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茵陡然睁大了眼睛,惊骇地看着祈昭,为他突然而至的疯狂举止而微有恼怒:“你胡说什么!”
祈昭觉得重活一世自己在别的事情上都显得更老练成熟,也更坚强,唯独于兰茵,他愈发患得患失,生怕不曾沿着旧路走而恍惚间遗失了芳心。遂抓她抓得更紧,“兰茵,你……你不能喜欢临清,你们不可能会有结果的,你注定是我的夫人……”
兰茵纤细的身体被他晃得如同失了尾翼的蝶,来回浮摆,她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脸颊通红,又羞又恼:“祈昭,你疯了一次不够,还要疯两次三次吗?”
像是被她清冽的呵声唤醒了一样,祈昭没有再来动手动脚,只低垂着头,像是个失了心爱之物的孩子,委顿而怅然:“是我失礼,唐突了郡主。”
第13章
兰茵扶了扶云鬓歪斜的簪子,看他,心中说不上是种什么感觉。他不惜拆他自己父亲的台,尽心尽力地帮自己,表现出来的也是一片痴心衷肠,撩拨她的心也微微动了动。可是又怕他仅是一时兴起,毕竟这是个风流之名在外,风月琐事传遍了长安的主儿。难道她箫兰茵还要去迎合他的欢场戏言吗?
万一过一段时间他腻了,烦了,这番执情也冷了下来,自己岂不成了一个笑话。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女子与男子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兰茵压低了声音,说:“祁侍郎,你能跟我好好说话吗?不要总动手动脚的,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祁昭喃喃如同自语:“不过分……”他低下头,浓密的睫宇在眼睑处勾勒出一片阴影,随着呼吸微微缠着,像一只被风吹皱的蝴蝶羽翼。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临清的事我会尽全力的,你就放心吧。”他抬头看了一眼兰茵,像是极不舍,可却迟迟等不来兰茵的声音,只有说:“那……我走了。”
兰茵点了点头,向旁边挪动了两步,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祁昭回家后埋头苦思冥想了大半夜,觉得自己不光操之过急,还忒有些蠢了。依照上一世的情形,兰茵初嫁给自己时也是一副孤冷冰雪的模样,只是那时自己在外瓜连着数不清的莺燕佳人,各个知情识趣,会看他眉高眼低,他在外留恋花丛惯了回家也顾不上她什么。只是在后来漫长的檐下岁月里,两人才生出了些感情,兰茵渐渐待他不那么冰冷,也会有温柔缱绻的时候。
她是个谨守礼法,品行端正的女子。即便是心里没有他,可已嫁给了他也守着那一份妇道坚贞,卢楚再对她有念想,不也不敢明着表露出来吗?因为他也很了解兰茵。
但这不是祁昭在这一世想要的,他不想要一个秉承着赐婚圣旨嫁给他,恪守礼教,慢慢强迫自己爱上夫君的兰茵。他想要一个从一开始便与他两情相悦、心有灵犀的兰茵,自嫁给他便是因为恋慕他这个人,不是因为旁的。
可是但凡女子,特别是像兰茵这样的女子,若是追得紧了,甚至像他那样表现的举止轻挑,多半是会惹得她厌烦的。
祁昭在烛光下托着腮,眸光因凝思而显得幽深,如同不可测的涧潭,泛着料峭的精光。
门被推开,李长风走进来,从怀里摸出一片红枫叶,放在祁昭的桌上。祁昭一瞬收起了全部的表情,整张脸如同是用冷石雕琢出来的,绷出凛冽僵硬的轮廓。
“那边怎么说?”
李长风将手压在镂雕着天禄辟邪纹的剑柄上,很是谨慎地看了眼窗墉,见无人靠近才说:“赤枫招还是中意襄王之子,萧毓桐。”
祁昭冷笑,赤枫招向来不做折本的买卖。靖王与祁长陵相互勾搭着,权势稳固,若是靖王得势旁人轻易便撼动不了。而安王根基太薄,扶持起来太过费劲,所以也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唯有一个萧毓桐,襄王这几年不声不响,底子也不算厚,但好歹有些根须,所以正合赤枫招选人的标准。
要渗透朝政,暗中敛权,这个算盘看起来打得还挺精妙。
他将双手平展,撑起来贴在下颌上,“那么这些事做得还不算错,打击了我爹和靖王,也等于间接帮了襄王。只是收买太医和禁卫的人得处理好了,万不能让人查到咱们身上来。”
李长风道:“公子放心,只是……祁大人那边好像也派人暗中在查太医和禁卫,他手段向来凌锐,我怕日子久了他们扛不住。”
祁昭道:“那就想个名目说动他们尽快离开长安。现在陛下对我爹已上了眼,他不敢有太大的动作,趁着他没缓过劲儿来,动作要快。”
李长风应下,又道:“毓希世子邀公子去晏青阁,就是今晚,听说那边都喝上了……”
晏青阁便是长安数得着的秦楼楚馆,毓希是襄王的长子。祁昭时常奇怪襄王那种人是怎么生出来这么个荒唐儿子,沉溺美色不说,勾搭的外面狐朋狗友简直没一刻消停。祁昭刚想出言拒绝,但一转念,毓希好像跟吏部尚书的儿子常厮混在一起,便站起身,整理了衣衫,道:“备马。”
李长风看了眼外面沉酽夜色,犹疑着说:“大人还没睡,这么晚了,您……”
祁昭无奈道:“那咱们避着点人……你得空再去问问封信,东盛巷的宅子什么时候能收拾妥当,在阎王爷眼皮子底下,忒不自在了……”
月移花影夜,祁昭修长的手指刚拂上芙蓉绣幕,娇啼沥沥合着琵琶弦乐传进耳里,满屋的玉瘦香浓,锦衣少年。萧毓希被几个艳妆美人拥簇着,用十二分的蠢样儿跟祁昭打招呼:“祁侍郎,这边。”一歪身子,琼浆玉酿顺着锦衣襟子淌下来,惹得怀里美人直报怨。
祁昭冲他笑笑,将马鞭扔给花奴,寻了个空席榻弯身坐下。
萧毓希冲着那一帮纨绔接着刚才的话:“我呀就是早出生了几年,年纪大了,人家不爱要,要不还能轮的上萧毓桐那闷葫芦。这是天家入嗣,一旦成了那不就是皇帝老子……”
周围一片哄笑声,有个贵公子笑道:“成啊,你再爬回你娘肚子里,让她把你再生一遍不就成了……”
萧毓希拿起一颗杏果朝那贵公子掷去,笑骂道:“去你妈的。”已喝至熏醉颠倒的世子瞥向祁昭,见他以银镯箍着袖口,自斟自饮,身边冷冷清清,没点颜色装扮,推了推身边两个娇娆琴姬:“去,好好招待招待咱们祁侍郎。”
那两个琴姬妖妖调调地扭过来,分坐祁昭两边,雪白藕臂还总往祁昭身上推搡,蹭着他的锦袖镧衫,脂粉气浑浊着酒气一股脑袭来。
祁昭眉宇微蹙,只一瞬,便化作爽朗不羁的笑,展开臂膀将两个美人揽入怀中。
美人甚是乖巧,端了蓄满甘醴的酒樽在祁昭唇边,就着红酥手祁昭含笑着一饮而尽。
萧毓希见他如此给面子,不由得大乐,朝那两个琴姬道:“你们谁今天能把祁侍郎弄床上去,本世子赏一百金。”
两个美人更加卖力地剐蹭着祁昭,他捏住两人不安分的手,仍旧做出一副醉倒温柔乡的模样,拖长了语调漫不经心地说:“美人在怀,酒不醉人人自醉,只是近来有些烦心事,唉,总是兴致缺缺……”说着果真做出一副愁绪深重的样子。萧毓希大挥袖氅,带落了两樽冰纹青瓷酒杯,甚是讲义气地问:“愁什么,说出来,看看本世子能不能帮上你。”
祁昭半真半假地说了卢楚的事儿,言罢,很是愧疚地扶额:“都是我连累了临清,若是不能替他做些什么,当真是心里过意不去了。”
萧毓希听明白了事情原委,起根是为了替他家舅舅讨要个贡举名额,才招惹了刑部那只疯狗。也不知是不是灌了太多美酒的缘故,当下心中气血炙热,非得替祁昭办了这件事不可。略想了想,正要去指下座的吏部尚书的儿子许知书,许知书已先一步把胳膊从美人臂弯里抽出来,拍着胸脯保证这事包自己身上。
祁昭犹疑地看他:“你能让你爹听你的?”
许知书被他一激,上来股劲儿:“开玩笑,我爹就我一个儿子,他能不听我的。再说,祁侍郎,你这算什么大事,不就给一个贬官行些方便,别把他贬到穷乡僻壤去,我爹是谁,吏部尚书,这点事与他来说不过小菜一碟。”
祁昭彻底放下心来,殷勤地亲自替他们斟了一圈酒,又陪着这帮纨绔寒暄了一阵儿,耳听着话题一直往下三路上转悠,心里不屑,开始装醉,拉长了声调:“世子,我可有些醉了……”眼皮不住地往下耷,像是要一头栽倒的模样。
萧毓希忙指挥那两个美人:“没听见吗?祁侍郎醉了,还不快扶房里去。”
第14章
两个美人忙将祁昭扶起来往绣房里去,祁昭跟没了骨头似得倚靠在美人肩上,乍一进绣房,混沌迷茫的眼镜瞬时漫过清水,一片净澈,他将两个粘稠的美人轻轻推开,道:“你们自己去睡。”
美人自是知情识意,撩了眼棉纱纸门外觥筹交错的光影,笑道:“这可不成,外面可都听着呢。”
祁昭会意一笑:“好,你们拿出功夫,我在世子的一百金上再加一百金。”
两个美人飞快入戏,倒在榻上娇啼莺呖,呜咽□□,还配着衣衫摩挲、裂帛的响声。祁昭在窗前寻了张绣榻,歪在上面,一边欣赏美人表演,一边听着外面动静。果然传进来些暧昧坏笑夹杂着低言碎语。
大约半个时辰,美人筋疲力竭,伏倒在榻上,娇声道:“侍郎大人,我们姐妹可算给你面子了吧,明儿长安肯定能传遍,大人虎狼精神,甚是生猛。”
祁昭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笑睨了眼美人,“行啊,等下次来我还找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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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兰茵整理了备好的礼物,要去溧阳公主府给他们家刚及笄的贵女吴连月贺生辰。
她正对着铜镜梳妆,镜面里映出幔帐高悬,毓成躲在幔帐外向里探头探脑。兰茵将螺子黛放下,回身一招手,毓成便跑过来,吞吞吐吐地问:“姐姐,最近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兰茵起先是低头看他的腿,好像调养得挺好,恢复得也快,走起路来看不出什么了。但听他这样问,不禁皱了眉:“谁跟你说什么了?”
毓成慌忙摆手:“没有,没有,只是见这几天岑叔进进出出,姐姐也总是不见人,猜度着可能是出了事。”他低下头,俊秀的面容微暗,猛地又抬起来:“姐姐,若是有事你一定要跟毓成说,我长大了也想替姐姐分忧。”
他才十二岁,可是男孩子长得快,几乎是与兰茵一样高了,但面容上稚气未脱,这样一严肃起来倒有些故作老成的滑稽。
兰茵笑了,拉着毓成的手说:“好,毓成长大了,以后姐姐有事也多与毓成商量,你是安王,府里的事早晚该由你做主的。”
毓成脸上漾过慌乱,连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府里的事还是姐姐做主的,我只是……只是……”他低了声音:“只是不想姐姐那么累。”
兰茵笑着将他揽入怀中,“姐姐知道,毓成心疼姐姐,只是你现下既然伤好了,就该回国子监念书,学业功课断不可落下,不然再追就难了。”毓成小脸皱巴起来,兰茵怜惜地摸了摸他的面颊,“我一会儿去溧阳公主府,正好先送你去国子监。”
将毓成送到国子监,兰茵估摸着时辰还早,想去看看卢楚,但想起祁昭曾跟她说有人在盯着安王府,便忍住了。马蹄子吧嗒吧嗒打在地上,乘着车舆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儿,才去溧阳公主府赴约。
好巧不巧,刚下了车,就见几个锦衣少年勾肩搭背地往里进,一个少年神采飞扬又含着些许坏笑地说:“祁侍郎的床上功夫甚是了得啊,把两个美人累的咱们走时还没起吧。”
旁边有人附和:“就是,到底是花丛里躺惯了的,熟门熟路啊。”
黏腻的笑声连缀成了一片,祁昭将他们缠连在自己身上的胳膊掰开,些许嫌弃地笑说:“公主府门口,能不能收敛点……”一回头,见着兰茵站在石貔貅旁边,正清清淡淡地往他们这边看。
萧毓希察觉到祁昭一动不动的视线,循着往这边看,脸上绽开一抹极为灿烂的笑:“兰茵妹妹……”
兰茵走到他们跟前,微躬揖礼:“世子。”
淡荡夏光,往来宾客络绎不绝,自他们身侧穿行而过,遇见相熟的还得不时招呼寒暄。
萧毓希靠近兰茵,吊儿郎当的目光掠过她的面,笑说:“兰茵妹妹可越来越美,真是‘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词句倒是信口拈来,不知是在风月之地给多少姬人吟诵过的了。
兰茵不自觉地蹙眉,往后退了退,站得离萧毓希远一些。
祁昭在后面看着,胸膛里一簇火直往上蹿,恨不得一巴掌拍他头上。脸色越来越冷,眼睛里像结了冰壳子。
偏偏萧毓希浑然未觉,抬起手伸向兰茵的鬓侧,兰茵盯着他的手心中厌烦不已,不着痕迹地歪身避开。公主府的管家正出来迎他们,热情地往里招呼:“世子,郡主,快进去坐吧,公主刚刚还念叨你们吶。”
萧毓希默默然收回扑了空的手,凝着兰茵如画的眉目,笑意幽深,“妹妹先请。”
放在从前,兰茵总还有客套一番,但被刚才他一番举止搅扰的心里烦躁,只略点了点头,挽着臂纱便走在了前边。
庭院中飘着槐花絮,峻阁池塘,芰荷争吐,有羽毛柔软的黄鹂鸟栖枝婉转啼叫。溧阳公主亲自迎到院子里,几个晚辈皆端袖行礼,公主与他们打过招呼,单握着兰茵的手,笑道:“可等你好一会儿,走,进去说话。”
穿过前堂,绣房里尽是女眷,聚在一堆说起心事来淅淅沥沥,琐琐碎碎,没有停歇的时候。
溧阳将她拉到无人处,凝重了神色问:“昨天是怎么回事?听说在凤阁里闹了一场,外面传得沸沸扬扬。”
兰茵想了想,觉得告诉她也无妨,反正凭着溧阳公主早晚也能打听出来的。
听完前因后果,溧阳浮上些怒气,“岂有此理,就这么一个入嗣过继的事,都快把宗亲们搅合疯了!”话音清脆,引得绣帷后几家贵女往这边瞧,兰茵调转身子,挡住她们的视线,抚着溧阳的手,道:“好歹都过去了,幸亏当年还有几个老人说得清楚,不然凭我自己,挖空了心肠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溧阳道:“那时你才几岁?懂什么事,能说清楚才怪。”
姑侄两又说了一会儿话,吴连月的贴身侍女来找溧阳,说是钗环头面有些拿不准,想让溧阳去看看。
“这孩子,都是大人还没个主见,非得我来拿主意。”言语中埋怨却带着宠溺,兰茵便催她快去。
溧阳本将她带到静谧处,她这一走,兰茵就落了单。正有些百无聊赖,到屏风后捏了块鹅油糕,便听那几个姑娘像是也离了原先的坐席,在屏风外的缠丝榻上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