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三个孩子都大了。”秦氏触景生情,“玉松四处奔波,清歌远嫁京都,只剩清华这一女儿陪在身边了,但她又性子要强,也不怎么依赖我。”
“夫人莫太伤心了。”杏芝宽慰道,“大少爷许是过几日就随二小姐一道回来了,快过年了,一家人还是会团团圆圆的。”
秦氏却依然盯着那空荡无人的巷口,许久,才稍稍释怀:“回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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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穆清华一路策马飞奔,心里想的念的全是哥哥,后面的刘致远连声呼唤慢点她也不曾理会。
待出了城门后,却见外边扎着十几个帐篷,强风吹起帘子一角时,还可以隐约看到里面或坐或躺着几十人,皆是面容憔悴、骨瘦如柴。城门东边的施粥处,还有几十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围着排队,冷风中他们冻得全身止不住地发抖,却还是默默地等着队伍一个个慢慢减去,直到轮到自己,然后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那半碗早已凉却的清粥。
穆清华不由得拉住缰绳停下马,她的背后的西平城临近年末,大街小巷早已张灯结彩,寒冬腊月也拦不住那熙熙朗朗的车马行人,而一城之隔,却是这般北风凛冽,民不聊生。
第4章 比试
放眼远眺,祁山蜿蜒而卧,积雪覆盖下,反射出凛凛的白光,许久后,穆清华才收回了视线,拍打了马背又继续前行。
大约已走出了三四公里,刘致远追上来:“清华妹子,此去陵天城再快也需两三日,不要太过心急了。”语气温和,眼中七分担忧,三分无奈。
穆清华未答话,唇畔微勾,瞥了他一眼,眼神里颇有些意味深长,不过最终还是逐渐放慢了速度。
于是,两人就这么缓缓骑着马并行着,气氛缓和下来了,但却一时间弄得刘致远有些紧张,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他的手用力地捏着缰绳,偷瞟了穆清华好几眼,却见她依旧神色如常,看着远方。
“刘大哥。”沉默的空气中突然传来少女清脆如铃的声音。
但下一句却如惊涛骇浪划破天际——
“爹与我谈了婚事,想把我许配给你,你想娶我吗?”
毫无准备的被这么直接一问,刘致远话还听完就浑身僵硬,差点从马上摔下去,他转头看向穆清华,想确认下这句话是不是真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抑或是自己幻听了?
却见穆清华垂着长长的脖颈,面带疑惑,乖巧的模样仿佛是在向先生请教问题的学子。
刘致远登时脑中再轰得一声,脸色瞬间酡红似醉酒,半晌,才结结巴巴道:“我……我觉得清华妹子你……挺好的……”他努力坐稳了身姿,“从你……第一次来军营时,我就觉得你……很特别,将军前些日子也同我谈及了此事,但这无非是将军器重赏识罢了,又怎敢多加肖想……”
穆清华歪着头,蹙着眉:“那你的意思是……不想?”她可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从字面意思理解。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刘致远脸色倏然大变,不由得脱口而出,“我……求之不得。”他双手急切地比划着,好似要把心掏出来一般。
见他这副模样穆清华却粲然一笑,没有半点女子的娇羞,反倒落落大方道:“那你予我三件事,如你能做到,我们再谈。”
刘致远怔了怔,虽早已知道清华与一般女子不同,但还是有些讶异。
穆清华不待他作答,就郎朗道:“其一,你知我性子,哪怕嫁为人妇,我也是绝不愿终身居于后院的,只想与穆家军一起上阵杀敌,驱除蛮国来犯之兵。”她目光炙炙,直盯着刘致远,观察他接下来的反应。
听到这话,刘致远没有觉得惊世骇俗,他郑重点头道:“清华妹子本就不让须眉,一腔热血忠肝连致远都自愧弗如,又如何能阻止呢?”
穆清华心中重石落下,但面上神色不变,又开口道:“其二,我不喜与人共侍一夫。若你要娶我,便终身不得纳妾。”
虽世人都忌讳女子善妒,但刘致远听到这话却有些小窃喜,这番话听着似是在与他倾诉爱慕之意,且他本就未曾有过三妻四妾的念头,当即伸出三个手指头对天起誓:“致远此生绝不纳妾,唯愿与……一人相守!”
穆清华见他这般重视,顿时心满意足,看来一切还挺顺利,那么就下来就是——她飞身下马,挑过红缨枪,直指马上的刘致远:“其三,就是和我全力以赴地比试一场!”
刘致远大吃一惊刚想开口拒绝,却见眼前女子灿然笑开,如沐春风。那一刻他脑子中充满那句话,短短八字,却徘徊不去——
“若你赢了,我就嫁你。”
天地万物仿佛都在这一刻失色,只留下朦胧的曙光笼罩在这片晶莹闪烁的雪地上,刘致远这时心里如同石头激起水花,早已泛开圈圈涟漪,许久才清醒过来,然后动作麻利地跳下马:“那清华妹子,我就得罪了。”右手握住刀鞘,眉间冷厉。
穆清华早已迫不及待,如今同龄人中她鲜有敌手,不免有些孤傲自负,足尖点地,纵身上跃,手里的红缨枪宛如蛟龙奔腾朝着刘致远的胸口直驱而去。
刘致远不慌不忙,向后迈开几步,左手用力一挡,便就四两拨千金般推开枪柄,取出大金宝刀,向穆清华腰间横空一砍,转为攻势。
穆清华轻轻一跃,跳到半空躲过刀锋,再缓缓落地,唇畔冷意不减:“你再如此放水,可就没意思了!”话音未落,她又欺身而上,速度比起方才竟是快了数倍,手中的红缨枪晃出数道虚影,招招不留余地。
本来刘致远还有几分顾忌,却见穆清华卷着风雪凌空袭来,那般灵动的眼睛,此时却带着决绝和狠意,这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却激起他温和表面下暗藏的那股暴虐,到底是上过战场厮杀刀尖舔血的人,他挥过大刀挡在胸前,不偏不倚迎上了枪刃,两相较劲,杀气碰撞。
空中划过尖锐的“哧”一声,穆清华手腕吃痛,暗想不能与他蛮力相抗,轻巧转身,持枪由下往上一挑,竟生生挑掉了刘致远的大刀,枪刃忽而转向他的脖颈刺去。
刘致远急忙弃刀而退,向后跃出,穆清华欲趁胜追击,似浮光掠影疾步追上。
两人在半空中连过数招,虽说此时穆清华稍占上风,却抵不过刘致远的浑身劲力,相持许久,她后力未继,枪柄竟被生生地拉住,再一扯,她身子倏然翻转,重重的从半空落下来。
穆清华顾不得后背的疼痛,欲要起身,却觉脖颈一紧,竟是整个人已被刘致远揪住,压在了积雪里。
“你输了。”一锤定音。
穆清华还想挣扎,可却右手握空,原来红缨枪早已掉落在了半米外,她阖上眼眸:“我输了。”隐下不甘和苦楚,她自小好胜心极强,这一时又尝到败北的滋味,实在是难受。
刘致远那眉间的狠意顿时烟消云散,一脸惊慌:“清华妹子,你没伤到吧?”他伸出手想拉她起来。
但穆清华却拍开他的手,强忍着疼痛自己站了起来,她不喜欢失败的滋味,也不喜欢从别人眼中看到怜悯,她别过眼去,抿着唇不语。
见她这般,刘致远原本的满心欢喜,如遭遇当头冷水,毫不留情地泼了下来。他站在一旁低着头一声不吭,脸颊旁不禁染上一抹窘迫。
最终,他苦笑了下:“清华妹子,若你原只想与我比试,直说便是。”然后轻咳了咳嗓子又道,“何苦来婚姻大事来诓我呢?”
穆清华斜倪他一眼,似是不解:“你在说什么呢?”
“我见你这般不悦,应是不愿嫁我吧。”刘致远拳头紧紧捏着,眸中似潮水起伏,“若是令你为难了,那今天之事,权当没有发生过。”
这番既憋屈又挣扎的话听得穆清华不禁失笑,她看向天际线上的落日余晖:“我并非是因想与你比试才说愿嫁你,只是我之前从未想过要嫁给何人,自小我把你当做兄长一般敬重,前几日爹爹突然提及此事,我倒想也未尝不可,若嫁给世家子弟,怕就无法再活得这般肆意了。”
刘致远侧首看她,清辉落在那清瘦艳丽的脸庞上,玲珑透亮的眼眸里从容平静,她如此坦诚,他却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其实从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目光就追随着她,如同仰望天上耀眼的星月,方才她给了他莫大的欢喜,却这一刻收回去了。
夫妻如何能与兄妹相同。
两人在夕阳下伫立着,久久不语。许是刚把心里话全盘托出,穆清华不免有些尴尬,她先打破沉默:“天快黑了,我们继续赶路吧。”说完便纵身一跃骑上白马,又奔腾而去。
刘致远苦笑了下,伸出手掌托住一片雪,待它化作水,眼眸中几分惆怅,唉,方才他终是没有把心底的话说出来。
罢了。
虽然她现在可能还不知情如何物,但他愿多等一会。
第5章 细作
两人再跑出十几公里路,终于来到一家驿站,翻身下马,驿丞连弯腰招呼道:“官爷,长途跋涉累了吧,这次有什么吩咐?”
刘致远掏出令牌,上面写着“穆”一字,淡淡道:“两间上房,再打点热水。”
夜凉如水,许是一天过于疲惫,穆清华困意袭来,出门在外也未过于讲究,用热水把脸一抹后就往床上一躺,很快就阖上了眼眸睡了过去。
悄然不觉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穆清华睡得昏昏沉沉的,突然感觉胸口有些疼痛,似是被什么重物压了上来,但她未多在意,翻过身子又继续陷入梦乡。
随后又感觉脸上有点痒,她以为是蚊子,无意识地伸手去挠了挠,却惊觉脸上早已湿漉漉一片。
怎么留了这么多汗?
迷迷糊糊中闪过这个念头,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此时她眼皮沉重得还是不愿打开。
却突然,她的手背好像被一片软刺轻轻滑过,微微刺痛,还带着一些黏糊糊的液体,一刹间,她终于警觉起来,整个人宛如惊弓之鸟般坐起身来,而胸口果然有个重物,好像还在动?
她大吃一惊,瞬间就伸手把那东西推开,便就听到地面响来的砰一声,还夹杂着几声痛苦的嗷叫。
穆清华慌忙起身点燃烛灯,便见到地上躺着一只毛茸茸的动物,浑身雪白,在那微微颤抖着,她蹲下去凑近一瞧,竟是只白狐狸,它身上的皮毛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触目惊心。
瞧着这只白狐狸如此痛苦,穆清华不由得几分同情,她伸手去摸摸它的脑袋,便见到它睁开了眼睛,黑溜溜的甚是可爱。现在它看上去没有什么活力,似乎想站起来,但又很吃力。
许是它误踩了外面的捕兽夹吧,竟然受了如此重伤。
穆清华起身从包裹里找出止血粉和细布,准备替它包扎下,但是一转头,却发现它已经跳到了窗沿上,十分警惕地和她对望着。
穆清华心里着急,也不管它能否听懂,轻声唤道:“小白狐,别跑,我给你包扎下。”她蹲低了身体,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相视了一会后,穆清华脚步轻慢地上前想抱回它,却好像被小白狐察觉到了,它转身跳出窗子,穆清华连忙上前透过窗口看去,它正一瘸一拐地往雪地远处去了,脚上的血淌淌流着。
顿时穆清华心里生出几分懊恼,怕是自己刚才的举动吓跑它了,在窗边站了一会后刚打算回去继续睡觉,却见那小白狐在远处停了下来,不再往前走了,它转过身朝着自己看来。
穆清华平生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白狐,不免有些新奇,于是站在屋里看了它许久,久到她以为这个小白狐在等她,这个荒谬的想法冒出来后,穆清华便想着还是再上去试试,于是她快速地穿好衣服出屋,朝它那方向跑去。
果然,那只小白狐见她跑来也还是在原地坐着不动,她有些欣喜不由得加快脚步。
但没想到,待她离得很近时,想伸手抱它,它又一溜烟跑远了。
穆清华的一腔热情顿时扑空,不免有些沮丧,但低头瞧着这血迹斑斑,又有些不忍,若不管这小白狐了,它今晚就会死了吧。
于是,她又追了上去。
但因雪地路滑,穆清华没法走太快,奇怪的是这小白狐受了伤,身体却越发灵活轻巧,越跑越快,她好一会儿也没追上,反倒被拉开了一堆距离。
待视线里又看不到小白狐后,穆清华已经不知走出了太远,她已经来到了一片杨树林里,如今树木已经干枯,枝头挂上了盈盈白雪。
这时,又听到小白狐发出了痛苦的嗷嗷声,她顺着声音的方向寻去,却见雪地上横躺着一个人,那小白狐在旁边用舌头舔着他的脸。
穆清华惊异万分,难道这小白狐是故意把她带到这的?
她一时想不了太多,匆忙上前看了眼雪地里的那个人,是名男子,脸庞被冻得发紫,嘴角边的鲜血一路蔓延到锁骨深处,他左手还捂着腰腹,那里更是鲜血遍布,染红了半身衣袍。
穆清华赶紧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活着,尽管已是奄奄一息。
救人要紧,穆清华未顾忌太多,伸手想拉开这人衣服先帮他撒上止血粉,不然他怕是要失血而死。
但当穆清华指腹触碰到他的身体时,却感受他身体一僵,低头看去他的眉头微蹙起来,好像要努力地睁开眼睛。
她未多细想,动作继续,几下就干净利落地就解开了他的外袍,露出了腰腹的那道狰狞伤口,约有两指长,真不知道此人遭遇了什么!
穆清华取出止血粉准备为这人上药,却斜眼瞥见方才此人衣袍里掉出了几封书信,顿时如遭雷殛愣了半晌,虽然夜色昏暗,但朦朦胧胧的月色下,她还是看到书信一角的戳印,竟是蛮国的族记。
她动作停顿下来,对这受伤的男人身份起了顾虑。若他是蛮国人,她可不会善心大发。
她伸手取过那几封书信,想拆开看看。打开第一封时却发现上头写着的是蛮文,宛如天文,她又接连拆了两封,一封还是蛮文,另一封是一副画,上面画的是竟是大楚边境的地理风貌,还标注了各处军营要塞的位置!
穆清华心头狂跳,对此人的身份有了个初步判断,她又继续拆开剩下两封,终于有一封是楚文,她一目十行扫过,上面简单潦草几行字,却是通敌叛国的铁证。
此人果然是蛮国派来的细作!
穆清华脸色瞬时一变,幸好没有救他,不然定会徒生事端。眼下这种情况,他定是活不了多久的,但为了以绝后患,还是打算动手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