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心有惋惜,射训中心的领导扼腕一声声地叹气,教练们生怕刺激到他的小心翼翼,柴队也一直劝他想开一点,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做点别的放松放松。
所有人都觉得,只要他不再想过去的事了,接受现状平静下来了,就算是好了。
连他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可队医让他凶一点。
队医说如果不开心的话,就可以凶一点。
林暮冬攥了下拳,抬起头:“你——”
他的声音太哑,蹙紧眉峰清了清嗓子,看着小姑娘澄澈清亮的眼睛。
林暮冬的视线浇头裹着她,漆黑瞳底波澜一现,嗓音低沉微哑,轻得近乎耳语:“你会怕我吗?”
像是没猜到他会问这种问题,叶枝眨眨眼睛,有点儿惊讶地抬头望着他,噗地笑了。
“不怕呀。”
小姑娘的眼睛弯起来,微低着头收拾东西,眸光干干净净的不染纤尘,认真给他讲道理:“之前不是抱了一下吗?然后就不怕了。”
林暮冬垂在身侧的手轻轻一颤。
近一年来除了焦灼和烦躁之外没有任何强烈情绪的胸口,忽然有某种极清晰滚烫的热流汹涌呼啸,冲得他几乎站不稳,蔓开极清晰的刺骨疼痛,划开一直以来和四周隔开的无形屏障。
林暮冬闭了下眼睛,手臂绷得几乎悸栗,极轻极缓地抬起来。
恢复正常赛程的广播通知忽然响彻赛场。
两个人一齐抬头,小姑娘被吓得轻轻打了个激灵,匆匆忙忙收拾了写好的医嘱站起来,蹲了半天的腿麻得站也站不住,轻吸着凉气踉跄了半步。
手臂从她身后及时揽过。
熟悉的气息当头覆落,把她稳稳罩住。
叶枝抬头,正要开口,林暮冬的右手已经跟上来,轻轻扣住她,把她整个圈进怀里。
处理好了马淮的伤势,一群教练跟工作人员就呼啦啦涌去了赛场。临时处置室里已经没人,安安静静的,只有提醒与赛无关人员尽快回到两侧席位的广播声还在响着。
叶枝在他怀里抬头。
圈在身后的手臂力道很轻,稍微挣一下就能挣开。林暮冬今天又穿了那件纯黑色的运动服,纯棉的布料被体温熨得微暖,贴着她的脸颊,好像能听见胸膛里近乎激烈的心跳。
广播还在催促,叶枝有点儿犹豫,轻轻扯了扯林暮冬的衣角:“林教练……”
“再抱一下。”
林暮冬微垂着眼睫,声音低哑:“以后——”
他的嗓音发闷,下颌轻轻放在小姑娘的额发上,低头:“以后……也别怕我了。”
叶枝早就想不起来怕他了,闻言弯起眉梢,听话地点了点头:“嗯。”
小姑娘乖巧地站着,柔软的额发随着动作,温顺地一下下轻蹭着林暮冬的脸颊。
林暮冬深深吸了口气,圈在她身后的手臂无声紧绷了下,慢慢想要放开,动作却忽然轻滞。
叶枝有点儿费力地踮着脚,学着他那时候的动作,一手揽住他的后背,轻轻拍了两下。
柔柔软软的力道。
胸口像是被刀刃析开的痛楚忽然就淡了,细细的热意覆落下来,裹着那些清明锋锐的边缘。呼啸的冷风也像是跟着暖了,轻缓盘旋着拂过胸口,悄然落定。
林暮冬低头看着她。
大概是刚刚处置队员的伤势,叶枝身上沾了一点儿酒精和消毒水混合的干净气息,像是明净的新雪,轻覆在他的臂弯肩头。
“不开心的话,也可以来找我。”
小姑娘仰着脸,耐心地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认认真真地:“也能治,我很厉害的。”
她的话尾带了一点儿软糯的鼻音,偏偏一本正经地颇具威严。林暮冬顺着她点点头,唇角不自觉地扬了下:“好。”
这回的笑是真的了。
叶枝的眸子亮了亮,眉眼立刻心满意足地弯起来。
林暮冬松开手,轻轻理顺了小姑娘额前的刘海儿:“走。”
叶枝缓了一会儿,腿已经不觉得麻了。刚把写好的医嘱折了两折塞进口袋,转了个身,沉甸甸的药箱已经被林教练拎在了手里。
林暮冬拎着药箱,单手掀开门帘,正等着她出门。
“叶队医!你们俩什么时候跑到这儿来的?”
柴国轩找了这两个人一圈,才看见临时处置室里居然有人,连忙招了招手:“快来快来,比赛马上就开始了,上教练席上坐着去,那边效果好!”
一点都没想到请来的小队医还有这么大的本事,柴国轩兴奋得歇不下来,领着叶枝往教练席走:“问了,说一点儿都没疼,比完赛肯定没问题。回头再有什么情况,我就叫他来找你……”
林暮冬和柴国轩打了招呼,走到教练席边上坐下。
叶枝跟着一块儿过去,把那张医嘱递给柴国轩:“柴教练,这是接下来的计划。他是要来找我的,还有接下来的拉伸和按摩,剩下的队员也要检查,将来要统一做康复计划的。”
她说得耐心细致,柴国轩也跟着严肃,认真听完,郑重地把医嘱揣进口袋收了起来。
赛场上已经在最后一轮预射了,清脆枪声不断响起,裁判正在进行最终的确认。
林暮冬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赛场上。
已经对十米气手|枪的枪械和靶场都很熟悉了,叶枝也安安静静待在边上,一块儿跟着专心看比赛,坐了一会儿,忽然又悄悄挪到柴国轩边上,小声地问了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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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米气手|枪的比赛,男女团体拿下了一金两铜,一共拿到了四张奥运门票。
马淮前几枪发挥欠佳,后面几轮奋起直追,硬生生抢下了一枚铜牌,终于让国旗升上了领奖台,也顺利拿下了奥运会十米气手|枪仅剩的入场券。
谁也没想到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队医有这么大的本事,比赛当天场边的情形很快在队员们中间传开,身后有了有力的保障,无形中也给每个人都吃了颗定心丸。
接下来的几天,中国队队员的比赛状态始终满涨高昂,赛场上的成绩也打到了教练们预估的最高水平。
“已经挺好了,能打成这样不容易。”
柴国轩挺久都没这么放松过了,闷了一大口茶水,长长舒了口气:“早知道早请队医了。咱们也得改革,回去我就跟射训中心打报告,全套装备必须给咱们配齐才行。”
“可不是,叶队医功不可没。”刘娴也忍不住高兴,“幸亏她在了,原本就是觉得小姑娘认真负责,现在才知道,专业素养是真没得挑……”
她的话头顿了顿,目光落在坐在窗边的林暮冬身上,轻轻咳嗽了一声,隐蔽地打了个手势。
柴国轩捧着茶杯喝了两口,视线转向林暮冬,稍一犹豫还是开口:“暮冬啊……”
林暮冬坐在窗口,一页页翻着手里的秩序册,循声抬头。
两个人早就商量着劝林暮冬去让新队医看看手了,一唱一和地说了半天的话,见他依然没什么反应,柴国轩终于忍不住:“你——没想着去找找叶队医?”
林暮冬低下头:“找了。”
“啊?”
柴国轩吓了一跳:“什么时候找的?!她怎么说?怎么都没跟我说一声,我陪你一块儿——”
“不用。”
林暮冬蹙了下眉,看着莫名其妙反应激烈的领队,不太明白这种事有什么好提醒的:“她说她喜欢吃蛋挞,不过有点害怕榴莲。”
原本不想在开小会的时候提这种无关的事的,林暮冬一直在专心考虑接下来的比赛,没细听身边的声音,也没留意两个人又做了什么暗中的交流。
忽然被柴国轩提起来队医的事,林教练原本的思路也被打断得差不多了,索性放下秩序册,稍稍撑身看向刘娴:“釜山什么地方有不带榴莲的蛋挞?”
作者有话要说: 刘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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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停电
……
柴国轩瞪圆了眼睛。
“K——KFC?”
刘娴顶着领队瞪成铜铃的眼睛, 咳嗽一声,硬着头皮:“你买的时候小心点, 葡式八块, 十三块五两个那个是榴莲的……”
柴国轩的眼睛瞪得更像铜铃了。
领队年纪大了,这些日子受的刺激已经不少。刘娴及时打住了有关蛋挞的话题, 留下正在查本市KFC具体位置的林教练,送着老人家回了房间。
接下来几天,刘教练都没能把意外错频的两个人再凑到一块儿。
世锦赛赛程已经过半,各项赛事轮番到了决赛关头, 柴国轩忙得脚不沾地, 教练们从头到尾监督着队员调整练习, 加上赛前赛后的药检复核, 想见个面都不容易。偶尔凑在一块儿开个会,也不得不靠平时严格管控的浓茶咖啡提神, 才能勉强打起点精神。
队医场场比赛都得跟着, 还要兼顾着做出队员们赛后调整状态的安排。小姑娘也累得不轻, 好几次集体开会, 都是悄悄蜷在角落的椅子里睡着的。
大家都忙得无暇他顾,柴国轩也没找着机会再提让林暮冬去看看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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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程过半, 教练们又熬夜聚在了惯例开会的套间里。
“男子飞碟双多向已经定下来取消了, 奥组委确认的消息,我们这边正在尽力冲混双的入场券。”
飞碟队总教练靠在椅子里,一下下揉着额头:“听说枪也要动,按照观赏性排, 大概率动50米……”
几个教练都没说话,步|枪队的教练张了张嘴,抬头看了一眼柴国轩。
奥运会年年改革,早就放出风声要动射击项目了,只是怎么改还一直没定。飞碟刚被改了一个项目,整个队都在紧急调整人选,手|枪和步|枪这边只知道要撤项目,具体撤什么、再补上什么上来,都还没放出完全确定的消息。
男子50米手|枪慢射,是中国当初第一个奥运会夺冠的项目,也是柴国轩打了二十年的专攻项目。除了因为冲金被柴国轩硬扣在10米气手|枪的林暮冬,剩下打到现在的50米手|枪队员,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手|枪队主攻慢射的队员大都能兼顾两个距离,但也有不少人专攻其中一项。这次的改革一旦确定,对一部分人来说,就意味着以后再没了参加奥运会的机会。
作为运动员,项目直接被开出奥运会,一辈子的职业生涯几乎也就跟着结束了。
“看我干什么?”柴国轩揉揉额头,笑了笑,“走一步看一步,先把比赛比好……手|枪这边50米还没比?”
刘娴翻翻秩序册:“最后一天。”
柴国轩点点头:“奥运会的大趋势是增加混双项目。目前看来,增加混合团体对咱们是有利的,剩下的混合团体比赛再升一级别备战,做好一切准备。”
他的话音落定,一群教练却依然都看着他,没动也没说话。
柴国轩正要竖眉毛,一旁的刘娴犹豫着轻声开口:“柴队,要是真撤了50米——”
“那就撤,换10米混团对咱们有好处。”
柴国轩打断她的话,走到窗边,推开条缝深吸口气:“50米早就不是咱们的优势项目了。”
运动员长期大负荷训练迟早要对身体造成损害。林暮冬当初在10米和50米上的成绩都拔尖,柴国轩为了让他的运动寿命再长一些,做主给他定了冲击力负荷都相对较轻的10米气手|枪。
当初的那批老将退役之后,50米这边长期都被韩国运动员统治,已经几年都没能拿到太好的成绩了。
他的语气沉稳,似乎没因为项目改革的消息受到任何影响,搓了把脸起身,轰一圈教练回去休息:“都好好睡觉,浓茶浓咖啡不准连喝三天。以为轮不到你们这些当教练的上场?要真是新增项目没人了,你们不想回来也得回来……”
教练们还想再说几句,还是被他一个个被他赶着出了门。叶枝有点儿犹豫,看着林暮冬站起来,乖乖跟着一块儿起身,披着林教练的风衣回了房间。
走廊里短暂地响起一阵脚步声,又很快安静下来。
林暮冬陪着叶枝往回走,替她刷开门,袖口忽然被轻轻牵住。
小姑娘仰着头,嘴唇轻轻抿着,有点儿犹豫:“柴队……”
“很重要。”
猜到了她想问什么,林暮冬点点头:“对运动员来说,很重要。”
这些天都太忙,他已经有一阵都只把人送到门口了。现在袖口还在小姑娘手里软软攥着,林暮冬稍顿了一刻,没有立即出门,放下队医带过去汇报工作的笔记本,轻靠在门廊边上。
房间里萦着咖啡的醇厚香气,月光被窗栏隔成一块一块的,落在卷边的陈旧地毯边缘。
叶枝毕竟还不是运动员,迎着他的视线点了点头,秀气的眉梢轻蹙了下。
“就像——”
林暮冬的视线落在窗外,嗓音低低的,给她举例子。
“一直在研究的病,忽然告诉你,不用再研究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必要费力气了,以后都不可能治得好了。”
叶枝的心跳忽然有点儿迟滞。
“一个道理。对于运动员,项目从奥运会变成非奥,就足够终止大部分人的一直以来的努力了。”
林暮冬话锋转回,视线落在叶枝抿得泛白的唇瓣上,站了一刻,抬手轻轻揉了下小姑娘的脑袋:“但也还可以换其他的。”
林暮冬的掌心安慰似的覆着她的额头,轻轻揉了两下:“可供选择的项目很多,不是一定要退役。”
即使这些天越来越常交流,他也很少会说这么多的话。低沉磁性的嗓音放得温和,一点点给叶枝讲解,耐心得像是小姑娘那时候给他科普的拉伸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