又指兰茵,“让他们出去,我有话要说。”
祁昭朝李长风摆了摆手,但摁住兰茵,淡然道:“她是我夫人,无不可对她言。”
祁长陵苦大仇深地瞪着兰茵,兰茵眼观鼻口观心,就是不走。
既然夫君发话了,总是要夫唱妇随,给足他面子的。
瞪了一会儿,他认命了,道:“我来找你,就是想说,这个卢楚心眼忒多,只怕咱们两个斗下去,最后让他渔翁得利。”
兰茵疑心自己听错了,照这意思是来求和的?
本以为祁昭会直接拒绝,却见他将手指搁在桌上,慢悠悠地说:“父亲大人,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吗?”
祁长陵揽着袍袖,威严地斜眼看他。
“你太自私。本来你的女儿是太后,你的儿子是丞相,不管是当初的册立储君,还是如今的党派相争,你都该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可为什么我和姐姐都不敢相信你?因为你把权力看得比亲情重,把你自己看得比亲人重。你明知道陛下忌惮你,明知道姐姐与陛下不是亲生母子,最忌离心离德。你还要为了自己去天天给陛下添堵,你可知你做得每一件事都有许多算在姐姐的头上,就算她不赞同,可她到底是你的女儿,如何能置身事外。”
“你已经六十岁了,即便把这权柄给了你,即便斗倒了对手,你还能得意多少年?何必呢?”
祁长陵一直等到他说完,斥道:“你现在是丞相了,就敢来教训我?”
这一刻,兰茵的眼前突然蹦出几个字,对牛弹琴。
与无情之人谈情,永远都是徒劳。
祁昭似是也感悟到了这一点,嘲讽地一笑:“我自拜相便发誓,要与过去挥别,做清正名流,不愿结党营私,父亲之意怕不能苟同,请回吧。”
祁长陵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冷掠了他一眼,挥袖而去。
待他走后,兰茵意识到,能让祁长陵屈尊前来,怕是朝堂上的争斗已白热化。
但再想问问祁昭,他却是三缄其口。
冬天过去,便是春天。建元元年,伴着春芽萌生,有些流言逐渐弥散开来。
人人都传,当今天家是宸妃所生,而宸妃是死于当今太后之手。
起初祁昭和兰茵都没当回事,可这些流言像是长了翅膀,以未曾预料到的速度迅速蔓延。
等到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要追溯源头,清理谣言的时候,已经如大水漫溉,再也无从下手了。
本来,这些谣言从前就有,可是明显,今时不同往日。
祁昭这几日上朝明显感觉毓成待他疏远了许多,天子近务也不大让他插手了,他去祈康殿问过,去给祁馨请安的次数也少了许多。
他回家将这些事一说,兰茵惆怅了许多,盯着窗外的春景沉默。
祁昭道:“他这是连你也防着了,若不然,这些事把你叫进宫问一问便是。”
兰茵苦笑道:“这样一来我还不好直接去他跟前替姐姐说话了,不然更加信不得了。”
祁昭面对茜纱窗沉默良久,道:“不知是谁下的手,真是高明,把祁家连同你都算计进去了。”
兰茵低头想了想,思及这些日子祁昭的艰辛,下定决心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我了解毓成,这个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她垂下眼睫,柔婉的面容满是忧郁,无可奈何道:“我本不愿意去算计他的……”
祁昭挑眉看她,露出些诧异来。
接下来的时日,这些谣言愈演愈烈,以至于太后急火攻心,病倒了。
纵然太后抱恙,毓成去祈康殿探望的次数仍旧屈指可数。
朝堂上祁昭与卢楚因开恩科的事发生了争执,毓成虽表面公正无私,但最终的决定还是偏袒了卢楚,按照他的意思在取消了今秋的加科。
大约是祁昭气不过,在顺贞门追上了卢楚,两人言辞交锋,最终动了手,被禁卫押回御前听审。
作者有话要说: 我准备了两篇新文,在专栏里《皇后是戏精》和《自荐枕席》,文案已出,大家给我个建议,先开哪个比较好,我的选择恐惧症又犯了~
第58章
殿中绿鲵铜炉里龙涎香杳杳飘出, 愈加衬得静谧无声。
毓成摇着折扇,看着跪在御前的两个人, 愁绪满面。
祁昭跪了一会儿,不耐烦地抬头道:“陛下, 臣无礼,臣知罪,您要怎么处罚臣都毫无怨言,只是有句话不吐不快。”
毓成道:“祁相请说。”
祁昭干咳了两声, 清了清嗓子, 指着卢楚道:“这个人越矩干政,其心可诛。他不过一个小小的刑部尚书,几时有资格干预科考之事?”
卢楚斜眼瞥了他一眼,又将视线移开,不搭理他。
毓成半张了口想替卢楚说两句话, 张到一半又觉不妥, 悄悄地合上。
祁昭只当没看见,继续义愤填膺道:“新帝继位加开恩科本是大周惯例, 凤阁提议奏请也是职系所在, 你一个刑部尚书懂什么, 也有脸出来充胖子反对。”
卢楚被他激得实在跪不住,大挥袖氅, 怒道:“前线战事不稳,国库空虚,这个时候加开恩科, 要拿出大笔银钱不说,各地举子一涌入京,万一出现骚乱该当如何?且……靖王和祁大夫近来也不安分,当今之际唯有求稳才是上策。”
毓成点头,忙要向祁昭解释,却被他抢先一步:“国库空虚,前线不稳,那是户部和兵部的事,两部尚书都不见有动静,你急着往前凑什么?”
卢楚不说话了,他幽深缓慢地凝视祁昭,觉得他是故意在寻隙挑事。可是为什么……他在心底辗转思索,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暂且不与他搭腔,以免中了奸计。
祁昭却将他的表情全看在眼里,翘唇浅笑,却只在一瞬就变幻了颜色,将官帽摘下,放在自己的膝前,冲着毓成道:“臣深蒙皇恩,拜为右相。本应鞠躬尽瘁,可如今陛下倚重小人,臣自知难当大任,故而请辞。”
毓成自御座上起身,慌忙道:“姐夫,你这是干什么……”
祁昭冲着他拜了三拜,二话不说转身离去。
留下卢楚和毓成面面相觑。
祁昭出了宫直接回府,春风日熏,竹露滴清响,耳边雀呖莺啼,只觉心底舒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畅快。
他回了府,见兰茵正抱着珠儿赏花,含笑道:“我的戏演完了,该你上场了。”
兰茵一怔,勉强冲他笑了笑,眼底却毫无喜色。
祁昭亦收敛了笑意,小心翼翼地察看兰茵的脸色:“怎么了?你不高兴?”
兰茵摇了摇头,神色微茫,将视线递向远方,如回忆些什么:“只是觉得本不该到这个地步……”
祁昭知道她将姐弟亲情放的极重,要这样算计心底总会过意不去,握住兰茵的手,确实半天无语。
想要劝可又不知该如何劝。
如在珍珑棋局里,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不想动,可别人的招招计谋非逼得你动。
自那日在太极殿里闹了个不愉快之后,祁昭便向凤阁递了病假帖子,安安稳稳在家里休沐。
这时节外面流言不断,说是祁昭跟陛下生了龃龉,不想干了。又有说跟刑部尚书卢楚不和,被陛下撵回家了。
甚至还有知情人出来说:前些日子祁相随陛下驾临骊山行宫,跟兴庆宫的一个侍婢眉目传情,被夫人知道,拘在家里正家法呢。
这样的流言传到兰茵耳朵里时,她二话不说拧了祁昭的耳朵:“什么兴庆宫侍婢,我怎么不知道?”
祁昭大声喊冤,叫嚷道:“哪有这回事,这准是外面那些促狭鬼说出来陷害我的……”
兰茵瞪着他,阴悱悱道:“你可想好了再说。”
祁昭看她,面上渐溢出些委屈神色,舔了舔嘴唇,可怜巴巴的样子。
“我对天发誓,我对夫人忠心不二。”
兰茵面色缓和了些,将他的耳朵松开,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将视线移开,道:“你如今是丞相了,又这般年轻,长安这花花世界总是防不胜防的……”
祁昭听着,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听说南郡风景如画,气候怡人,去过那里的人都说比长安强了不知多少。”
兰茵略有神往地看向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正与他视线相对,祁昭将她揽入怀中,看着天边漂浮的云絮,半晌无言。
祁昭自休沐在家,李湛来请了许多次,连赵建恩和高维也充作说客上门游说,祁昭一律四两拨千斤,客客气气地招待,再客客气气地请出来。
如此僵持两个月,到了圣寿节前夕,兰茵入宫探望祁馨,在祈康殿稍作停歇,赶在宫门落钥之前去了太极殿。
夜色蒙昧,弯月高悬,隐于层层彤云之后,如梦似幻。
兰茵在御阶丹樨前,碰见了谢静怡。
她如今已是太妃,妆容淡雅素净,月白褙子上刺着银丝雀,远远看去像老了十岁不止。
兰茵依规鞠礼,谢静怡在辇上坐得稳当,扶了扶鬓侧的珍珠钗,笑道:“这么晚了,郡主真是辛苦。”
兰茵不等她说免礼,自顾自站起身,笑回:“不及太妃辛苦。”
谢静怡微抬下颌,几分倨傲,几分得意地看她,道:“你莫不是来替太后当说客的?真是出嫁从夫,心外向着呢。”
兰茵心里有火,强忍着不发。明知她是挑拨离间,可又不免心想,当着她的面都这么肆无忌惮,背着她对着毓成时该是何种模样。
这么长时间,流言四起,朝臣相互争斗,甚至祁昭和卢楚翻了脸,毓成便能沉住了气不见她这个姐姐,或许是他身边这些人居功至伟。
她装作听不见谢静怡夹枪带棒的话,越过轿辇直往太极殿而去。
走到近前,听见里面传出些笑语,女子声音绵软:“陛下,妾只怕您太偏心,惹得太后不满。”
毓成笑道:“你怕朕偏心还一个劲儿地替太妃说话,把朕诳得对你言听计从了,又来说这话,女人都爱口是心非吗?”
女子娇笑了一阵儿,捏着嗓子道:“妾受太妃大恩,可不得向着自己恩人说话,若是妾说的没有道理,陛下不听就是。”
“有道理,你说的都有道理……”毓成的笑声传出,如同溪涧里的击石泉流,流畅爽朗至极。
兰茵瞥了眼身侧侍立的内官,道:“劳烦公公进去通报。”
内官为难地看看殿门,又看看兰茵,见她态度坚决毫不退让,才勉强地推门而入。
里面的说话声压低了,过了一会儿,内官出来,躬身揖礼道:“陛下请郡主进去。”
兰茵闭了闭眼,暗自告诫自己勿要冲动,千万要克制住自己别上去扇萧毓成的耳光,才领着淑音进去。
殿内烛光熠熠,宛如白昼,刚才那软语娇声的美人儿站在一旁,眼角若钩,妖妖调调地看向兰茵。
兰茵鞠礼,弯到一半,被毓成起身飞快上前拦住,“姐姐,不必多礼。”
她掠了一眼毓成身后的美人,道:“我有话要对陛下说,请屏退左右。”
毓成想都不想,干脆道:“都下去。”
那美人幽怨地睨了兰茵一眼,风情万种地退下。
待到殿内只剩下兰茵和毓成两人,她仍嗅出满殿的脂粉味,避开毓成的搀扶,往前走了两步,讥嘲道:“你可真是长大了。”
毓成将手指搭在眉骨上,以掩饰尴尬,苦笑道:“姐姐不要取笑我了……”
兰茵回身紧盯着他看,蓦得,道:“我怎当得起陛下一句姐姐。”
毓成将手放下,正视她,凛正道:“姐姐勿要多心,这世上无人能影响你我之间的关系。”
兰茵笑了,有些许寥落在其中:“可是你并不信你的姐姐,不然若是心中有惑,为何不来问我?”
毓成凝起了神色,定定地看着兰茵:“那是因为我怕,我怕姐姐会为了别的人来骗我。”
兰茵将视线移开,道:“若是你觉得连我都会骗你,那么又怎么能肯定旁人不会?如今你是皇帝陛下,身上有太多可图,足以让旁人可以为了利益来说出各种谎话。”
毓成沉默片刻,突然说:“姐姐可知坐在御座上的感觉吗?高高在上,森冷无比,孤寂无比。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可又有谁知道作为君王的苦楚,我日日都担心会有人来骗我,来算计我,这些臣子表面上恭敬,可背地里又在想什么,谋划什么,他们每一个都说忠心,可我真的能把他们的心挖出来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