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母笑眯眯拍他脑袋:“不管许什么愿望,将来肯定是能实现的。”
叶父一般不太主张给孩子进行这种不包含个人努力的引导,坐了坐想要说话,被叶母横了一眼,清清嗓子坐回去,拿着打火机点着了一圈蜡烛。
林暮冬第一次过生日,又被一直蒙在鼓里到今天早上,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依然有些生疏,本能地回头找叶枝。
小姑娘弯起眼睛,踮着脚凑到他耳朵边上,声音轻轻的:“要闭上眼睛,一边许愿一边吹蜡烛,一口气都吹灭——许的愿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林暮冬微怔,听话地点了点头,眼睫垂下来。
叶母抬手关了灯,屋子里就只剩下跳跃着的明亮烛光。林暮冬呼吸微摒,轻轻攥住了叶枝的手,被小姑娘领到蛋糕前面。
叶枝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在赛场上沉静强大到异常耀眼的世界冠军,这时候反倒紧张得有点手足无措,按着叶枝的指导闭上眼睛,无声地许了个愿,深吸口气,绕着蜡烛吹了整整一圈。
烛光熄灭,顶灯随着亮起来。
和蛋糕一起重新在桌面出现的还有一家人准备的礼物,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暖暖的笑,被忽然亮起来的灯光映着,径直落进眼底。
林暮冬怔怔站了一阵,一点点抿起嘴角,被小姑娘拉着,一块儿坐在了桌边。
“暮冬呀,你们有接下来的计划了吗?”
户口本都翻出来了,叶母第一次嫁女儿,很想体验一次求婚后当岳母的感觉,一边给林暮冬夹菜,一边忍不住压低声音撺掇:“其实可以考虑考虑了,咱们又不迷信,不用算日子……”
“求婚是大事,要有仪式感。”
叶父很认真,放下筷子,耐心给妻子讲道理:“不然将来给宝宝讲的时候,求婚这段听起来就一点都不厉害了。”
叶母仔细想了想,挺惋惜地轻叹口气,点点头:“倒也是。”
两个年轻人谁都还没好意思先提这件事,当父母的倒已经想得异常长远。叶枝脸上忍不住烫了烫,悄悄抬头瞄林暮冬,才发现林教练早已经红到脖子根了。
“……妈妈。”
红彤彤的林教练张了几次嘴,终于出声,桌子下面握着小姑娘的左手轻攥了下:“我们想等奥运会——我会尽我所能,拿到能和叶枝求婚的成绩。”
他说起射击,语速就流利了不少,肩背挺直,视线本能地垂下来:“等归队之后,我会尽快进行恢复性训练。我们目前的打算,是保护性康复和训练相互穿插,按照叶队医制定的计划和日程表进行,择期准备手术……”
眼看他又回到了汇报工作的状态,叶母悄悄抿了抿嘴角,往叶父的方向看了一眼,仔细听着,偶尔还会问上几句不太懂的专业术语。
叶父听了一会儿,也主动加入进来。
一家人一点儿都不着急,耐心陪着他,顺顺利利把话题过渡到了林教练下半年的训练计划汇报上。
叶枝眨着眼睛,弯起嘴角高高兴兴地听着一家人说话,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响起来。
伯纳德博士手下医疗团队打来的电话,显然是和那位网球运动员有关的事。
叶枝连忙拿起来,和家人交代一声,回到卧室:“您好,我是叶枝……”
……
对面传过来的不是多好的消息。
那位接受了手术和复健的网球运动员在恢复赛程、连续打了几场比赛之后,腕部就又出现了不适,情况和第一次受伤几乎完全相同,并且没有通过保守治疗和康复修养出现任何好转。
伯纳德博士经过综合评测,认定手术失败,判定治疗不具有积极意义。
那位网球运动员拒绝了接下来的治疗,在赛后的发布会上做出了退役声明。
叶枝握着电话,在卧室里怔怔坐了好一阵。
-
叶枝没有接受导师和伯纳德博士的建议,依然收拾好东西,打包了两个行李箱的资料论文,在第二天跟着林暮冬回了射击队。
从这天起,她几乎住在了办公室里。
全球范围内类似的手术、外科和创伤修复科的顶尖文献资料、运动康复的尖端前沿、神经系统和相关类别的病例经验。她每天除了日常工作,就一头扎在了无数资料里,甚至连吃饭睡觉都不怎么能记得起来。
到最后,反而是按理应当被监督的林教练每天打饭回来,敲开叶队医办公室的门,监督着叶队医按时吃饭睡觉,还要每天晚上把人领回宿舍看着,免得她半夜偷偷爬起来看书。
叶枝从小就要比别人聪明一些,迷迷糊糊顺利念到博士,还从没因为什么事这样和自己较过劲,这一次却像是一门心思扑了进去,谁劝都没起半点作用。
这样点灯熬油下来,小姑娘原本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没多久就不见了,整个人也肉眼可见地单薄了一圈。
柴国轩实在忍不下心,扯着刘娴咬牙敲开过一次门,也被叶枝和和气气劝回去了。
在叶枝的坚持下,整个伯纳德医疗团队在彻底结束治疗解散之前,还是飞赴了北京一次,对林暮冬的情况进行了细致的检查。
“几乎没有太大差别……”
伯纳德博士放下病历,轻叹口气:“要说有区别,也只有你这半年来的康复治疗十分到位,肌肉劳损程度没有他严重。严格来说,当初被错误连接的韧带,反而让治疗的难度在某种程度上又有所攀升。”
近几个月来,已经有不少国内外的专家再一次做出了类似的答复。
柴国轩并不意外,陷在沙发里,静了一阵,又艰难出声:“伯纳德博士——我们想知道,保守治疗的话,大概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能比上一次世界杯的状态稍好些,但要求绝对静养,至少不能再像现在这种强度的耗损了。”
伯纳德博士沉吟片刻:“训练量至少要降低到原有的1/8,配合按摩理疗和外敷药物,有可能比之前的状态好一点。”
刘娴忍不住出声:“可如果不训练的话,手感和状态——”
她说到一半就安静下来,咬咬牙,慢慢坐了回去,半晌才又出声:“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所有人无疑都是清楚这一点的,所以伯纳德博士一开始也没有提出这种方案。
如果这样的话,也就意味着林暮冬在赛场上的生命即将正式结束了。
“你们的心情我们当然能够理解……事实上,叶坚持要我们过来,也是因为我们当初的计划里依然有几种方法没有试过,她也根据现有的资料提出了几种新的设想。”
伯纳德博士摇摇头:“但它们的成功率要比我们之前的治疗计划更低——不客气的说,在我们的评估里,它的成功率在10%以下,甚至更渺茫。”
伯纳德博士看向林暮冬,斟酌良久,还是缓声开口:“作为医生,我们比任何人都希望能看到患者康复,也应当把这些告知你们……”
“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
林暮冬忽然出声:“您大概也清楚,我想问的是什么。”
伯纳德博士话头一顿。
林暮冬看着他,神色依然平静坚持。
“……好。”
伯纳德博士沉默良久,苦笑一声,叹了口气:“考虑到你们的关系……作为她的师长,我和霍夫曼其实并不赞同开启这个计划,尤其不赞同她贸然加入进来。”
叶枝的科研能力和天赋都是难得一遇的,如果顺利,大概要不了多少年就能在运动康复领域有所建树,对无数在科研道路上攀登的人来说,是条最正常最坦荡的路。
但如果这一次的手术没能成功,无论是“第一例手术失败”还是“贸然执意手术”的名声都会一直跟在她的履历上。对于她今后在学术和临床上的信心,也会造成很严重的打击。
没有医生不希望能治愈病人,只是有些时候,人力实在有限。
“我们的队医……”
柴国轩已经灰心了太多次,很清楚伯纳德博士说的“渺茫”毫不夸张,还不至于太接受不了,用力搓了把脸,勉强出声:“我们的队医还很不甘心,小姑娘很努力,她……她很努力,到现在还在努力,您能劝劝她吗?”
伯纳德博士愣了下,看向面前的射击队领队。
他静了一会儿,轻轻笑了笑:“我很少能听到这种内容——通常情况下,我们会被扯着衣领质问,这些天究竟都在忙些什么见鬼的东西,为什么他们像个白痴一样被我们团团转地折腾了这么久,居然还没有任何效果。”
“我没有办法说服叶,事实上,我和她的导师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试图让她接受这件事,但被她拒绝了。”
伯纳德博士看着林暮冬:“我们想,或许唯一能让她停下的人也只有你。”
林暮冬蹙了下眉,右手轻轻攥了下。
刘娴脸深埋在掌心,静了半晌,低低出声:“如果——如果实在没办法的话,叶队医一直这样也不行……”
“去……和她说说。”
柴国轩静默良久,终于抬头,轻按上林暮冬的手臂:“不能叫她这么熬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呢?咱们慢慢练,师父陪你练,就保守治疗。”
他抽|出支烟,递给林暮冬:“咬咬牙,肯定得疼一下,别不忍心……人家小姑娘不容易。现在不忍心,反而是对不起她。”
林暮冬接过那支烟。
他静静坐了一阵,豁然起身,出了门。
-
队医办公室里,依然在桌上地上都堆满了摊开做好笔记的资料论文,电脑开着,屏幕在已经暗淡下来的天光里投下冷色的光。
叶枝不知道又看了多久的书,伏在桌上,不自觉地睡着了。
小姑娘睡得并不安稳,眉梢蹙着,眼下透着隐隐约约的淡青,唇色也显得异常淡白。
林暮冬站了半晌,放轻脚步过去,扶上她的肩膀。
轻轻晃了几次,叶枝才醒过来,有点恍惚地撑着想要坐直,压麻了的半边胳膊吃不住力气,身形不自觉地一斜。
林暮冬一把抄住小姑娘歪下来的身子,眉峰紧拧起来。
叶枝眨眨眼睛,仰头:“林教练……”
“不看了。”
林暮冬抱着她,轻轻放回桌后的转椅里:“就到这里,好不好?”
叶枝怔了怔。
她仰着脸,原本就不带多少血色的嘴唇又白了白,轻轻出声:“不是的呀,还有办法的,我和伯纳德博士说过了,还有几个手术方案,有办法的……”
林暮冬闭了闭眼睛。
他蹲下来,迎上小姑娘的目光,声音很轻:“已经很好了,宝宝。”
他抬手,一下一下轻轻摸她的脑袋:“我很知足了,就到这里……我们不继续了。”
叶枝蹙了蹙眉,像是根本听不懂他的话,张了张嘴:“是——是那几个方案成功度不高吗?我再去找,没关系的,一个不行就再换一个……”
她有点着急,从椅子上想要下来,眼前忽然黑了黑,脚下不自觉地晃了晃。
不等摔倒,已经被林暮冬紧紧抱在了怀里。
背后的手臂绷得坚硬如铁,叶枝靠在他胸口,缓过一阵头晕,抿了抿唇角:“林教练……”
“别费力气了。”
林暮冬阖了下眼,嗓音压到低得不能再低,神色一点点清冷下来:“治不好的。”
位置交换,他看着他的小姑娘把自己累成这个样子,才终于体会到自己当初究竟让她担了多少的心。
林暮冬压下盘桓着的无数念头,一遍遍反复回想着伯纳德博士的话,控制着力气把她小心放进沙发里,走到桌前合上那本书。
他的右手攥着那支烟,往袖子里收进去,掩住不自觉的微颤,转身就要把那本书放回书架上。
身后没有声音,反而异常安静,压抑得叫人有些喘不上气。
林暮冬几乎忍不住想要转身,想起伯纳德博士和柴队的话,又强行忍住了,朝书架走过去。
格外安静的办公室里,叶枝的嗓音迟了一瞬,才轻轻响起来:“……哦。”
她的声音轻软:“治不好啊……”
林暮冬的脚步狠狠一滞。
小姑娘低着头,细细软软的抽噎藏在嗓子眼里,水汽颤巍巍落下来,哽咽着去抹眼泪:“治不好啊……”
林暮冬手臂一悸,胸口瞬间窒得喘不上气。
原本的那些念头忽然就都不见了,他的胸口激烈起伏着,疼痛粗糙地沥过心肺,带起一阵血腥气。
他的手慢慢攥紧,狠狠揉碎了那根没点燃的烟,掷进垃圾桶。
他的小姑娘安安静静坐在沙发里,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砸得人心口生疼。
林暮冬放下那本书,肩膀绷得无声锋利。
……
明明就是说好了的。
是他答应了她,跟她承诺了一定会治好,还在生日的时候按照小姑娘耳语教的,认认真真许愿了的。
他做不到看着她去撞那条几乎注定失败的路上的南墙,看着她这样逼着自己,一定要做到一件几乎没有希望的事。
可他也做不到看着她哭。
他做不到就这样,在她已经努力了这么久,付出这么多心血之后,一句话轻飘飘放弃掉所有的可能。
他们早就约好了的,他做不到就这么爽约。
林暮冬喉结无声滚了滚,眼底始终深不见底的无声漆黑忽然狠狠旋起漩涡。
他回身过去,半跪下来替她擦泪,语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柔软急切:“治得好。”
他小心翼翼抱住她,拿胸肩把她轻轻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