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暮冬搁在栏杆上的右手动了下,收回了口袋里。
小姑娘瞬间泄了气,耷拉着脑袋乖乖趴在栏杆上,小口抿起了纸杯里的奶咖。
她的沮丧实在太过明显,林暮冬心底不着痕迹地一软,趁着下一支代表队还没过来的间隙,稍稍落下视线:“许个别的。”
叶枝眨眨眼睛抬头。
林暮冬看着她,瞳底黑沉安静:“许个别的,我答应你。”
小姑娘有点儿犹豫,指尖轻轻勾着衣服,很认真地纠结起了来之不易的机会。
队伍一支支上场,各国代表队都已经结束列队。作为射击项目内专业水平最高的赛事,射联主席也特意到场,正在一片掌声里朝台下反复致意,准备致开幕辞。
这种致辞通常要花耗不少的时间,大意无非是公平竞争更创佳绩,没什么好听的。林暮冬正要坐回去,衣角忽然被轻轻牵住。
林暮冬放慢脚步,稍侧过头。
小姑娘被他带着往回走,熟能生巧的稳稳当当缀着,微微仰着脸,眸子澄亮清澈:“我能看你打枪吗?”
林暮冬:“……”
敬业的新队医偏了下脑袋,仔细想了想刘娴说过的“看林教练打枪要收钱”,在羽绒服口袋里努力翻了翻,找出几张准备了很久的纸币。
毛茸茸的白色并指手套软乎乎的,有点儿吃力地捏着三张十块钱,递了过去。
林暮冬低头,无声地蹙了下眉。
看出林教练眼里的疑惑,叶枝犹豫了一会儿,给他背刘娴当初说过的话:“十块钱看一眼,每看三眼加一百,再看多点就要扣工资了……”
“我还没发工资,钱都在卡里存着,身上的现金不多了。”
小姑娘的算数很好,有点儿紧张地攥着浑身上下仅有的三十块钱,小心翼翼地商量:“就看三眼……”
在电子支付普及到几乎已经代替纸币的现在,林教练的练枪室要是贴着收款码,叶枝都盘算着上去直接扫码付钱了。
越是厉害的人,练习工作的时间越是值钱。叶枝仔细想过曾经看到的那**暮冬夺金的照片,觉得自己给的钱还是有点太少了,应当更郑重诚恳一些,再加个红包封起来当作手信的。
迟了一瞬才跟上小姑娘的思路,林暮冬低头看着她,没接她递过来的钱,抬手轻轻推了回去。
他没说话,叶枝有点儿紧张,屏息抬起头,迎上始终黑沉深邃的眼瞳。
林暮冬的视线拢着他,眼底的哑然无奈停留了一会儿,忽然浸过些极浅极淡的笑意。
一瞬间几乎彻底柔和了他身上的全部锋芒。
稍纵即逝,只是在异常深邃的瞳底打了个旋,就迅速沉入更深更隐蔽的地方,一点痕迹都找不到了。
叶枝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睁大眼睛,努力踮了踮脚。
林暮冬抬手,轻轻拢了下她的短发。
“不要钱。”
林暮冬低头看着她,声音安静低沉,像是保证:“你可以看,不要钱。”
小姑娘被他揉着脑袋,眸子里的光芒忽然雀跃起来。
林暮冬覆着她头顶的手稍停了一会儿,轻轻揉了两下才放开,抬头看向主席台,还贴着创可贴的掌心微微攥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掌心的温度没立刻被冷风带走,反而格外多留了一阵,暖得人几乎生出某种可以暂时放松下来的错觉。
叶枝还牵着他的衣服,仰着头,高高兴兴的:“就我不要钱吗?”
林暮冬迟疑了下,迎着小姑娘格外期待的目光,点点头。
小姑娘眼睛都高兴成了月牙儿,眸光温软清亮,脑袋顶上都像是跟着飞快开出了一朵一朵的小花。
主席台上的致辞已经停下了,裁判员宣布赛程规则之后,就会开始进行一些小项目的初赛,明天开始到十五号,会进行男女合计七十余项大项的竞争。
林暮冬也重新把心神放回了赛场上。
第一天的项目大都是青少年组的预赛,主要看各国在射击项目上可能的发展,有远见的教练也会在这时候观察其他国家格外出彩的苗子。虽然不是重要赛事,对于奠定未来发展的基础却格外重要。
林暮冬跟回来的柴国轩和刘娴说了几句话,就下到赛场边,替小队员们一个个矫正起了手里的枪械。
虽然平时最害怕的就是这个格外严厉的教练,真在上赛场前看到他的身影,一群半大少年却都忍不住雀跃了起来。
搞体育的,没几个人的梦中偶像不是本项目叱咤风云的强者。
林暮冬当年就是在世锦赛青少年组,凭着一支枪横空出世统治了枪坛,当年那些传说一样的战绩早成了这些小队员耳熟能详的神话,这一批队员就没有不崇拜他的。
有他帮忙矫正枪械,原本还紧张得不行的队员们渐渐都镇定下来,有几个甚至还雄心勃勃地对他许下了一定进决赛夺牌的保证。
林暮冬静静听着,一个个地点头,面对鼓起勇气要击掌握手蹭运气的队员也一律配合,好像真的一点都不怀疑这些小队员的话。
“射击最重要的就是自信,要稳得住,相信肯定能打中靶心。要是自己都怀疑了,手肯定也偏了。”
刘娴在边上跟着,给叶枝轻声解释,又忍不住笑了笑:“林教练平时严厉,真到比赛的时候还是惯着这些臭小子。”
当初的少年也已经成了激励新一代的教练,刘娴站了一阵,声音稍低下来:“薪火相传,教练总是得为队员牺牲点儿什么的……”
比如上赛场的机会,比如训练的时长,比如曾经睥睨耀眼的骄傲。
比如梦想。
她说得很慢,像是在描述某种属于所有竞技运动的、一代接一代无可挣脱又心甘情愿走上的宿命。
中国队的气氛被坐镇的林暮冬彻底稳住,小队员们原本还有些紧张,这会儿也放松下来,围着他争先恐后地让他检查自己的枪。
这边的气氛也引起了隔壁几个准备区的注意,其他国家的教练都忍不住看了过来。
叶枝也抬起头,跟着看过去。
林暮冬放下最后一个队员的枪械,按了下他的肩膀,向后退到所有人身后,轻攥了下右手手腕。
他站得很直,像是从来都没有放下过身上的担子,肩背重新恢复了赛时的沉利锋锐。
好像只要有他站在这儿,就真的什么意外都不会发生。
有负责引导的工作人员上来引导队员就位,辅导人员和后勤陆续退出场外,随着比赛开始的宣布声,清脆的枪声开始一发接一发响起来。
第一天的项目不多,又都是预选赛,组别安排的很密集,中国队所在的第一组和第三组很快完成了当天的项目。
队员们挨个交枪回来,被刘娴笑吟吟地揉脑袋拍肩膀,几个发挥特别好的假意虎着脸训几句以免骄傲。林暮冬站在稍微靠后的位置,也被一群半大孩子围得水泄不通,直到柴国轩下来一个个拎着耳朵轰回去,耳边才稍微清净下来。
接下来已经没了中国队的组别,林暮冬拿了枪,准备去备用枪馆。
“去练枪?”
柴国轩正跟刘娴说话,一眼看见他手里的枪盒,连忙放下手中的事过去:“还说你昨天没去练……走,有刘娴看着,我跟你一块儿去。”
为免林暮冬一个人出现什么意外,这阵子都是柴国轩看着他练枪。昨天林暮冬没跟去,又出了打架的事,柴国轩猜他今天就要去练枪,快走几步准备跟他一块儿过去:“走吗?我这儿没什么事了……”
林暮冬没动。
柴国轩皱了皱眉,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了看,迟疑着端详林暮冬的神色:“有东西忘了?我——还能看?”
“能。”
林暮冬点点头,看着完成工作的叶枝也跟刘娴请好了假,小跑着跟过来,开着小花儿在他身边高高兴兴地站定。
……薪火相传。
教练总是要为下一代牺牲点什么的。
林暮冬从小姑娘满眼的期待里移出视线,看向面前尚且茫然的柴国轩,沉默着横了横心。
“但是……要收钱。”
作者有话要说: 柴国轩:( Ω┏Д┓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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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教你
柴国轩:“……”
为下一辈牺牲了几十年的老教练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
出来比赛身上没带现金, 先莫名背上了一百三十块钱的外债。柴领队心痛得说不出话,跟在据说只能看四眼的得意门生后头, 恍惚着进了空无一人的练枪馆。
现在正是比赛时间, 没有队员这时候过来训练, 馆里空荡荡的异常冷清。
叶枝对训练馆已经不陌生,却还是头一次看到林暮冬练枪,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就忍不住落在靶位上绷得锋芒锐露的身影上。
刚打了欠条才进来的柴国轩异常震撼地抬了头, 看向一动不动盯着林暮冬看的小姑娘。
看一眼少一眼。
小姑娘原来这么有钱。
财不外露是好事。柴国轩调整好心态, 顺手拉过两把椅子, 示意叶枝一块儿坐下:“叶队医对射击了解多吗?用不用给你讲讲?”
一直坚信练射击的时候不能说话, 小姑娘正牢牢闭着嘴巴, 有点儿惊讶, 眨眨眼睛抬头。
柴国轩猜出怎么回事,笑着摆摆手:“没关系, 边上有人说话也是抗压训练的一部分,林教练当初训练的时候, 我们还专门找人在边上鼓掌念诗呢。”
林暮冬在赛场上受到的针对比别人多得多,这种训练是必需的。只有能全然无视身边的一切无关干扰, 才能保证成绩在任何时候都不受影响。
叶枝听领队回忆往事的时候也听过不少这种事, 看着确实依然纹丝不动的林暮冬, 仔细想了下边上还有人拍手念诗的画面,睁大的眼睛忍不住轻轻弯了弯。
早听刘娴说过新队医在训练馆里几乎从来不说话,柴国轩决心循循善诱, 自己也坐下去:“射击的时候主要凭借感觉,瞄具只是辅助器械,世界冠军里还有挺多高度近视的。”
柴国轩示意了下正在瞄准的林暮冬,不厌其烦地给她讲解:“手稳心稳,瞄准的时候必须保证身心平和,每次都在两次心跳的间隙击发,这样才能最大限度消除自身的干扰……”
他一个人陪林暮冬练枪已经习惯了,有时候实在忙得脱不开身,只能让林暮冬自己练,每次都悬着颗心放不下。
现在新队医也让看了,回头练枪就有人陪着了。
要是还能陪林暮冬说说话就更好了。
柴国轩挺欣慰,心算了几次看林教练练枪的花销,决定找机会就给小姑娘打个报告上去,好歹也要多加点勤奋工作的奖金。
听着柴国轩的讲解,叶枝眨眨眼睛抬头,目光重新落回林暮冬身上。
长时间的训练其实比想象中还要更枯燥。
林暮冬一丝不苟地重复着举枪、瞄准、落枪调整的动作,整个人都像是架尤其精密的机器,每次出枪的位置和角度都几乎看不到任何变化。
比少年时更精准,更强悍,更有力道。
也更冷淡安静,像是早已经把这些动作变成了肌肉和骨骼的本能。
安静。
叶枝心里动了动,终于意识到了一直以来有些奇怪的地方。
林暮冬只是一次接一次地瞄准,每次动作都在最后一瞬卸力收起,然后再重复新一轮的动作,从始至终都没扣下过扳机。
训练馆里一直静悄悄的,始终没能听到熟悉的清脆枪声。
“训练是可以分解的,有时候会成百上千次地重复同一个环节。”
看出她眼里的疑虑,柴国轩抬头看了一眼林暮冬,轻咳一声,声音压得稍低:“林教练现在就是只在练习瞄准和手臂的稳定度,这也是训练里很重要的一环……”
叶枝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又坐回椅子上。
哪怕只是瞄准,林暮冬的气势也还是在的。
冷白修长的手指握着枪柄,掌骨因为握枪的动作跟着微微凸起,牢牢掌控着手里的枪,动作凌厉得行云流水。
叶枝看过很多队员射击,却只在林暮冬身上见到过这样鲜明的气势——就好像在他举枪的时候,靶心就已经被枪口套牢,只要扣下扳机,就一定能射得中。
退役近一年,林暮冬从来都没把枪真正地放下过。
被护腕牢牢裹着的右手看不出更多端倪,叶枝收回目光,轻轻握了下自己的手腕,尝试着模仿林暮冬握枪的姿势。
心手合一,握枪举枪看起来容易,其实要调动起所有的肩背臂部肌肉,力量负荷已经很重。叶枝空握着坚持了一会儿,就开始觉得手臂已经隐约发酸。
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哪怕轻微施加的力道,都可能引起蛰伏着的伤势爆发。
叶枝抿了下唇角,抬头看着依然一遍接一遍沉默着重复举枪瞄准的林暮冬。
比如……扣扳机。
她有点儿猜到林暮冬为什么必须退役了。
*
柴国轩又坐了一阵,组委会就发来了通知,要求领队回去开会。
都是花了钱的,柴国轩紧赶慢赶看完了攒着剩下的那三眼,反复嘱咐林暮冬一定要照顾好新队医,匆匆离开了训练馆。
原本就安静的场馆,一眨眼就变得更安静了。
林暮冬刚和柴国轩说完了话,回过身,小姑娘正趴在枪盒边上。
训练馆里只有他在练枪,没开取暖设备,空荡荡的半开放式场馆冷得和外面相差无几。叶枝鼻尖冻得微微发红,清亮的眸子睁得圆圆的,悄悄凑到靶位旁,正研究着那柄陪了他十年的枪。
小姑娘离枪还有些距离,手藏在身后,指间勾着袖口,唇角有点儿紧张地轻轻绷着。
小心翼翼的。
林暮冬拿起枪,把贴合手型特制的枪柄握在手里,错开枪膛:“害怕?”
叶枝摇摇头,努力把腰背挺得直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