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成想了想,道:“出事之后本王问过,她的家人都在蜀中,长安中无可投奔的人。”
“那就怪了,她一个丫头片子能跑去哪儿?”
毓成笑道:“这是你们京兆府的案子了。”他顿了顿,说:“你们可派人去归云田庄询问,看看有没有人知道她近来跟哪些人来往密切。”
京兆尹连躬身揖礼:“下官早有此意,只怕冲撞了王府,安王殿下如此体恤,再好不过。”
将京兆尹送走后,兰茵从屏风后出来。
毓成手中的珠儿揽进怀里,因他戴着银箍束袖,动作极为敏捷。珠儿眨巴着茶色眼珠灵灵精精地看向母亲,总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毓成看了看窗外京兆尹的背影,道:“这样的事就算查出来也是萧毓希不检点,想要就此把襄王拉下水,恐怕没那么容易。”
兰茵道:“成与不成,当然不能全指着这个,等下午我带你去一趟卢府,侍中大人约了如意公主在那里相见。”
毓成将怀中珠儿乱动的胖手指捏住,歪头问:“为何要见如意公主?”
自然是要向她说明毓成的身世……兰茵望着弟弟清隽秀雅的侧面,他已长大成人,身量颀长,风姿出众,站在身边时需要仰头才能看见他的脸。
这么多年一直瞒着他,或许已到了该揭破真相的时候。
去卢府的路上一直无言,等到下马车时毓成才笑了笑:“总觉得姐姐有事情瞒着我,让我很是不安。”
兰茵将蜷在脚边的软毛披风掸开,道:“姐姐总不会害你。”
进去时如意公主已在卢元诩的病榻前坐着,她的头发全白,仍油光水亮地梳成发髻,亲手端了药羹给卢元诩。
卢元诩连连摆手:“臣怎么消受的起。”
如意公主笑道:“你这老东西,都这个时候了还来虚的。”
卢元诩也跟着笑了,将药接过仰头饮尽。
兰茵让毓成去屏风后等着,无论他们说什么,他听见了什么都不许出来。
她脱下披风,向两位见礼。
如意公主收敛了笑意,默不作声地打量兰茵。天家病重,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候,她作为安王的姐姐要见如意公主,自然需得对她警惕些。
“听说你生了女儿,怎么也不在家里将养着,尽往外面跑什么?”
兰茵察觉出言语里的疏离不满,不以为意,只道:“因有些事需得老姑奶奶做主。”
如意公主道:“我能替你做什么主?”
卢元诩挣扎着起身,打开箧柜上的锁,从中取了一个深蓝的绸子包袱皮。拆解开,里面是一对金丝游龙的长命锁,还有一方玉印,和一张陈旧的纸笺,纸笺上血渍淋漓,一笔一划皆是鲜血写成。
“长命锁是当年宸妃得宠时如意公主送的,说是将来生了孩子可保他长寿无疆。这方玉印,是天家的司印,也是他赐给宸妃,她直到入了冷宫还随身带着。而这封血书更是她当年刺破了手指一笔一划写出来的,记录了当年事情的始末……”
如意公主将血书抬起来看,已老眼昏花,不时要眯起眼睛才能看的清楚。
越往下看她的面色越凝重,转头看向兰茵,视线锋利:“毓成是宸妃所生?他是当今陛下之子?”
屏风后一阵钝响,像是有人撞到了屏风铁菱架子上。
兰茵偏头往那边看了一眼,默默地将视线收回来。
如意公主脸上满是狐疑,视线如刃地划过兰茵的脸。卢元诩急得直咳嗽:“您信不过兰茵,难道还信不过我吗?当年安王营救宸妃出宫再到她产子,我是一直看着的,当年安王妃小产,后来拿毓成李代桃僵,为的就是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将来有一天可以认祖归宗。”
如意公主的疑虑稍减,可还是看着他们,缄默不语。
兰茵道:“老姑奶奶可听说兆康二十四年祁长陵向安王府发难,罗列了种种证据说明毓成不是亡母所生。那些证据都是真,只是当时时机未到,不敢言明。姬氏是当年母亲身边的侍女,她对此事一清二楚,当年便是卢伯伯替我联络姬家,与他们商量好了口供才在御前躲过一劫。我当年为了报答他们的回护之恩,收留了他们家的幼女姬羽墨在田庄。这几日田庄来报,她似是与人私通,擅自跑了。田庄的人不知根底,竟报了官。如今京兆府正四处捉拿姬羽墨,兰茵担心,万一被抓到了,她会说些不该说的话……”
如意公主看了看卢元诩,后者朝她点了点头。
兰茵察言观色,将声音放温软了,继续道:“本来这样的事不敢劳烦姑奶奶,可您也知道,思澜去了甘州,千里之遥顾不上我们。他与公爹又在御前翻了脸,实在是走投无路,才不得已求到了姑奶奶的门下。我与毓成没有非分之想,只求能保住性命,不当了人家的垫脚石。”
“没有非分之想?”如意公主勾了勾满是褶皱的唇角,手指弯曲摸索着上面的玉扳指,道:“你选在这时候把毓成的身世说出来,你明知道陛下已时日无多,靖王和襄王争的头破血流,你却独辟蹊径来找我,这等心机还说自己没有非分之想?”
香炉里的烟直袅而上,淡的像薄纱,风一吹就散做飞絮。这些絮烟飘转过来,拢在两人中间,将面容衬得高深莫测。
兰茵轻声道:“只求保命,可若受制于人,谈何保命?”上一世萧毓桐当上了皇帝,她犹记得他对毓成所下的毒手,将他的封地贬到苦寒之所,逼他离京,种种无外乎是新君对有威胁宗亲的打压。
上天既给了她重生的时机,就不能枉费了这一番安排,她得为毓成,乃至祁昭改变这一切轨迹。
如意公主笑了,舒然道:“你是个好姐姐,这些年安王府孤寡,可是名声清正,丝毫无损。毓成又成才,品行俱佳,比多少父母健在的皇亲都出类拔萃。可见你是在他身上费了心思的。”
兰茵一凛,丝毫无喜反倒生出忧虑,惶恐道:“兰茵对毓成的用心,是因为受父王临终所托。大周原先是有嫡出的太子,毓成是庶子,名不正言不顺,安王府上下都不敢多做肖想。只求……他能安稳长大,继承王府爵位,才对得起君恩。”
室内安静下来,如意公主凝着她许久无言。
更漏里的流沙簌簌陷落,她似叹了口气,言语缓和了许多:“你带着毓成回去,这些日子不要出门,照看好他,剩下的事我自有打算,你不必害怕。”
兰茵暗自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向如意公主鞠礼,又看向卢元诩,他朝兰茵点了点头,方才让兰茵离去。
她与毓成走下石阶,凹凸不平的石头路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霜,雪蒙蒙的。毓成脚底一滑,险些摔倒,兰茵抬手扶住他,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毓成堪堪站稳,静默了一阵儿,抬腿往外走。
两人上了马车,他歪头看着兰茵,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其实我已记不得父王和母亲的样子了……”
兰茵低头寥落地笑了笑:“没关系,他们总是不会离开我们的。有时候我在梦中遇见,虽然看不清面容,可是知道就是他们。人生百年,相貌总是在变,总是不重要的。”
毓成一愣,跟着兰茵浅淡地笑了,他双眸迷蒙,似是铺了一层泪,却强忍着不落下来。
“可我记得姐姐,那时你领着我的手去给父母摆祭,又领着我回来,我虽然没了父母,可还有姐姐,所以一点也不害怕。”毓成长呼了一口气:“可是现在我怕,我怕会失去姐姐,会连累姐姐,会……”
兰茵抓住他的手,恍然发觉他的手掌宽大、厚实,根节分明,再不是记忆中那软濡绵绵的小孩了。
她朝窗外掠了一眼,人烟川流,往来不息,不禁道:“坚强一点,勇敢一点,我们挺过这一段,总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毓成点头,神情乖顺温和,一如从前那个躲在姐姐怀里撒娇的小孩儿。他反握住兰茵的手,殷切道:“姐姐不会离开我,是不是?”
兰茵自然地点头:“当然不会,你永远是我的弟弟,永远都是。”
自这一天,毓成搬到了祁府来住,安王府的一应护卫扈从也都到了祁府。兰茵捉摸着要不要把京中实况写信告知祁昭,可思忖过后又觉得着实没有必要,他亦有前世记忆,应该清楚这个时间节点会发生什么,且这个时候留下只言片语都是把柄,更何况书信呢。
没过几天,外面传来消息,说是归云田庄走失的那个婢女找到了,是在襄王世子的别苑,京兆府接到报案赶到时两人正在翻云覆雨……
京兆府不敢隐瞒,如实上报康帝,康帝大怒,将萧毓希和襄王萧从珏叫到御前大骂了一顿。
祁长陵作为御史台大夫,借机参奏襄王家风不正,教子无方,以至世子行为不检,枉顾为臣本分,不忠不义。
本是个普通的世风案子,再加上靖王与襄王两党素来有隙,相互诋毁都是寻常,也没人当回事。
真正将此事闹大是因为溧阳公主入宫,为自己的女儿请求和离。
她上表陈情,声泪俱下,道吴家乃是世儒大家,素行礼乐,秉持忠义,实在容不得这枉顾君恩,德行恶劣的女婿,请求陛下准许连月和毓希和离。
康帝尚在病中,经不住妹妹的苦苦哀求,准了。
祁长陵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大肆宣扬襄王世子的丑事,以至御史纷纷上书,请求陛下慎重考虑毓桐入嗣一事。
兰茵乐得看戏,与毓成关起门来度日,日日听着外面的消息传递,直到有一天派出去的人慌张地回来。
烈烈夏日如火炙烤,午后的长安街巷静谧至极,知了鸣叫,透出些慵懒的气息。章云行台上的士兵如常打着哈欠巡视,一晃眼,见城门处磷光涌动,他以为自己花了眼,定睛细看,见黑光流朔的铠甲席天慕地而来,足足有数万人。
襄王火速起兵包围了皇城,与祁长陵手里的北衙六军对峙。
兰茵得到消息时并无太多震惊,因为这一切与前世一般无二。不同的是,毓成的身世托付给了如意公主,毓成这些年在她和祁昭的经营下有了些好名声在朝堂之中,而祁昭亦揽大军在外,朝中有许多重臣也心向毓成。
虽然不敢说胜算十成,但比之前世一成都没有确实好了许多。
兰茵以为朝中局势一触即发,暂且不会有人记起毓成,但不曾想还有人上门。来的是皇后身边的内官陈北溪。
他带着暗卫,在一触即发的时局下仍旧沉着。
“陛下宣召,奴才护送安王殿下进宫。”
毓成想要跟他走,被兰茵伸胳膊拦住,她问:“大内官可有圣旨?”
陈北溪端着拂尘岿然不动:“陛下口谕。”
第56章(二合一)
兰茵拉着毓成的衣袖后退了几步, 说:“当前时局,安王府只认圣旨, 劳烦公公白走一趟。”
毓成也回过了神,随着姐姐退至一边, 与陈北溪南泾北渭。
陈北溪顿了顿,弓着腰挪动了几步,负起手,道:“郡主的意思是要抗旨?”
“我说了, 安王府只认圣旨, 公公既然无圣旨,何来抗旨一说?”
“陛下金口玉言。”
“何人能证明这是陛下所说?”
一时静默,桑叶上栖了蚕虫,触动枝叶簌簌响。
陈北溪抬眼望着兰茵:“郡主的意思是咱家假传圣旨?”
兰茵刚要开口,陈北溪一挥手, 暗卫影绰绰地一涌而上, 府中护卫虽严阵以待,但终归比不上对方机敏, 顷刻间便被打落武器。
兰茵望着一地的金戈长矛, 重新审视陈北溪。
他道:“咱家就想安王殿下进宫, 郡主何必横加阻拦?”
她心慌如擂鼓,却故作沉静, 道:“我就想自己弟弟平安无事,公公何必咄咄逼人?”
陈北溪靠近她,反问:“他是你的弟弟吗?”
兰茵与毓成俱是惊愕, 不可置信地看他。陈北溪勾唇笑道:“郡主若是不放心,要不随安王殿下一起进宫,皇后这几日为陛下龙体忧心,身边总需要个人陪伴。”
身后家奴尽数受制于人,无处可遁。
兰茵轻声说:“好,我和毓成一起入宫。”
这一路宫门紧闭,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森严细密,连只苍蝇等闲也飞不进去。
陈北溪带着他们去了昭阳殿,皇后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北风吹雁,柳絮翩飞,娥眉长敛。
她听到脚步声,轻轻地问:“带进来了?”
一回头,见是兰茵和毓成,讶然:“不是让你带毓桐……”
陈北溪快步上前,劝道:“娘娘,您不能选桐小王爷。襄王这些年韬光养晦,狼子野心,一旦其子上位,必会争权夺利。他与小王爷骨肉亲情,难以割断,到时要置娘娘于何地?”
皇后眼波转动,似是有所松动,但还是顾虑地说:“可这是圣意……”
“如意公主已进了太极殿两个时辰,圣意必会更改。”陈北溪万分笃定。
兰茵与毓成对视一眼,心中犹疑,陈北溪话里话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他是如何知道的?
卢元诩或是如意公主?
皇后越过幔帐看向毓成,又将视线落在了兰茵的身上。
陈北溪谆谆道:“安王殿下唯有一姐,她是女子,不可干涉朝政,且是娘娘的弟妹,您与祁督使骨肉相连,日后必能善待您。”
兰茵福至心灵,忙推搡毓成上前,将他摁到皇后跟前跪下:“娘娘,不,姐姐,兰茵向您保证,若立毓成,必视您如亲母。”
皇后面容上情绪交叠涌过,几许之后归于沉静,垂眸望着毓成,静声问:“你能替他保证吗?”
毓成双膝跪地,躬身立誓:“毓成必视娘娘如亲母,如违此誓,天地不容。”
皇后将他扶起,歪头看向绵延幽深的寂寂宫廷,问:“襄王和靖王在哪里对峙?”
“顺贞门。”陈北溪回道。
皇后挑眉,露出些诧异神色:“顺贞门?看来这些年襄王果真苦心筹谋,能在短短数□□到顺贞门,当真不可小觑。”
陈北溪道:“无诏而在皇城兴兵,他日根究起来都得不着好。”
外面内官来禀:“陛下召娘娘去太极殿。”
皇后问:“现下还有谁在太极殿。”
内官回道:“如意公主已出宫,只有卢尚书和左相在。”
皇后看了看毓成,道:“你就在昭阳殿,哪里也不要去。”随后披着凤袍在内官的拥簇下出了殿门。
内殿一时静谧,只剩下陈北溪和兰茵姐弟。
有些话兰茵很想问一问,可当着毓成,终究难出口。
这宫殿四壁涂着椒泥,在炎炎夏日困闷不堪,兰茵注意到冰盆里的冰都化了,碎冰漂浮在冷水上,如同水中浮萍,随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