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成眼睛晶亮,星星熠熠地盯着兰茵看了一会儿,叹道:“看来姐姐是喜欢这个祁昭了。”
兰茵用眼梢瞥了他一眼,端正了身子,拿出长姐的气势:“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
毓成不甘示弱,抻着头说:“你要是喜欢我临清大哥,会是这么为难纠结的表情吗?临清大哥人品好,学问好,身家清白,为人也端正,喜欢他该是堂堂正正、顺理成章的事情。”
兰茵将指头搁在眉宇上,缄默不语,决心不跟弟弟谈论自己的芳心归属问题。
然而毓成像是窥破了天机一般岂肯轻易偃旗息鼓,往兰茵身边靠了靠,趴在她耳朵边吹气:“姐姐,我也不是反对你跟祁昭,只是他的为人我早有耳闻,也太……”他皱起眉头,似乎想从众多有辱斯文的词里找出一两个稍稍含蓄些的,斟酌了好一会儿,终于放弃。才说:“你得能拿住他,不能让他欺负你。”
兰茵歪头凉凉地瞥了一眼毓成,心想,他管他姐姐还管上瘾了。这样的想法刚冒出来,马车嗖的一声骤然停下,兰茵下意识地掰住车壁,拉扯住毓成。车外是拳脚相接的闷顿声,好像还有长剑破过晴空的长啸,混杂在一起,一片乱音。兰茵刚掀开车帏要看看外面情况,淑音狼狈不堪地趔趄着从外面爬上马车,“郡主,殿下,快……祁侍郎让你们快下马车,恐怕是遇上劫道的了……”
因为是送卢楚,所以兰茵这次出门没带太多人,王府里的几个带些功夫的扈从连同车夫都横七竖八地仰躺在地上,几个黑衣人围着祁昭和李长风缠斗,两人寡不敌众,应付的很勉强。
看着错乱打斗的光景,兰茵一怔,往事的场景再度涌上心头,如同阴云压下,闷窒的几乎喘不过气。毓成用力将她拉到夹道两边的榆树旁,稍稍躲避着刀剑,焦急而担忧地问:“姐姐,你发什么愣?”
望着弟弟隽秀的眉眼,她如从寐中苏醒,抓着毓成的手,紧紧扣在自己掌心里。祁昭和李长风将黑衣人打退,向他们围靠过来,祁昭的右胳膊上被划了一道一寸长的血口,衣衫破开,碎丝线黏在伤口上,仍旧有血汩汩流出来。
兰茵惊道:“你受伤了!”
祁昭抬手捂住伤口,嘴唇发白,警惕地环视四周:“这里很危险,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卷土重来,我们乘上马车去离这儿最近的归云田庄……”他像是体力不支,向后踉跄了几步,兰茵倏然放开毓成下意识地要去扶他,祁昭身边的李长风先一步扶住他,将他送上王府马车。
车夫和扈从伤的都不是很重,勉强能爬起来,李长风亲自驾车,护送一车的伤员去归云田庄。
黄集贤亲自安排了一间干净的厢房给祁昭疗伤,姑娘婆子端着染了血的水盆进进出出,郎中给祁昭包扎好,拿剪子绞断了绷带,冲坐在塌边的兰茵回道:“郡主放心,祁侍郎只是皮外伤,只是伤口太深,不宜挪动,得静养几天。”
兰茵点头应下,让淑音送郎中出去。
因为祁昭的伤在胳膊肘往上,为了治伤方便将上衣褪下潦草地搭在肩上,露出了大片精壮坚硕的胸膛。方才只顾着担心他的伤,没注意到这一点,乍一安静下来,兰茵便有些局促地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你先休息,我去看看你的药煎的怎么样了……”站起身要走,手被祁昭抓住,他仰头看兰茵,慢慢说:“我……没那么荒唐,花街柳巷只是逢场作戏,从来都没跟那里的姑娘有过关系,还有谢静怡,我们之间清清白白,以后也绝不会再有什么瓜葛。”
话一出口,祁昭蓦然松了一口气,自重生之后初见兰茵的那一天起,他就该跟她说这样的话。
第19章
兰茵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可是也不曾把手从他的手心里抽出来,只维持着静立榻边的姿势,默默站着。
祁昭也不说话,只抬着头凝睇她的面庞。
过了许久,兰茵慢慢地说:“思澜,我们两家是有恩怨的,当初父亲举荐宸妃入宫,后来又出了那么些事,惹得皇后和祁大夫不满。自父亲死后,安王府低调度日,与朝中鲜有往来,不仅仅是因为我和毓成淡泊名利,还是为了躲祸。”
祁昭安静看着她,只觉兰茵说话很柔软含蓄,据他前世的记忆他们两家的恩怨远不止于此。
可是有再多的恩怨那跟他们有什么关系,那些兰茵所想象出来的阻碍其实根本不曾横亘在他们中间,重活一世的祁昭内心很坚定,唯有兰茵才是最值得他放在心上的挚宝,其余的都不重要。
他浅淡地笑了笑,将他们之间沉闷而略显阴重的气氛驱散了很多,“你说的我都知道,我不在意这些”,他垂眸想了想,又问:“你很在乎吗?”
兰茵下意识地摇头,可摇到一半戛然停下,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得偷眼去看祁昭。
两人的视线正好对上,祁昭在心里偷乐,但面上还是清风和煦的模样。他笑道:“既然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那我们还有什么阻碍吗?”
兰茵道:“你父亲与靖王交好,你与襄王来往密切,他们真的会愿意、会由着你来跟安王府扯上瓜连吗?”
祁昭突然发觉,兰茵一身清渺,好似活在烟尘之外,但其实她一直关注着朝局世事。
他在心里斟酌了许久,终于问:“如果我帮着毓成入嗣康帝一脉,让他成为太子?”兰茵倏然回身低头看他,在她犹疑猜度的视线里,祁昭静声说:“有些祸光靠躲避是不够的,即便是躲着,还是有人要拿毓成的身世来做文章,还是有人派来杀手企图要你们的命。兰茵,你为了他好,就得让他成为强者,而不是一直像护孩子一样护着他,让他浑然不觉外面的艰险刀锋。”
前一世兰茵就是把毓成护得太严实了,及至萧毓桐登基后,迫不及待要先拿自己的堂弟开刀,把毓成的封地换到西北苦寒之地,远离京师。若不是那时有祁昭这个当权相的姐夫回护着他,当真是要让人家挤兑出京城而毫无还手之力。
即便是后来毓成还能安安稳稳地留在京城,那也是当权者的无奈妥协,依旧改不了他为人刀俎鱼肉的本质。
有些事情争来未必多恰如人意,但是为了自保,不得不去争。
祁昭能感觉兰茵的身体在一瞬紧绷起来,她看上去很紧张,眼神复杂地回眸看向他,“你为何要帮他?”顿了顿,又问:“上次因为姬氏的事情你扮作小厮来安王府时就话里有话,只是那时情况紧急未来得及细问,你究竟都知道些什么?”
兰茵左思右想,实在寻不出他能窥破辛秘的理由。毓成的身世是个秘密,包括姬家人在内也只是知道他并非安王所出,至于更深层的那是深海之下的遗珠,不为外人所知晓。
她这样想着,看向祁昭的眼神便更加尖锐犀利,仿佛要把他的皮囊掀开探究一下内里。祁昭笑了,“你这样看我,像是我要说了什么泄露天机的话,你便随时准备要把我灭口一样。”
兰茵看着他不语,认真思考了一下灭口的可能性,发觉很靠谱。
祁昭熟悉她的每一个表情,不觉哀声叹道:“果然在你心里毓成才是最重要的。”前世两人做了近十年的夫妻,祁昭犹记得当年成亲后,他走进内室恰好兰茵不在,自己便从绣架上取下几乎快要完工的纁裳,兴致勃勃地往自己身上套,发觉衣裳尺寸太小根本套不进去。丫鬟躲在门后探出个脑袋低声说:“那是郡主给安王殿下做的……”
他抵着额头,回味了一下当时失落、沮丧、又带点酸气的感觉,说:“我能保护你,能爱你,能帮你达成心愿,萧毓成能干什么,他不过就是个只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臭小子。”
兰茵还未说话,便听一声细微的冷哼从屏风后传过来,换过新衣的毓成浑身流转着锦绸软缎的质感光泽,一脸不忿地转出来,狠瞪着祁昭。
祁昭顿时乐了,嘴快要咧到耳朵根,兴味盎然地去看兰茵。
果然,她的脸像是熟透了的蜜桃,红绯绯的,带了点怒气地看向一直在偷听的毓成:“谁让你偷听姐姐说话的,有没有点规矩?”
毓成充耳不闻,兀自弯身坐在椅子上,抱着胳膊,颇为敌视地盯着祁昭看了一会儿,又看向兰茵,气鼓鼓道:“我不同意,姐姐,你要是想嫁他,我绝不同意。”
祁昭更乐了,心想还你不同意,好像你说了能算一样。
兰茵剜了毓成一眼,“少在这儿胡说八道,出去!”
毓成委屈兮兮地站起身,咬了咬牙,将步子迈得铛铛响,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头也不回得走了。
祁昭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而牵动了伤口,疼的龇牙咧嘴,还不忘紧抱着兰茵的手卖惨,眼泪汪汪地盯着她看。
兰茵由他抱着,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和祁昭的对话,两人关于毓成的身世话题说得隐晦而高深,并没有直接言明,毓成应该不会听懂。
她松了口气,重新垂眸看向祁昭,“接着刚才的话,你都知道些什么?”
祁昭觉得胳膊伤口处传来火辣辣的刺痛,而兰茵忒得不怜香惜玉了,一点也不知道心疼他,遂低沉了声音,也委屈兮兮地说:“不就是当年宸妃被困冷宫,险些被烧死,安王出手把她救了,将她藏在别苑半年,后来宸妃生下了一个男孩,就是毓成……”
兰茵捂住他的嘴,杏眸圆嗔,莹莹地盯着他。祁昭将她的手扒拉下来,“看,我什么都知道,我要是想害你和毓成,那不是手到擒来吗?光是他的身世就能引得靖王和襄王不顾一切地整死他。”
几乎要脱口而出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但兰茵转念一想,这不是不打自招,等于是默认他说的是事实。于是甚是高深地看了看他,“你是从哪个不着调的出处听来这样匪夷所思的谣言,简直荒谬。”
祁昭恨不得要把白眼翻到穹顶,心说这不着调的出处就是你,当年可是你遮掩不住才向我坦白求我庇护萧毓成的,不然我从哪里知道去。
“兰茵,咱们两个能坦诚相对吗?经历过这么多事,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你相信吗?”
兰茵静默着,她并非不愿意相信他,这么些年,她独自扛着这座王府的门楣荣耀,苦苦撑着压在她身上的山峦块垒,抚育毓成,守着不为世人所知的辛秘,甚至连一个倾诉的地方都没有。
她要提防着别人的暗害与窥视,不得不把自己伪装成毫无缝隙的冰山,让人望而却步。可是当有一天,一个人以足够强势的姿态走入她的生命里,替她遮风挡雨,与她讨论这些不足外人道的事由,耐心地为她出谋划策,把她当成一个寻常姑娘一样牢牢地护在身后。
即便脑子里说一万遍应该慎重、应该远离,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他。就像久经干涸的漠客陡然遇见了甘醴,带着不可言说的诱惑。
“我……能相信你吗?”
她依旧犹疑,依旧徘徊不定,可是祁昭的心里却高兴起来。她将自己辛苦筑起的藩篱破开了一道缝隙,虽然这道缝隙很窄很细,可不妨碍他据此渗透进温暖与关怀,迟早有一天这道藩篱会坍塌,兰茵与他原本就是注定的夫妻。
祁昭点了点头,动作很轻,但很认真,很仔细,像是怕惊着什么,轻轻地说:“兰茵,你一定可以相信我,在我的心里,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比你更重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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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风在祁昭的示意下先去京兆府报了案,说明了在郊外遇刺的情形。而后又回了趟祁府,向祁长陵禀报祁昭的伤势,又代他去刑部告了假。忙活了一整天,等到回归云田庄时已是日落将暮,庄里厢房燃上了灯烛,他一进门就看见祁侍郎半吊着一只受了伤的胳膊,硬拽着兰茵的一只手对着她分析局势利弊。
“靖王萧从瑾势力最大,身后还有我爹的支持,可谓权倾朝野,无能与之匹敌。而襄王萧从珏,他虽然多年来不声不响,低调为人,但暗自招兵买马,明面儿上是个闲散亲王,但在朝中的势力也很庞杂,绝不可小觑。相比之下,安王年幼,又只是个郡王,上无父母亲族,下无兄弟相助,在朝中一点根基都没有,凤阁六部也都没有哪个官员能为他说话,可谓是一张白纸,毫无优势。”
兰茵听得仔细,不觉皱起了绣眉,茫然难解地看向祁昭:“照你这样说,毓成一点胜算都没有?”
祁昭没说话,只越过兰茵看向鬼鬼祟祟溜进来的李长风,一脸对着佳人长篇大论的卖弄得意迅速被摸掠下去,换了副嫌弃的表情给他:“交给你办的事都办妥了?”
李长风看了看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暗自腹诽我都办妥了,看来你也办妥了。他点了点头,凑近他道:“祁大人说他明天一早派人把您接回府。”祁昭的脸色黯了一瞬,道:“知道了。”
等把李长风打发走了,祁昭继续刚才的话往下说:“要说胜算,其实不是一点没有……”他捉摸了捉摸,依照着重生前的习惯揉捏着兰茵的小手,拿出了掌权多年的丞相阴诡城府,慢慢道:“唯一的胜算就是他们谁也不服谁,必会龙虎相斗,若是运筹得宜,我们可以坐收渔利。”
兰茵顺着他的思绪想了一阵儿,缓慢地摇了摇头:“你爹已对毓成的身世起了疑,凤阁议事殿那一场分明是想置我们于死地,他可能放任安王府游离于事外再不对付我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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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祁昭早就想到了这一点,眼中一划而过狡黠之意:“所以,需要有什么事来转移他的注意,让他把心思从安王府移到别处。”
“那得是什么事呢……”兰茵忧愁着念道。
祁昭揉了揉额角,诡异地露出些心虚样子。层层叠叠的绣帷被掀开,一个婉秀灵巧的小丫头闪出身来问:“郡主,用晚膳吧?”
兰茵怀揣着满腹的心事,只胡乱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去认真看那个小丫头。祁昭倒是看了一眼,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姬……姬羽墨。
及至丫头退下,布菜的婆子将碗碟羹糜淅淅沥沥摆满了桌子,祁昭还一直处于惴惴不安之中。这个丫头怎么会在这里,按照重生前的轨迹,姬家没有这场无妄之灾,应是在姬羽墨十五岁那年为了攀一门好亲事把她送到兰茵身边为婢,现在按照年岁来算她充其量也就才十二吧……
当初这个姬羽墨有意无意地撩拨祁昭,而那时正是他跟兰茵冷战,他懒得向她解释,这丫头便在背地里生了好些是非。等到兰茵真恼了要跟他一刀两断,他才慌不择路,让老婆子给姬羽墨验身,证明她还是完璧,祁昭绝没有碰过她。最后他的清白是证明了,姬羽墨也彻底没脸见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一根绳子吊在了两人的卧房前。
祁昭向来血冷心硬,没有半点怜悯,当时只觉这个丫头忒得心黑,死也不让他们安生。惹得京城里谣言四起,诟病兰茵气量狭小,容不得人,为了这事,兰茵恼了祁昭,足足半年躲着他没跟他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