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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莽阔步踏入凤仪宫的时候,里面的灯已经完全熄了。他小心拨开珠帘,瞧见小姑娘蜷成一团面朝着墙面纹丝不动,像是已经歇了。就将手上的东西放去一边,然后褪下外袍,轻手轻脚地爬上榻。
如往常的每一夜一样,他极自然地伸出长臂,就要去抱睡在里侧的小姑娘。
然而,手指堪堪碰着小姑娘寝衣一角,娇小的身子便是轻轻一颤,紧接着整个人又往里面缩了缩,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胤莽愣了下。
现下虽则没有点灯,可窗幔外隐隐有月光透进来,且胤莽夜视能力原本就是极强。小姑娘的抗拒并不明显,却仍旧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装睡呢?”胤莽弯嘴角,伸出手指戳她后背,“别装了,已经给朕发现了。”
苏婉容闭眸假寐,根本不动。
“方才答应了朕要好好用膳,结果也没见你吃什么东西。没睡正好,朕特意吩咐人给你做了点夜宵,你起来吃了再睡。”
苏婉容依旧不理。
胤莽没了耐心,索性直接翻坐起身,手一伸,强行将她抱转了过来。正想继续迫她吃点东西,昏暗的光线下,却见小姑娘眼圈红红的,竟像是哭过了的样子。
胤莽彻底愣住了。
“婉婉?”
男人神情关切,嗓音柔和地沉声唤她小名,一如往常甜言蜜语哄骗她的每一次。苏婉容脑海里想着的,却是他与那媚姬方才双双扭缠在一起的亲密模样。心中便是止不住的忿恨与厌憎。
就咬着牙,狠狠地一把推开了他。
被推开的胤莽,此时却是一头雾水。
他不晓得苏婉容又在气什么,但横竖她的脾气总是说来就来,便是与她相处了这么久了,他也鲜少真正弄懂过。于是倒也不那么在意了,就揽住她的肩,低声软语地哄:“好好的闹什么脾气?朕又哪里惹你了?再气也把夜宵给吃了,不然等下连骂朕的力气都没有了。”
苏婉容去推他环住自己的手臂,却推不开。于是就停下来,面无表情地同他对视:“陛下说笑了,陛下乃是九五之尊,我怎敢同陛下置气?谢陛下赏赐的夜宵,只我现下真没胃口,还请陛下立刻离开,留我一人好好休息。”
胤莽不以为意,笑着逗她:“还说不生气?瞧你这脸黑的,和抹了煤炭似的。好了,莫要闹了,乖乖把东西吃了,咱们好歇下了……”
“陛下听不懂我的话吗?”苏婉容突然打断了他,道:“我不愿与陛下同床,若是陛下执意要睡这张,左右这后宫这么大,陛下留着,我搬去别处就是。”
听了这话,胤莽微怔,意识到什么以后,环住她的手臂慢慢松开,脸色也跟着变得有些难看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婉容冷笑着回:“没什么意思。陛下与我原本并非真实夫妻,陛下莫不是忘记了,你我之间只是一纸约书的关系。约书上并没有写过,这半年间,我必须得与陛下同榻而眠。我虽名义上是陛下的皇后,可期约一到,我也是要重新嫁人的,陛下这般毁我清誉,我只怕我未来的夫婿会介怀此事。”
胤莽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盯着她,面上愈发阴沉了起来。
“直至今日,你仍旧觉得你与朕仅仅只是一纸约书的关系?你那么盼望期满的那一天,便是为了尽早离开朕,好让你嫁与其他人?”
苏婉容嗓音淡淡地道:“我并非这个意思,我是只是在陈述事实。我与陛下原本便是两路人,强扭的瓜不甜,我无意嫁入后宫,更没有那个能力母仪天下,这一点最开始的时候我便已经告知陛下了。陛下先前履行诺言让家父脱险,我也并非言而无信之人,答应过陛下的事自然会竭尽所能的做好。只,期约一到,我必然是要离宫的,至于往后会不会嫁给其他的人,得看缘分,并非由我决定。”
第014章 乖乖(一更)
语落,男人许久都没有吭声。
苏婉容深吸了一口气,坐起来就准备翻身下榻。他却猛地回身,毫无征兆地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男人的手掌粗硬而有力,就这么狠狠地捏着她,那力道像是想要将她的肩骨给生生碾碎。
“是朕平日里太惯着你了吧?说出这样的话,你有没有考虑过朕的感受?”
苏婉容强忍住肩臂上的疼痛,抬头,望进男人充斥着愤怒、失望,甚至还有几分委屈的黑眸,她却笑了。她笑得鼻腔发酸,眼眶里也氲了泪。
他凭什么生气?
他委屈什么?
她在多久以前,早就同他说过了,他们两个之间不可能。是他执意强占她,满足他所谓的征服欲望。是她不配合,是她不识时务。可他如今不也碰见更好的了么?不止这个媚态十足的舞姬,往后还有更多不可计数的绝色佳人等着帮他充盈后宫。
他以为她多愿意做他的皇后?往后便像上辈子的苏二姑娘一般,冠着六宫之主的头衔,眼睁睁看着枕边人,临幸一个又一个更加年轻貌美的女子。
这样的恩宠,她消受不起。她与他撇清关系,不仅成全了她自己,也让男人有时间去寻找更适合他后位的人选,趁早坐拥他的江山美人。
这么两全其美的事情,对他百利而无一害。他凭什么委屈?
即使这么想着,即使很想像之前同他吵架的每一次,冷斥他是在自作多情,她根本不稀罕被他惯着。可,话已经挤到了嗓子眼,嘴唇翕了翕,怎么也发不了声。
小女人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落在凌乱的床褥上,砸进他的心里。
胤莽的眼睛瞪得很大,红血丝都现了出来。他确实很受伤,觉得这个女人就是个没心肝的。
他还能再如何对她好?总以为这段时日挖心掏肺地待她,没把她的心捂热,她对他的态度总是应当有所转变。可,一切都没有变,他们说不了几句话,就开始争吵,她毫不留情地出口伤人,哪里曾顾及过他的心情?
到了这个时候,胤莽的忍耐也已经到达了一个极限。他最后看了她一眼,便松开握住她的手,下地穿鞋。
捡起方才褪下的外袍,尚来不及套上,只抓在手中。他冷着一张脸,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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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莽黑着一张脸冲出了凤仪宫大门,胸口的忿怒不可遏制,想着他若是往后再觍着脸主动找她,他就是自己犯贱!
阔步绕出回廊,正往自己养心殿的方向走,却与苏婉容的贴身婢女倚翠及凝香撞了个正着。
胤莽现下正在气头上,天皇老子下来了都不想见,更不要提两个小小的宫婢。就冷着脸,目不斜视地继续走他的路。
不曾想,小小的宫婢胆大包天,明明瞧出他面色难看,竟硬着头皮喊住了他:“陛下请留步!我家娘娘今夜瞧上去有些不大对劲,求陛下去看看我家娘娘一面吧。”
说话的是倚翠,她语气焦急,声音哽咽,皇帝没有转身,她便“噗咚”一声,直接屈膝跪在了地上。
凝香瞧见姐姐下跪,也匆匆忙忙跟着跪了下来。低垂下头,口里紧接着道:“求陛下开恩,见皇后娘娘一面……”
胤莽顿住脚步,侧眸扫向跪在地上的两个宫婢,鼻腔里冷嗤一声:“做下人的倒是十分积极,你们可晓得,你们家娘娘恨朕入骨,巴不得永远见不着朕才好。”
“这如何可能?”
倚翠瞪大了双眼,不禁扬声,“娘娘方才回寝宫以后,嘴里还不停念叨着陛下的名字呢。念着念着,忽然就哭了起来。奴婢侍奉娘娘这些天了,还从未见过娘娘这副模样,后来奴婢去安慰娘娘,娘娘也不听,也不晓得究竟是怎么了……”
胤莽心头一跳,下意识脱口就问:“她方才哭得很厉害?你可听见她都念朕什么了?”
倚翠不敢隐瞒,仔细回忆了一番,老老实实地禀告:“当时离得远,娘娘具体说了些什么奴婢也未听得十分清楚,只模糊听见娘娘念了几次陛下的名字……后来奴婢去问,娘娘也不肯说。奴婢又见宫宴尚未结束,娘娘便一人回了。也怪奴婢多嘴,多问了一句娘娘为什么不同陛下一道儿回来,娘娘的反应很是激动,就说什么’他都有旁人陪了,我留在那里岂不是非常碍眼’,然后便又哭了起来……”
胤莽怔住,呆呆地站了半刻。有什么念头在脑中转瞬即逝。由起初的错愕怀疑,到随后的难以置信,再紧接着的,便是铺天盖地的狂喜。
而此时战战兢兢正跪在地上的倚翠和凝香呢,则是瞧见,原本脸色铁青的晋元帝,也不晓得忽然想到了什么,面上忽然就雨过天晴了。这会儿看上去甚至十分愉悦,就见那刀削一般的薄唇高高翘起,撩起袍角,便转身,骤然朝皇后娘娘的凤仪宫阔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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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莽这次上榻以前,先点了灯。撩开帐幔,就见苏婉容依旧保持着刚刚他离开时的姿势,一动不动卧在里面呢。
他心中也是揣揣,一方面因了刚才那个猜测而感到兴奋难耐,另一方面又怕自己的猜想是错的,白白空欢喜一场。
侧坐在榻沿,正踌躇着应当如何开口。却见榻上的苏婉容虽背对着他一声不吭,可那纤细的肩膀却是不住轻微抖动。
顿了半晌,立马明白过来。就俯身张臂,要去搂她,苏婉容却紧紧攥着罗汉床的拦木,死活不肯松手。但她的那点力道又哪里敌得过他?磨蹭了一会儿,胤莽直接伸手,将她指头一根根扒开,握住她的细软腰肢,一扯然后紧接着一翻,她轻而易举地被他抱入了怀中。
此番灯火明亮,胤莽低下头去,于是就清楚瞧见小姑娘这双清澈水润的桃花眼,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此时就已经肿成了两颗桃儿。圆润翘挺的鼻子也是红彤彤的,一抽一抽的煞是惹人生怜。
看她哭成了这副模样,真是把男人刚硬如铁的一颗心都生生泡成了一汪水。哪里还记得,方才是因了什么负气而去?只将她像个小娃儿那般轻轻揽抱于怀,低低地道:“朕才走了多大一会儿时间,瞧瞧你这都哭成了什么样子?”
苏婉容方才自己一人留在寝宫,原本情绪平复的都差不多了。男人这个时候去而复返,抱着她,嗓音低柔地同她说话。她眼眶一酸,即便已经咬住唇极力忍着,却还是有泪珠不争气地滚落出来。
她哭得这样可怜,偏偏咬着红润的唇儿努力不弄出声来。胤莽看在眼底,心疼得厉害。只得搂着抱着,拍打她的后背小心安抚。又兼埋下头去,用他粗硬的侧脸,轻轻去蹭她那如花瓣一般娇嫩的脸蛋。
将她被泪水浸湿,黏在面颊上的一缕乌发别去耳后,他嘴里柔声地哄:“乖乖,朕的好乖乖,朕这不是回来了么?好了好了,别哭了,再哭眼睛都该哭疼了……”
男人不提还好,一提苏婉容心里更气。就通红着一双眼,咬着牙去锤他打他,口中哽咽着道:“谁要你回来?你别回来了。方才达大人送给你的美人,还在外头等着你呢,你不去陪她,回来同我这般没良心的吵架,又能有什么意思?”
小姑娘这个时候提到媚姬,正印证了胤莽方才脑子里的大胆猜测。
他心中暗喜,自然任着她打。隔了好一会儿了,才将她软绵绵的小手捉入掌心,揉了揉。又凑过头去,以薄唇亲吻她红肿的眼皮,轻轻吮下她长睫上每一颗的细小水珠。
第015章 真,洞房花烛(上)
“谁说朕要过去陪她?朕就只乐意陪朕的婉婉一个!朕的婉婉哪里没有良心了?朕的婉婉心地最是善良。方才是朕脑子发浑,不该同你置气。是朕不好,要打要骂随你高兴,但就是别哭了,你这么一哭,朕的心肝儿都跟着疼……”
男人油嘴滑舌,苏婉容却是不吃这一套的。一面抽噎着,鼻腔里却是冷哼了一声:“便宜话说得好听,方才美人在怀的时候,你瞧着不也怪是享受的。”
胤莽瞪圆了双眼,夸张地扬着嗓子道:“你看看你!这便误会朕了不是?”
他道:“方才你气鼓鼓地离席以后,那舞姬胆大包天,竟敢扑进朕的怀里!这不扑也罢,扑过来以后,离得近了,你是不晓得她身上那股味儿有多难闻!真真就和你养的那条狗畜牲撒的尿一个味道,又骚又臭。熏得朕一怒之下就将她一脚踹开了。有这般体臭的人,朕都不想同她待在一片屋檐下,又怎么可能专门过去陪她?这岂不是自找罪受?”
别人闻着心醉神迷的动人体香,到了男人这里,就是与狗尿一般又骚又臭的难闻味道。不晓得是他故意哄她开心,还是鼻子当真出了问题。总之现下听进苏婉容耳中,却犹如堵在胸口的一块石头突然被人挪走,莫名就松快了不少。
其实觉得十分受用,面上却是端着不显。只板着一张俏脸,声音平平地道:“那媚姬姿容绝色,又对陛下你有明显的爱慕之意。陛下此番如此不懂怜香惜玉,岂不是伤了美人的心……”
“她那姿容哪里绝色了?朕如何就没能看出来?”不等她整句说完,胤莽便神色不悦地直接打断:“倘若她那副样子都能称为绝色,那朕的婉婉岂不就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儿了?”
苏婉容何尝不知,男人不过是在哄她开心。可,但凡是个女子,无论老少,哪有谁不爱听旁人夸她长得好呢?当下便是极力忍着,嘴角也忍不住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出来。
而她这么微微一笑,落入胤莽眼中,只觉得便是柳暗花明,黑漆漆的天一下子都晴朗了许多。当即咧嘴笑开,不管不顾地就将她用力抱在怀里,口中道:“总算见你笑了,现下不气了,朕便也要问你一个问题。”
男人问得突然,苏婉容微微一愣。
尚未反应过来,男人握住她的肩膀略微推开一些,一双黑眸亮晶晶的,就这么对着她,口中笑道:“婉婉,你跟朕说实话,方才你那样生气,是不是吃味儿了?你见那舞姬扑朕怀里,心中不高兴,这才赌气地说出方才那一些话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