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日,他却退居次席,康帝强撑着夙染沉珂的身子,到凤阁审一桩重案。
第10章
阮文江乍一进去,见贵胄坐了满堂,襄王、靖王都来了,与他要呈报之事有关的国子监祭酒高维也列席末座,唯独不见祁昭和卢楚。但仔细一想,按照两人现在的品阶大概是不够格出现在这样的凤阁议事殿上。
再仔细看,末座还有一个女子,胭脂粉面,清媚婉秀,绰约多姿。混在一群深绯乌紫的高冠革履、褒衣博带之间,显得明艳夺目。细看之下,她身上的裙饰金尊玉贵,缕纹绣密,是宗女的品阶。他略一思忖,猜出她大约是安王府那位顶门立户的郡主。
她见阮文江拿着玉笏走进来,只抬眼看了看他,目光平顺静澈,毫无波澜。
康帝沉凝着面目,如阴霾绕顶,将一方奏疏扔到案几上,“你上了这么一道折子,上面所说可有证据?”
祁长陵坐在康帝右下首,朝阮文江点了点头,他便壮起了胆子。他只是个六品小吏,所呈报却能让天子亲自过问,定是有祁长陵在中间推波助澜的功劳,既然背靠丛荫大树,还有什么可怕的。
撩开襟袂跪地,恭顺道:“臣已将人证、物证收拢完毕,就等陛下御览。”
堂下已有人窃窃私语,无外乎是一个六品小吏竟同时状告两家王府,还牵带着世家谢氏和国子监,当真是胆大包天。
阮文江不管他们,只暗自再将事情捋了一遍,找补看有没有不合情理之处。
康帝朝内侍抬了抬手,内侍便碎步从御阶走下来,将文史端着的漆盘接过去,上面罗列了厚厚一沓书案,小山高般地堆叠在御案上。
“上面是谢六郎入国子监以来写的经赋文章,章法不论,文理不通,国子监司业卢楚却在贡举名录已拟定的情况下硬将其纳入其中,侵占了小儿的名额。小儿阮谦入得贡举是由两经夫子辅准核定,有印章文书在案,却因徇私情而被侵占,实在有冤。”
康帝脸色铁青,刺着蟠螭龙纹的玄衣纁袖顺着案几层层叠下,粗略翻过那些文书,看向下座的国子监祭酒高维。
祁昭一早就跟高维打过招呼了,他已心中有底,并不显得慌乱,离席跪伏,道:“关于贡举名录的拟定臣不曾亲自过问,但是处于拟定阶段名额有细微变动也是常事,这在过去也是有成例的……”
“你的意思是照这样文采禀赋也能入贡举?”康帝捻着谢六郎的文章,寒意凛然地问。
高维端着绸袖,垂首恭顺道:“国子监中大多是官宦子弟,靠祖上荫蔽入学,水准大多不能与乡郡里层层考上来的仕子相较。贡举考试亦不同于秋试,是国学内部之试,而入了甄选名录未必就能中选,其水准也有待商榷,不若将阮谦的文章也调来看看,较之谢六郎未必有多进益。”
这一番话是高维早先与祁昭商量好的。国子监收拢了诸多勋贵宗亲,各有门路,且贡举也不是正儿八经的科举,本就是为门阀而设,单靠一个从三品的国子监祭酒就想摒绝裙带之事,断断不可能。
阮文江当众喊冤,自己未必就是清白的,阮谦入贡举也是走过后门,所以充其量也只是大官对小官的倾轧,算不得舞弊。高维有错,但仅错在流于强权,并不像阮文江所表达的纳贿藏垢,扰乱科场清白那么严重。
康帝显然听懂了这一番言外之音,面色略有缓和。他虽只是个守成之君,但脑筋清醒,知道朋党由来已久,遍及朝廷各个角落,背后盘根错节,非是区区一个祭酒能左右的。
好赖,是把一个纨绔庸才拿下,换上了另一个纨绔庸才,不曾去挪动有真才实学的寒门子弟,也算他有些官品。若是将高维换下,新上任的还未必能有他这份气节,也罢也罢。
遂点了点头,道:“既然祭酒不曾亲自过问,那便问责司业就是,提请吏部贬谪。”既然已当众提出总得有个处置,给出个交代,算这司业倒霉。
坐于下首的凤阁侍中卢元诩脸色微变,返回将要弯身坐下的高维也动作微滞,看了看侍中大人,浮出些歉疚惶愧之色。
阮文江听康帝判决得敷衍潦草,也不提将阮谦重纳入贡举名录。心下不由得有些慌乱,看向祁长陵,后者面色沉凝如铁,只对着他向着康帝的方向轻摆了摆头,示意他继续说。略微踌躇,已觉出些微妙的不安,但如今已开了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只有安慰自己,找到了祁大夫这样的靠山,还去稀罕个贡举名录做什么。
便重拾方才那义愤非常的气态,躬身道:“臣要奏请的第二件事便是有关于安王府。前些日子刑部关押了景陵署令姬云泽,其母来探望时曾扬言,当年姬云泽的姐姐为已故安王妃的贴身侍女,曾在长安盛行鼠疫时小产,多亏姬氏悉心照料才贵体渐安。臣思来想去,这些年便只有兆康十一年的时候长安才爆发过鼠疫,而当今的安郡王也是那一年出生,若那时王妃真的小产,那么这会儿的安王又是从哪里来的?”
一言既出,当下哗然,众臣交首议论纷纷,不时拿诧异错愕的眼神去看末座的兰茵。祁长陵后仰了身子,流露出几许闲适,这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康帝刚刚缓和的脸色果然又阴了下去,他扫了堂下诸人,冷然问:“只是乡野村妇的几句信口雌黄之言,当不得什么,你可有证据?”
兰茵一直垂着眉眸,安静柔顺的样子。心里却划过一阵明线,康帝既然知道那只是个乡野村妇,说的话多半难登大雅,更遑论服众。可还是拉扯起了今天的架势,郑重其事地审问,多半是有人在他跟前进了谗言,将他撺掇了来。歪头看向祁长陵,因他们中间隔着诸多官吏,并看不太分明,只有一个疏紫的人影。
堂下的阮文江一听‘证据’二字,忙说:“臣不敢无凭无据地议论皇室宗亲,特意着人暗中查探过,走访了当年王府旧人,带了几个回来,现下就在殿外等着陛下宣召。”
康帝再无二言,让內侍依次宣召。
先被带进来的是姬云泽的母亲姬孙氏,半老妇人,穿着粗布荆衣,身形健硕,较一般女子魁梧,看上去还算干净、平头正脸的。
姬孙氏从进来就没看兰茵一眼,只跪在御前,依照吩咐回话:“王妃当时怀了七个月,身子就开始不爽,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郎中,总也不见好。我女儿在王府里伺候着,那段时间都不得空回家,我去看过她几回,听她说怕是不成了,得落胎。”
刑部尚书李湛问:“那是什么时候?”
姬孙氏垂着头回:“兆康十一年,家里男人就是那一年得鼠疫死的,女儿尽顾着伺候王妃,都没能回来见最后一面。”
高维原本对这阮文江厌恶不已,听他开始攀咬安王府,且之前祁昭已向他透露了许多内情。忖着这事虽是飞来横祸,可也有自己连累了安王的成分,心中愧疚,不免要替安王府说几句话,但刚才那一幕在前,也不好太明显,只问:“你口口声声说是你女儿在安王妃跟前伺候,怎得她不来?”
姬孙氏显出些窘迫,压低了声音,吱唔道:“她……顾念着旧主,不肯来。”
高维冷笑:“她念着旧主,你倒大公无私。”
殿上投注来的视线一时都变得嘲讽而尖锐,这里人人都是钟鸣鼎食之家,高门大户仆从众多,自然最忌讳的就是悖逆主上的叛奴。
姬孙氏的脸当下挂不住,一阵青一阵白的。
难得的,阮文江却是义正言辞:“旧主私恩是小,而混淆宗室血脉却是大,若此妇所言为真,那是舍小情,取大义之举。”
耳听着他们你来我往,祁长陵先耐不住了,不禁出言催促道:“还有什么证物、证人一并拿出来,圣驾跟前勿要废话。”
阮文江忙将话头收回来,躬身道:“臣根据姬孙氏的供词派人查访了当年在安王妃跟前伺候的旧人,带回来几个,现也在殿外候着。”
康帝看了眼身边侍奉的内官高兆真,他立马快步下了御阶,出去亲自将人宣进来。因都是些乡野之人,难免御前失了体统,康帝才让高兆真亲自去,在门口引着教着,倒也进来得齐整。
这里边有当年安王妃身边的侍婢,还有外头跑腿的小厮,还有几个是老安王萧从瑜的听差,甚至连当年安王妃看过的郎中也一并请了来,在阮文江的引导下开始一点点地将话吐出来。
“当年我是替王妃跑腿的,好几次请郎中都是我,来回的路上听郎中说过,能保住大人已是不易,孩子连想都别想了。”
“那一阵安王不大上朝,经常领着我去求神拜佛,他本不是信佛之人,竟能那么虔诚,跪在佛祖前一跪就是几个时辰,我在殿外守着,听他说什么‘内子无辜,孩子无辜’的。”
“好几次都是我去给王妃看的,当时连产婆都预先找好了,可一摸脉像哪还用得着产婆啊,我照实说了,还挨了安王好一顿骂,后来没找过我了。”
随着供述殿内一时冷寂,默不作声地看向兰茵。阮文江内心漾过一抹得意,将太医院的脉案呈上,白纸黑字,还有当时的太医落款,写着‘气血两亏,损敝中辅’。
听到此处,众臣心里已开始嘀咕:若是当年安王妃真的小产,不曾生下世子,那么如今的这位安王就是当年老安王从别处抱来的。欲意很明显,府中蓄养男丁就是为了袭爵……
康帝讲那些陈旧的纸笺翻阅过,抬头看向末座:“兰茵,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兰茵沉稳地离席,朝着康帝敛衽为礼,缓慢道:“当年之事发生时兰茵尚且年幼,许多事情也记不分明。不过,今日特将当年侍奉父母的老管家岑武带了过来,正等在殿外。岑武自父亲独自辟府居住时便侍奉左右,总领府中内务,好些事情也许他能说清楚。”
第11章
她的话音有着缎子般的绵软柔和,却又好像软缎中埋着根骨,自成筋脉,外柔内刚。御驾前娓娓而道,镇定自若,于细微间仿佛有消磨心中烦躁的魔力。
康帝听她口齿清晰,思路明确,点了点头,让人召岑武进来。
岑武年近五旬,眉目深邃,虽是下人却一看就是个有主意的,目光不似一般仆从总飘忽着,看定了一处便沉下去,连带着整个人都稳稳当当的。
“老奴当年侍奉安王和王妃,亲眼见着王妃怀着世子何等辛苦,及至后来临盆生了一整天,才生下麟儿,就是今日的安王殿下,怎得会有人说安王不是老主子所出?这也太荒谬了。”
兰茵已经康帝允许回了坐席,弯身坐下,缁缎如水般细腻柔软,顺着绣榻铺陈在身侧。
阮文江正要说什么,姬孙氏却先急了起来:“你这老头怎么睁眼说瞎话,当年王妃将要生产时我亲耳听我女儿说,王妃这一胎是保不住的。”
高兆真厉声叱道:“放肆,圣驾面前由得你多嘴?”
姬孙氏噤声,怯怯地退到一边。
岑武却微睁大了眼,神色一敛,很是诧异:“你说什么?当年亲耳听姬氏说?这怎么可能?”
兰茵端坐在旁,淡然问:“为何不可能,岑管家你说详细些。”
岑武对着康帝躬身大拜:“陛下,当年长安中盛行鼠疫,安王殿下举家去锦邑别苑避疾,关闭府门,严谨府中之人与外人接触。即便后来安王妃身子不爽派人去外面请过郎中,那也是慎之又慎。断不可能允许外面来的府中人亲眷入府探望,也不可能允许王妃近前侍奉的婢女随意出府,这万一染了病回来可怎么办?”
姬孙氏立时像被戳了死穴,脸色瞬时晦暗,透出些心虚,避开岑武炯炯的视线,低下了头。
祁长陵冷眼看着,见情势急转直下,又向阮文江使了个眼色。
阮文江立马指着其余的证人,“那他们呢,他们在过去几年不曾有任何交往,而说出来的话却都严丝吻合,还有太医院的脉案,总不会是假的吧?”
岑武一一看过那些王府旧仆,仿佛痛心疾首,叹道:“老主人待我们都不薄,你们为何要砌词诬告?”
那些人中有胆子大的,站出来反驳:“我们所言句句属实,凭什么说是诬告?”
朝臣们议论纷纷,像是也揣摩不透谁说的是真话,这肃静端庄的议事殿一时像车马喧阗的闹市,沸沸扬扬,难以止息。
康帝大怒,冷声道:“都给朕闭嘴。”
殿中一下静谧死寂,众臣面面相觑,再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只剩更漏里流沙陷落的声音低徊而均匀的响着。
兰茵倏然抬头,静声道:“陛下,当年侍奉母亲的下人不止这几个,谅这些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不如再多召几个人来问明白。还有……”她掠过御案,道:“既然太医院的脉案已在此,不如干脆将太医也召来问问,母亲当年病情如何他们应该最清楚。”
祁长陵眼见她自始至终这样镇定,不由得,生出些不祥的预感,他摇了摇头尽量将这能扰乱思绪的感觉驱逐出去。一个才及笄的少女给她三头六臂也不可能谋划得那么长远,不过是初出茅庐,不知道轻重,才能看上去这么沉定。
既是康帝召见,诸方都不敢耽搁,因太医院就在宫城之中,所以来得快一些。方太医从高兆真手里接过脉案,仔细端看了一番,才斟酌着说:“脉案应是真得……”阮文江面露得色,原本提着一口气的祈长陵也长舒了出来,看着太医,给了刑部尚书一个眼色,正要他再说些推波助澜的话,岂料太医眉目凝沉,摇了摇头:“奇怪……”
兰茵问:“哪里奇怪?”
太医对着圣驾深躬揖礼,道:“太医院的脉案都是按月归档入录的,具体哪一日去了哪一家开的方子会单列名录详细记载,为的就是以后可以根据脉案斟酌后续的诊治,通常不会直接在脉案上写日期。这上面却详细写着兆康十一年七月,这不符合太医院的习惯。”高兆真将脉案再次呈送到康帝手里,康帝拿起仔细看了看,道:“朕怎么看着这日期用的墨跟旁的明显不同,好像更新一些,像是才添上的。”
阮文江的眼皮跳了跳,仔细回想,依稀记得刚拿到脉案时上面是没有日期的,但这些日子他操心的事太多,这种细微之处的差别他竟一时也拿不太准。只觉康帝看向他的目光越来越充满怀疑,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也越来越强烈。
方太医好像并未察觉议事殿上的风起云涌,多方过招,只垂敛着眉目,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道:“臣当年确实去给安王妃看过病,但事隔十多年,已记不太分明。不过无碍,太医院的脉案向来留存超过二十年,兆康十一年的应全部保存在太医院洪光阁,可调阅来一一查看。”
康帝当即派人去调阅。
祈长陵静坐一旁,亲眼见着穿着乌衣团云纹的内侍从他跟前走过,只觉心底刚透出的一抹亮立马被霭沉沉的阴霾所罩顶。不由得暗骂,阮文江这个蠢货,那脉案拿来时是什么样就让它是什么样,何必多次一举画蛇添足,这样一来原本是真的也可能会被说成假的。
而阮文江依旧是一头雾水的模样,脉案他一直放在自己的书房里,应该……不会有人进去动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