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碟队领队愕然瞪大了眼睛,又往新队医的方向看了一眼。
还没看着人,先被林教练的身影挡了个结实。
林暮冬第二次从赛场上移开视线,神色平淡冷清,漆黑瞳底迎上他的视线,眼底透出分明寒气四溢的锋芒锋利。
飞碟队领队僵了一会儿,凭着常年从事射击运动练出的本能,无声无息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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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的比赛,除了用餐和团体会议的时候林暮冬短暂参与过,剩下的时间都在关注着赛场。
步|枪和飞碟队的成绩始终稳定,顺利躲过了记者骚扰,发挥得也尚佳,虽然没有太亮眼的表现,主力队员也依然都有惊无险地进了决赛。
压力再一次落回了手|枪队上。
接下来的几天,林暮冬都显而易见地忙了起来。
陪练,赛前准备,心态调整。林暮冬把能做得准备都一丝不苟地做到了极致,甚至特意亲自陪队员去了训练馆练枪,一应想要采访的记者也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拦了下来。
他的手腕不能过多用力,一天下来,经常都只能用单手洗漱休息。
柴国轩和刘娴都是老教练,看得不忍心,几次想开口劝,纠结良久都还是按下了。
没人不想赢,射击队一直都是国内的传统强项,之前奥运会的成绩已经欠佳一次,世锦赛是专业项目内水平最高的赛事,又是下届奥运会的敲门砖,说没有压力是假的。
林暮冬比任何人都更不想留下遗憾。
柴国轩压下了教练们的担忧,全面调整备战模式,按照奥运级别对手|枪队进行了严格全面的准备,一直备战到了第五天的十米气手|枪决赛。
“好了,能做的确实都做完了。”
特意提早带了人过来踩点准备,柴国轩盯着赛场,拍拍林暮冬的肩:“现在确实没有太出挑的队员,能把人送进决赛已经不错了,打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林暮冬靠在椅子里,攥着右手手腕,漆黑眼眸沉默无声。
熟悉的枪盒就放在他手边,搭扣牢牢扣着。老教练的身形已经没了当年的挺拔跟意气风发,鬓角冒出几根白头发,在阳光下莫名刺眼。
“柴队——”
林暮冬的视线落在赛场上,声音低沉:“对不起。”
柴国轩心口忽然一紧,迅速调整了状态,拍了他一巴掌:“乱想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要是没有你,这个项目这两年不知道得被人骂成什么样……”
他的话音还没来得及落下,场中忽然混乱起来。
刘娴忽地坐直,撑着胳膊朝场下看:“怎么回事?咱们的选手出问题了?”
场下正进行赛前试射,忽然就跑上去了不少工作人员。刘娴脸色变了变,抬头正要说话,林暮冬已经霍然起身,快步下了教练席。
中国队出的意外,很快就让开条路,让几个教练赶到了正在试射的赛场边沿。
决赛进了两个中国选手,排名都靠后。其中一个正捂着肩膀脸色苍白,冷汗滚落下来,另一个也显然被影响了状态,在边上扶着他,神色也显出惶然无措。
“刚刚在例行安全检查的时候,不小心碰了马淮先生的枪……”
负责监督的现场裁判上前解释,压低声音道着歉:“是赛方的失误,比赛会暂缓半个小时,由中国队处理妥当……”
“怎么处理?”刘娴压不住火气,“比了不知道多少场比赛,怎么就在你们的赛场上这么容易出问题?你们——”
“好了,注意竞赛纪律。”
柴国轩沉声制止,过去扶住那个叫马淮的队员,替他活动了两下手臂:“疼得厉害吗?”
这种枪是决不能磕碰的,一旦碰歪了瞄具,就要反复重新调试,还不一定符合日常训练的习惯。马淮大概也是急着接枪,加上赛前紧张,一不小心就抻了肩膀。
领队主教练都来了,他的神色也稍微稳下来,咬紧牙关拿着枪试了试,低声开口:“还能比……”
柴国轩扶着他,心里沉了沉。
叶枝和林暮冬一起盘点队员的时候,就提过马淮拿枪的姿势容易导致肌肉紧张痉挛。只是剩下能供选择的队员实在不算太多,挨个筛选过一次之后,还是让他上了场。
林暮冬特意几次陪着他在赛前调整心态,在预赛顺利避免了成绩的大幅波动,原本以为能在决赛多少拿下点成绩,没想到又出了这一档意外。
柴国轩皱紧眉头,回身扫了一眼。
叶枝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下来了,正背着药箱,仰头跟林暮冬轻声说话。
“叶队医!”
刘娴也正焦灼,一眼看见叶枝,目光倏地亮起来,快步过去,“你有办法吗?至少先止疼也行,马上就要比赛了,不能等咱们太久……”
“好了,别难为叶队医了。”
柴国轩毕竟已经参加过太多比赛,经验老道,上前拦了一把,神色不自觉地沉下来。
肌肉痉挛还好办,现在看来连动都费力,显然已经拉伤,再要处理就不太容易了。
赛场下能打封闭,虽然只能止疼,却毕竟还不至于影响太大。赛场上连打封闭的条件都没有,比赛不会因为中国队员的意外推迟太久,到时候要么就得让队员忍着疼勉强比赛,要么就只能放弃这一次的双保险,把压力全放在另一个人身上了。
两个队员一起参赛,其中一个状态不好,对另一个影响更大。柴国轩叹了口气,转身要去跟组委会协商退赛,却被林暮冬抬手拦住。
柴国轩停住步子:“怎么了?”
“您之前说过。”
林暮冬微微垂着视线,瞳底依然沉静清冷,像是完全没因为眼前的意外乱了方寸:“如果有队医,再有意外就有人应对了。”
柴国轩深吸口气,苦笑,“我知道。我那时候就是那么一说,可——”
林暮冬截过他的话头:“可现在有队医了。”
柴国轩一怔。
小姑娘队医背着药箱蹲在地上,取出两卷肌内效贴,又拿出一包造型奇特的银针来用酒精消着毒。
林暮冬站在他身前,沉默地拦着他,右手上的护腕刺得人眼底生疼。
柴国轩深深吸了口气,纠结半晌,还是停住脚步回身。
“慢一点,屈双肘,扩胸,头后仰。”
小姑娘声音轻轻的,一点儿看不出平时在林教练身后的迷糊,高中生似的娃娃脸绷得认认真真,抬手扶住队员的肌肉:“可能会有点疼,忍一忍……”
她的话音还没落下,队员的脸色已经骤然扭曲,狠狠吸了口凉气。
柴国轩看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看着正替患者按摩的新队医,扯着林暮冬咽了咽唾沫:“咱们的队医……力气这么大吗?”
从第一天看到新队医就没怀疑过这件事,林暮冬点了下头,继续看着叶枝的治疗手法。
小姑娘的动作看不出使了多大的力道,队员趴在椅子上,却已经不断吸着冷气,疼得几次都想躲开。叶枝一手替他按摩着寻找筋节,一手还要制住他不乱动,正吃力地两头兼顾,另一只手已经探过来,牢牢扣住了队员的肩膀。
叶枝眨眨眼睛,抬头迎上安静漆黑的眼眸,朝林暮冬轻轻弯了下眼睛。
赛场边都已经乱成了一团,小姑娘的眼睛却依然宁静澄澈,像是笃定自己一定能有办法似的,安安稳稳盛着他的注视。
“菱形肌损伤急性发作,有压痛,有硬结,上臂乏力活动受限……”
坚信什么都会的林教练一定能听懂,叶枝小声给他念叨着,从酒精里摸出那几支小针刀,比了几下,拿过一支捏在手里,安慰疼得脸色发白的队员:“就疼一下,像蚊子咬一样,然后就好啦。”
林暮冬牢牢替她叩着队员的肩膀,跟着惊恐凑过来的刘娴一起,眼睁睁看着小姑娘做好记号,拿着那支奇特的银针又稳又准地透皮扎进去,稍微提起,沿着肋骨缓慢地在皮下走着纵行十字。
刘娴吓得心惊胆战,苍白着脸色抬头,意味深长又满怀敬意地深深看了林暮冬一眼。
吓唬飞碟队领队明明就用不着脱衣服。
让小姑娘举着针去绕一圈就行了。
林暮冬没能体会她注视的深意,看着叶枝替队员暂时松解剥离了黏连的筋膜,轻轻呼了口气,小心抽出针刀,反手朝身后的药箱摸索。
小姑娘的手软绵绵的,在药箱里摸了几下,想要找出个创可贴贴上去。
她背对着药箱,动作稍微有些费力,正努力摸索着,微凉的手指忽然落进了干燥温热的掌心。
一个创可贴被塞到了她手里。
叶枝眨眨眼睛,仰起脸望了望林暮冬,听话地接过那个不知道林教练从哪儿变出来的朴素肉色创可贴,啪叽替队员贴在了后背上。
作者有话要说: 小碎花·林教练专属·创可贴。
后来,奶枝举着针,安慰林教练:就疼一下,像蚊子咬……
放心放心,专业知识不会太多,基本集中放在这一章啦!继续抽红包呀~
第31章 真好
几乎是立竿见影的, 马淮动了两下胳膊, 眼睛飞快亮了起来。
看着他的动作,原本几乎不抱希望的柴国轩也霍地抬头,快步过去:“怎么样,不疼了吗?再活动两下试试……”
教练们都喜出望外,转眼把人围成一圈,挨个拉胳膊试力道,压抑着的气氛转眼一扫而空。
“只是暂时止疼的手段,后续还要再处理, 长期理疗康复的。”
叶枝努力从人群里探出脑袋,有始有终地完成着全套治疗过程:“这种手法存在危险性,不能随便找人做,不能做神经密集的部位。我做的一般不会发炎, 还疼的话要再来找我……”
她的声音太轻,早被兴奋的交谈声淹没,说了好一会儿也没人听见。
小姑娘鼓了鼓脸颊, 很老成地轻轻叹了口气,摸出纸笔蹲下准备写医嘱。
纸垫在膝头, 落笔就有点儿困难。叶枝尽力保证着不把纸戳破,才写了两个字,纯黑色的木盒就被递到了面前。
叶枝眨眨眼睛抬头。
林暮冬托着枪盒, 没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陪她一块儿蹲了下来。
他这样蹲下来,平时很威严的气势就又敛起了大半, 但还是要比她高出不少。宽阔沉静的肩背轻易遮住了闹哄哄的人群,在纸上投下了一片淡淡的影子。
叶枝忍不住弯了下眼睛,把纸垫在枪盒上,又往林暮冬身边挪了挪。
小姑娘没有半点儿防备的心思,两个人蹲得很近,脑袋挨着脑袋,膝盖几乎贴在了一块儿。
林暮冬落下视线,看着她一笔一划写完了医嘱。
叶枝的字也工工整整的,清秀乖巧横平竖直,一眼看过去没有一个字看不懂,一点都不像是医生的处方。
大概是被身边林教练沉默的倾听鼓励,小姑娘难得找到了听众,高高兴兴打开了话匣子,小声地边写边给他念叨:“像这种伤病,基本都是肌肉收缩功能单一反复导致的,更严重的就要手术了,平时注意拉伸按摩就会好很多……”
她的嗓音温糯,一点儿也不显得唠叨,尾音习惯地微微上扬,软乎乎得让人不自觉心生放松。
林暮冬安静听着,偶尔轻点下头,视线依然落在小姑娘工作时显得格外认真可靠的眉梢眼尾上。
虽然只能暂时止疼,马淮目前依然恢复得很好,这会儿的试射已经找回了状态。几个教练都大喜过望,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跟着响亮起来。
一点儿都没对自己的治疗效果觉得意外,小姑娘还在低头认真写着医嘱,一边还格外耐心地给他做着训练后放松肌肉的科普。
格外清亮的眸子藏在软软的额发间,无忧无虑的,弯得温软又坚决。
因为还没遇到过那些不得已的失败和无能为力,所以对自己掌握的技术和学识永远有着绝对的自信和底气。
像是会发光。
林暮冬眉峰悄然柔和下来,轻轻揉了下她的脑袋:“真好。”
头一回听见他这样说话,叶枝怔了怔,捏着笔抬头。
林暮冬半蹲在她身边,深邃漆黑的瞳光安静拢着她,看不透下面究竟藏着多少东西,只是眉眼神色好像格外褪去了平时的冷淡锋利,显出几分不易觉察的温淡柔和。
可叶枝却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小姑娘甚至还没弄清楚难过究竟是打哪儿来的,只是忽然生出些抓不住的念头,看着眼前卸下所有嶙峋棱角的年轻教练,抿了下唇角,抬手去轻轻碰他的眼睛。
她还记得照片里的林暮冬。
一往无前的少年,沉静,坚决,耀眼璀璨的骄傲是跟凌厉锋芒绑在一起的,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拦得了他击中目标,拿下一个又一个的冠军。
她很高兴看到林暮冬笑,却不想看到对方就这样把所有的情绪都安置下去,好像已经不再挣扎,不再不甘心,不再带着一身伤痕困兽犹斗。
不该是这样的。
也不会是这样的。
伤口被藏起来,是不会自己愈合的。
叶枝用力眨了两下眼睛,把莫名奇妙冒出来的雾气眨干净,唇角用力抿着,指尖小心翼翼地轻触上林暮冬的眼尾。
林暮冬身形悄然绷紧。
叶枝怕冷,下来冻了这一会儿,手就又凉了。冰凉的手指轻轻贴上他的眼廓,却像是莫名点开一片滚烫,几乎让他的心跳有些失拍。
担心吓着小姑娘,林暮冬垂下眼睫,漆黑瞳底映着她,声音低沉和缓:“怎么了?”
“你……”
叶枝张了张嘴,又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说,抿了下唇瓣,磕磕巴巴:“你要……凶一点。”
林暮冬微怔。
“凶一点。”
心底的念头还模模糊糊,叶枝努力比划了下,学着他板起脸色,给他做样子:“不开心的话,就凶一点。”
林暮冬看着她,胸口忽然狠狠一悸。
受伤近一年,他听过太多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