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算不得大户, 但也不至于让福姐儿一嫁过去就过苦日子,真正让程垚看重的,是吴家门风清正,有“年过三十未有子方可纳妾”的祖训。程垚自己一时鬼迷心窍纳妾,对福姐儿却是一片慈父之心,特特挑中了吴家。
相看那一日,吴家来的乃是福姐儿未来的婆母吴孙氏,吴孙氏倒也不全是冲着程宁这个生员来的,相反,她还挺看重福姐儿本身的素质能力。虽然也希望程宁日后有成能拉扯他们一把,但日子到底是要靠自己过的,娶个贤媳的好处,可远远胜过有门好亲家。
八月初三的时候,吴程两家交换了庚帖,又行了纳吉之礼,这亲事便算是尘埃落定了。福姐儿便成了待嫁的姑娘家,不能轻易出门了,但她感激覃家对她的照顾,还特意来了府上一回。
自己亲自教过的孩子,哪怕没什么亲缘关系,蓁蓁也是用了好些真心的,因此她来,蓁蓁很高兴,笑着把人迎进屋里。
福姐儿已经是大姑娘了,又因为跟在蓁蓁身边,耳濡目染之下,说话做事都极有章法,不急不缓得将自己的近况说了一遍,提起自己未来的夫君吴帆的时候,还露出了女儿家的羞涩。
蓁蓁没打趣她,反倒是细细听着福姐儿的话,听到她谈起对于婚后生活的担忧的时候,也没笑她心思重,反而很细心地劝慰她。
“吴夫人,我有过一面之缘,瞧着是个极正派的人,虽然不爱说笑,但做事很讲道理。你嫁到吴家,对着婆母做到敬爱二字即可,无论人前人后,都不可说一句闲话。”
福姐儿大大的眼睛看着蓁蓁,眼中流露出了慕孺的神色,十分认真听着蓁蓁的教诲。
“女儿家嫁人,婆媳关系是一回事,但夫妻关系更是不能怠慢。你进了吴家,别急着管家,自己院子的下人收服了就好,其它的精力,就都放在夫君身上就是。你爹想必也相看过吴公子,应是个正派的人,你对他用了真心,他必然也不会辜负你。男儿志在四方,很多时候都大大咧咧的,但咱们女儿家得心细些。”
蓁蓁边说,边看着担忧而害怕的福姐儿,忽然便有了种嫁女儿的感觉,这还是旁人家的女儿,若真是她自个儿的女儿,那她得多操心啊?
福姐儿也很感激,她家中是没有人同她说这些话的,爹爹是男子,能替她相看夫婿就已经是很细心了,而娘则只考虑哥哥的婚事,鲜少能见着面。说实话,即便是娘要教她,她也不愿学娘的经验,程家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子不言母过,但她心里知道,爹有错,娘也并非无辜。
她内心十分感激,等到蓁蓁送她走的时候,福姐儿没任何征兆地跪下磕了个头,蓁蓁都没来得及扶。
福姐儿磕过头,便告辞了。蓁蓁倒是满心惆怅起来,等到覃九寒夜里回来的时候,两人在榻上歇着的时候,蓁蓁忍不住叹息道。
“我今日瞧福姐儿要出嫁,很是舍不得。不由联想到,若是咱们日后有了闺女,也要同福姐儿这般嫁作他家妇,便心里更不是滋味。”
覃九寒见妻子是真的有些发愁,认真思考了片刻,才正色道,“你放心,我们家姑娘,我定会为她挣下一份不菲的嫁妆的。你若是担心婆家欺负她,咱们便学公主下降么,给她准备个宅子,她不开心,便不在婆家受气,干干脆脆带着孩子搬出来住。公主能这样,我们家姑娘也能这样。”
蓁蓁听他这么说,十分纠结了考虑了片刻,还是理智胜过情感,才万般不舍道,“你这样子,亲家可不知道会怎么想咱家呢,说不定还觉得咱们不讲道理。有你这个爹爹给闺女撑腰,想必亲家也不敢随意看轻咱家姑娘。倒是勋哥儿和温哥儿,要让他们好好替妹妹撑腰,可不能不管妹妹。”
覃九寒故意冷着脸道,“他们敢,我不打断他们的腿!”
蓁蓁被他逗笑了,知道他是在惹自己笑,轻轻推搡了他一下,才道,“做什么这么凶,好像就闺女是你的,儿子是捡来的一样。”
然后,便看男人挑挑眉,意味深长道,“儿子是怎么来的,你不知道?”
蓁蓁:……莫名觉得,相公越来越不正经了,明明以前可严肃了,凶神恶煞的,吓得她这个寄居的小孤女连哭都要躲着哭。
想到以前的事情,蓁蓁又忍不住觉得,世事真是奇妙万分。
那时在牢里,她可从未想过会有今日,女牢中皆是样貌丑陋不堪的妇人,除却她们几个刚被丢进牢里的娇娇小姐。那些女犯见了她们,就爱说些腌臜话来吓唬她们,什么“妓馆窑子”“歌姬舞女”“陪/客”的话,总能吓得她们这些不知世事险恶的小姑娘抱作一团。
那些女犯便哄笑开来,笑着笑着,不知不觉便泪流满面了,泪水冲开面上的污浊。比起哄笑,蓁蓁常常觉得,那些女犯的眼泪,更令她害怕和畏惧。
那是一种深深的绝望混杂着认命的情绪,伴随着牢中钻来钻去、窸窸窣窣的老鼠的吱吱声,让整个黑暗的牢房都显得格外恐怖。
蓁蓁下意识揪着男人的衣襟,抓的紧紧的,手指都有些发白了。但很快的,覃九寒就好像发现了她的恐惧一样,将她的手捉进手里握着,带到嘴边轻轻琢吻了一下,十分自然地提起别的事情。
“院里的桂花开了,你替我做个桂花香囊好么?”
“好啊,我还想试试做桂花糕呢。温哥儿现在胃口越来愈大了,连树下拣的桂花都往嘴里塞。我都拦了好几回了……”
“下回让他吃就是,省得不长教训。”
这个做阿爹的,显然对于儿子爱黏着妻子这件事很不满,半点没有“慈父之心”地嘲弄道。
“要坏肚子的,他小孩儿家家的,咱们不好同他计较的……”
“……”
蓁蓁靠进男人的怀里,只觉得更深露重的夜里,靠在这样温暖的怀抱里,乃是再令人安心不过的事情了。
……
覃九寒在青州府的任职,其实也并非顺风顺水的。青州府读书风气重,读书人最是固执不过,很难动摇。
他在青州府所为甚多,但到底不是青州府的人,有些事情,下面的官吏不愿他插手,他也懒得多加干涉。
做上官的,若真要事事操心,哪里有那么多的时间,能够管束好下官的行为,靠着坐壁上观的制衡态度,反倒能令事□□半功倍。
但是,当青州书院的事情,闹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也并不觉得奇怪。
青州书院乃是青州府最有名的书院,渊源悠长,是圣人曾经讲学过的地方,乃是天下读书人的圣地。因此,青州书院的院长,不简简单单只是个书院的院长,即便是在青州府的官场,亦有着不轻的分量。
原先的书院院长年老体弱,早已辞去院长一职,书院的三个教授共执牛耳,三人有商有量安排书院的各项事宜。但数月前,郭家有功,郭老爷子升官,隐隐之中便高过另外二位,虽无院长之名,但颇有院长之实。
原本郭老爷子若能好好做下去,倒也是相安无事的事情。偏偏前些日子,姓李的那位教授,他家中的子侄因为德行有污被书院开除。剩下的那位也是不走运,偏偏他担责引进书院的厨妇,惹得半个书院的人都腹泻不止。
这事情闹得很大,吓得蓁蓁都忙亲自去了青州书院,带了个老资历的大夫上去,给勋哥儿和他的同窗们都诊脉一番。
这下子,青州书院几乎成了郭家的一言堂了。本来李齐二位都觉得乃是自己有错,无颜置喙什么,更没有脸面去插手书院的事情了。
但是,就在数日之前,李姓的那位教授家中的那位子侄,忽然便悬梁自尽了,留下了一封书信。李姓教授看过书信,在书房内痛哭了一夜,第二日便来了覃府,与他一道来的,还有他的同僚齐大人。
覃九寒垂眸看向垂垂老矣的两位老人,亲自上去扶了二人起来,宽慰道,“李老,人死不能复生。”
李老老泪纵横,虽说不是他的亲子,但从小便跟着他在青州书院念书,感情很深。更何况,他乃是李家的族长,若是任由子侄辈遭人欺侮乃至身亡,那他这个族长,很快就要失去人心了。
于情于理,他都必须摆出这样的做派。覃九寒亦是明了,他一半是真心难过,另一半未必没有夸大的成分。
“我会查清此事,二位勿要忧心。”
覃九寒一锤定音,淡淡便将事情给允下了。
青州书院是青州府不能动的地方,但是这一回,他偏偏要动这不能动的地方。
第151章 ...
最近的时日, 郭老爷子几乎日日春风满面,他自己心情好,自然见不得旁人愁眉苦脸, 委实太倒胃口了, 所以, 当看到妻子又在满脸忧愁担心乡下的女儿时,郭老爷子蹙眉咂舌,十分严厉地道。
“三娘子自己看走了眼,那就得承担苦果,谁让她看错了人?况且, 又不是不让她回来了, 等时过境迁, 她不是照样是我郭家的三娘子, 正正经经的娇娇姐儿,有什么可愁的?”
郭夫人就不大高兴了,她心中一直觉得,三娘子就是被她爹带坏了, 若是跟着她, 她才不会教的三娘子上赶着做人家的妾呢!现在三娘子的名声多差啊,日后能不能寻到好人家都指不定, 她又怎么能不急不担心?但她素来温婉, 便也低头不语了。
郭老爷子一瞅,只觉好好的心情都被老妻败坏了,转身便去了姨太太的房里。
白玉姨太太一见老爷来了, 忙笑吟吟迎上去,挽着他的手臂,娇声软语,很快便让郭老爷子沉浸在温柔乡之中了。
屋内是女子的娇声软语,听得门外的小厮都是下身一紧,在心里羡慕起老爷的艳福。
少顷,郭家长子郭竹便来了,听到屋内的娇声软语,也没有露出什么尴尬的神色,十分自然地在门口等着。儿子听老子的墙角,连伺候的小厮都觉得尴尬不已,偏偏郭竹却是一脸正色。
郭老爷子不是虎豹之年,没多久就偃旗息鼓了,一出门,瞧见长子站在门口,也不知等了多久了,脸色一黑,便呵斥一旁的小厮,“少爷来了怎么不通传?”
郭竹倒是浑不在意,只是摆摆手让小厮下去,随后附耳到父亲身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来就来,青州书院是什么地方,凭他一个外地人也想染指,真是白日做梦!”郭老爷子露出不屑的神色,轻哼了一声,“青州书院,是我们青州府人的地界儿。他要来,也要看学子们买不买账!”
……
既然要查案,那笃定要来青州书院,才能把事情给弄清楚。李家那位子侄虽是自缢在家中,但要寻个借口来青州书院,还是很容易的。光是李老的身份摆在那里,再加上死者毕竟是青州书院众多学子的同窗,即便是厌恶其品行,但人死如灯灭,再多的厌恶也都消解了。
所以,覃九寒轻而易举便进了青州书院,他也不加掩饰,直言道,他就是来查案的。
住到青州书院的前三日,书院内一片平静,在青州书院就读的,都是青州府最优秀的学子,很能沉得住气,即便是知府来,也十分淡然,该看书便看书,该讲学便讲学,似乎未曾受到半分影响。
到第四日的日子上,冷了覃九寒三日的郭老爷子终于露面了,在门口求见,说是眼下书院中能主事的只有他一人,故而未能及时来迎接上官。
随伺都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覃九寒却是淡淡地,也不说见他,反而让下人去传话,只说,“郭大人既然忙,那边继续忙去吧。”
郭老爷子吃了闭门羹,面上倒还算好,但心里却早就冷笑不已了,他本就因为当初盛宴上的事情怀恨在心,此时则更加恨之入骨了。说实话,一开始他并不打算同这位新来的知府大人有什么罅隙的,虽然强龙不压地头蛇,但他更加希望互不相干。
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人他已经陷害了,李齐二人也别他顺势赶出书院的权力中心了,他当然不可能再放手了。要知道,要做青州书院的院长,有多么的不容易。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自然不可能退,半步都不能退。
郭老爷子心中冷哼一声,心道:你要查便查,看你能查出什么东西来!到时候,灰溜溜地溜出青州书院,也算是我报了当日受辱之仇。
他人一走,杨辉便有些急了,他道,“大人,可还要继续等下去?这郭全简直是不将您看在眼里,实在太嚣张了!”
覃九寒轻轻抿了口茶水,淡淡扫他一眼,“你真的以为郭全是什么厉害的对手?愚蠢自大,刚愎自用,沾沾自喜,蠢货一个罢了。青州书院自成一派,上头早已不满了,既然来了,便来让这一趟来的值。”
杨辉这才开窍,随即便问道,“那咱们还是等?”
“也等不了多久。这里无趣得紧,我不愿久留。”
杨辉见主子神色淡淡的,似乎不怎么喜欢这一趟出行,但又不得不来的样子,心下:哪里是书院无趣得紧,分明就是这里没有夫人。若是夫人一道来了,那还会无趣?
接下来的几日,覃九寒照例在书院中四处闲逛,偶尔去瞧瞧念书的勋哥儿,考考他的学问,弄得勋哥儿的同窗谢乔都有点急了,私下找了勋哥儿,道,“大人怎么还这般悠闲,不是说要查案的么?”
勋哥儿也不知道爹爹的打算,但对于爹爹,他是无条件信任的。因此便也淡定得很。
谢乔更加替他着急,“你不知道,书院里都传开了!都说你爹爹压根不是来查案的,是想要插手青州书院的事情,前些日子,还当众给了郭教授难堪。”
勋哥儿人小,但想的比旁人都多得多,一听便追问道,“哪里传出来的消息?我爹都未曾见过郭教授,如何能给郭教授难堪?”
谢乔也只是听比他们大的学子说的,压根说不上来。
一旁沉默不语的魏甫忽然开口了,只说了一个字,“等!”
勋哥儿也很镇定,说到底,他从未见过爹爹在除了娘之外的人面前跌跟头,所以,他虽然疑惑父亲的做法,却不会怀疑父亲的能力。
谢乔看他二人这般淡定,也不由跟着镇定下来,心道:我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管那么多做什么,知府大人那么聪明,肯定有自己的想法。
下午是蹴鞠课,书院讲究劳逸结合,更何况,在蹴鞠中,不但能锻炼人的身体,更能锤炼人的意志,团结学子之间的关系。
勋哥儿素来是班里最有人缘的,今日也一样,师长一说分队伍,便有许多同窗围了过来,十分热情地邀请他。等到分好队,丁班的学子们正要开始蹴鞠,那边丙板的学子们便围了过来。
书院是按年龄来分班次的,丙班的学子,比起丁班来说,要大了四五岁,比起丁班的小豆丁来说,可以算是壮硕的小牛犊了。当然,书院都是书生,要说小牛犊也有些汗颜,其实只是比他们高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