勋哥儿这么一问,倒是让蓁蓁回忆起了那时候,说起来,她并非对太孙有多少感情,至多有些怜悯而已。但当时,她确确实实是用心照顾了太孙,乃至后来,都生出了些许感情来。
蓁蓁略想了想,对着等她回答的勋哥儿道,“太孙除了是太孙,还是个孩子,比温哥儿大了几个月的孩子。你想想,若是温哥儿同太孙那样,在爹爹娘亲同你都照顾不到的地方生个病,你该有多着急。这般将心比心,便也不畏惧他的身份了。”
勋哥儿蹙眉思索,随即道,“你若是寻常的时候呢?太孙若是好好的,娘又会如何同他相处?”
蓁蓁倒是没想过这个,闻言还琢磨了一会儿,道,“还是那般吧。旁人的身份如何,与我与人相处之道没什么关系。他身份高贵,我也不曾有所求,无所求便无惧于心。”
这倒是她的真心话,从京城到苏州,她一路遇上多少身份高出她许多的人,也没有因为同他们交往而为难过了。
最不济便是不同那人打交道,别的却是没什么的。
说到底,她又不求别人什么,遇见身份高的,大不了便是恭敬些,实在不存在什么卑躬屈膝的说法。
勋哥儿若有所思,心中默念道,无所求便无所惧。那他对三殿下可是有所求?
答案显而易见是不,他受爹爹影响颇深,从来不曾寄希望于他人,他想要的,从来不需要求别人,求人不如求己,这是爹爹最早便教他的一句话。
既然他对三殿下无所求,那他的身份,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高贵如皇子,或是卑贱如乞儿,与他有什么干系?
他平日里如何待人,如今便该如何,又何必说一句话都要在心中揣测许久?
蓁蓁见勋哥儿不知又在琢磨什么了,心里还有点担心他,怕他心思太重了,便吩咐他给自己帮忙,也省的琢磨些有的没的。
在书院念书已经够累了,这都回来了,便要轻轻松松的,有个小孩儿的样子才行。又不是多大的年纪,总是那般老成可不行。
想到这里,蓁蓁又不由感慨起来,孩子长的可真是够快的。总感觉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勋哥儿便这般大了,仿佛不久前还是襁褓里那个玉雪可爱的婴孩。
一下子,都到了有心事的年纪了。
……
大抵是因为同娘聊了天的缘故,勋哥儿很快便又如以往那般沉稳了下来,对着三殿下的时候,也泰然自若起来。
覃九寒见了,心中自是十分满意不说,他对长子是抱以厚望的,这一点,从他平时对勋哥儿的教导,便能猜出一二。
正因为对他抱以厚望,所以才会严格要求他,早早将他性格中的那些缺陷,他处事之中青涩的地方指出来,亦是怕他大了不好改。
但勋哥儿在家中也没有待上多久,中秋节一过,他便又要回安家书院去了。
做学问贵在持之以恒,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倒不如干脆不要费心思与这一道上。
所以蓁蓁虽然不舍,但也将勋哥儿的行囊早早收拾好了,一再往里头添了好些东西,衣裳鞋袜的,就连路上的吃食都是精心准备过的。
勋哥儿念念不舍辞别家人,临走前又好好安抚了哭得不能自已的温哥儿,这才上了马车,要返回书院去。
马车缓缓走远,还能依稀听见温哥儿喊“哥哥”的声音,勋哥儿却是逼着自己不能回头。
等到了书院之后,独自在屋里收拾行囊的时候,看到那许许多多明显出自娘亲之手的衣裳鞋袜,甚至还有温哥儿偷偷塞进来的小纸鸢,不由得心头一暖。
虽然才离开家,却已经十分想念。
中秋过后,覃九寒便又忙碌了起来。
梁帝终是没有被朝中朝臣说服,一意孤行要了王甫的性命,但相对的,对于王家的家眷,却是难得大发善心了一回,没有赶尽杀绝。
王夫人虽然逃过一劫,但也无法孤身留在苏州谋生了,带着儿子儿媳们,回了青州府,投奔娘家去了。
王陆氏临走之前,托人递了话给蓁蓁,说是希望同她见一面,但蓁蓁却是没有答应,只是让人送了银两过去。
王陆氏收了银两,不由得落下泪来,心中后悔不已。她的确未曾算计过蓁蓁,但也无辜不到哪里去,她原以为自己不过是袖手旁观,算不得什么大错。
但看到沉甸甸的银两时,心中却是后悔了,她的确没有想过害人,但她由着王甫一错再错,因为私心希望王甫罪有应得,便听之任之。
说到底,她不无辜。
王陆氏回望繁华依旧的苏州城,一个知府的落马,似乎对苏州城没有丝毫影响,这里依旧繁华,依旧流帜如金。
“娘?”王陆氏的长子见她眼神茫然,不由唤了她一句。
王陆氏回过头来,看向因为这牢狱之灾,懂事了不少的长子和幼子,心中幽幽叹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错了,眼睁睁看着和自己愈发形同陌路的王甫,失足踏入“深渊”,却从未想过劝他一句。
到如今,王甫死了,留下长子和幼子,而她,能给他们的,远远比不过王甫这个做爹的。
“以后,都要靠你们自己了,等到了陆家,我便不能陪你们了。我累了,想歇一歇。”王陆氏轻声道,随即累了一般闭上了眼。
“娘。”王家小少爷有些慌乱失措地喊了一句。
王陆氏却只是摆摆手,一副累到了极点的模样,闭着眼,一言不发,好似沉睡了的雕塑一般。
她在想,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和王甫走到了这个地步,相看两相厌。
明明两人初见之时,她也曾含羞浅笑,微风吹乱了一池春水,亦吹乱了她的心。他也曾痴痴相望,呆若木鸡,甚至被同行的书生嘲笑,也不舍得眨眼。
他对她一见钟情,红着脸询问她是哪家的娘子,然后便不顾一切前来陆家求娶。
那时候,爹娘都希望她能选择从小相识的表哥,他们告诫她,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却一意孤行,跟着王甫入京城,到苏州,一路颠簸,半生沧桑,乃至最后,遍体鳞伤。
夫妻二人新婚燕尔,到后来的夫妻陌路,直至现在的生离死别,她不知道,王甫曾后悔过没有,亦或是只觉得自己输的不甘心。
她不知道,日后,她也不会知道了,没有机会知道了。
王陆氏闭着眼,眼前仿佛又出现那个温文尔雅问她是哪家娘子的书生,一晃眼,又成为了辱她欺她的,令人生厌的男人。
比起大难临头各自飞,在生活中,在不知不觉中渐行渐远,更加令人觉得悲哀,觉得绝望。
青油布的马车缓缓驶出苏州城,身后是繁华,身前是前路茫茫,它带走的,是一个身心俱疲的女子,和她蹉跎了大半个人生的失败婚姻。
至于王陆氏回到青州府之后,却又是另一番事情了。她拜托兄长照顾膝下二子,便寻了一处清静的道观,也不弄什么带发修行的噱头,十分干脆地剃了一头青丝。
三千烦恼丝,人间夫妻最是悲哀。
十月的时候,梁帝染了风寒,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竟颇有些一病不起的感觉,吓得朝中上上下下都谨言慎行起来。
朝中不可一日无君,群臣相谏,太子代为处理朝政。
第174章 ...
梁帝染病, 对江南的事情,自然不如以往那般上心。毕竟,江南再如何, 也不过是官吏贪污, 于大局暂时还无损。
因着他这一病, 覃九寒倒是难得的闲了下来,他明面上是总督,但实际上被派到江南的意图也十分明显。
便是要代替当初在江南丢了好大一回脸,甚至连命都丢了的陈岙山。
苏州知府的那一桩案子,之所以能办的这般顺畅, 除了梁帝在背后做推手, 同样有弃车保帅的意味在里头。
舍弃一个苏州知府, 却能让圣上不再对江南之事, 耿耿于怀,不可谓不是个划算的法子。
因此,梁帝这一病,倒是让苏州官场的局势稳定了下来, 若是将覃九寒初来时候的场景, 比作水入沸油,那么如今, 这油却是凉了下来。
覃九寒本来也不打算如此激进, 古语有言,趁热打铁,但亦有一句话叫,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而这繁华江南,比起热豆腐却还要更难咽下。
他彻底闲了下来,反倒是蓁蓁忙碌了起来。
温哥儿生辰已近,蓁蓁这个做娘亲的,自然要替他操持起来。
其实按照一般官宦人家,膝下孩子过生辰,做主母的,也不过是吩咐下人几句,若是能亲自瞧上几眼的,已经算是极难得的,大多只是临生辰那一日,将下人备好的生辰礼送过去。
倒不是她们对孩子不上心,一来么,大部分夫人们自己小时候也是这般过来的,二来,时下的官夫人其实并不像大多数人想的那般养尊处优,养尊倒是有了,但处优却是无从提起的。上有婆母要伺候,下有妾室要时时警惕,还要处理家中一众庶务,怎一个忙字了得。
但蓁蓁大多数时候却是闲的很,这自然同覃九寒不纳妻妾有关,但更多是源于蓁蓁的性情。
她娘亲,已逝的沈氏,乃是个极聪慧的女子。蓁蓁自小耳濡目染,养的颇为疏朗的性情,从不把权当做人生不可或缺的东西,管家她虽然也管,却也只是把着大方向,放权放的相当很。
或者说,她只安排人,她也不同下人们玩什么心思,十分简单利落,赏罚分明,但若是哪里出了差错,追责的时候也不会轻拿轻放。
谁负责什么,都是有章程的,不但蓁蓁心里清楚,下人们也是心知肚明,不需要她多言。
覃九寒原先见她这般御下的时候,还惊讶了一回,再听她说是丈母娘教的,不由惋惜了一回。
丈母娘这般灵秀,怎么会嫁给沈琼那般的男子。
当然,这话他自然是不会说给蓁蓁听的。
蓁蓁哪知道他侧歪在塌上,脑子里却在腹诽自己的爹爹,还浑然不觉的拟单子。
温哥儿这回是三周岁的生辰,不是什么整岁生辰,不宜大过,但也不能太寒酸了。
毕竟,过生辰这种事情,小孩儿素来是最最期待的。就连勋哥儿那种十分沉稳的性子,临到生辰时候,也会流露出期待的神色。
蓁蓁在纸上写了好长好长的一摞列表,又仔仔细细写了那日的章程,自己瞧了许久,才觉得略微满意了些。
她又拿起晾干了的宣纸,过去给相公看,“相公,你替我瞧瞧,可还有那里落下了。”
覃九寒瞧那纸上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不由得心里一酸,两人都快“老夫老妻”了,却吃起了儿子的醋。
不过,他自己心里也知道丢面子,他在蓁蓁面前,素来是最看重这些的,所以酸归酸,却还是认认真真替妻子谋划起来。
他想,温哥儿是他同蓁蓁的孩子,宠着些也没有什么大碍,比起记挂外人,倒还不如对温哥儿上心。
却是没想到,过几日还得实打实醋上一回,这回却不是吃自个儿儿子的布了。
很快到了温哥儿生辰那一日,府中小主子生辰,虽然不是整寿,但大大小小是件喜事,府里上上下下都笑脸迎人。
勋哥儿也从安家书院请假回来了,一进门,便被温哥儿结结实实抱住了大腿,小豆丁似的温哥儿穿了一身喜洋洋的红色袍子,裹得圆圆的,活像个红包。
“大红包”还喜气洋洋喊道,“哥哥,哥哥,今日是我生辰!”
勋哥儿听了都觉得好笑,哪有人一上来就提醒别人,今日是自己的生辰的,同讨礼有何异?不过是自家弟弟,他自然乐意哄着。
他将温哥儿抱到一边,恭恭敬敬给爹和娘请了安,“孩儿回来了。”说罢,又一脸担忧看向娘,“娘的咳嗽可好了?孩儿不孝,娘亲身子不爽利,孩儿却不能待在娘身边。孩儿这回回来,带了枇杷膏,乃是我的一位同窗家中的古方子,安夫子用了极好,孩儿便向同窗讨来了。”
蓁蓁听了满脸笑意,“娘是大人,能照顾好自己,就是小小的风寒,勋哥儿别放在心上。你那枇杷膏,娘会记得用的。”
她前些日子大抵是太忙了,一不小心便染了风寒,其实不是什么大毛病,很快便好了,只是嗓子还有些痒痒的,时不时要咳上一两声。
偏偏就这点小病,倒是惹得相公黑了脸,将她身边的人都结结实实训了一顿。
大的这般,小的也是如出一撤,小豆丁温哥儿也是眼泪巴巴窝在她身边,说话都小小声的,像是怕吓着她一样。
现如今,勋哥儿回来了,第一句问的话,也还是她的风寒。若不是蓁蓁知道自己是染了风寒,还当自己得了什么大病呢。
当然,这话她是不敢说出口的,也就是在心里琢磨琢磨,真要说出口了,免不了又要被两孩子加相公,用不赞同的眼神看上几眼了。
勋哥儿这才有功夫去同弟弟说话,好在他也没有让弟弟失望,还卖了个关子,道,“好了,等用过晚宴,我就将准备好的生辰礼给你。”
温哥儿小可爱仗着今日是他生辰,料想阿兄也不会轻易训他,便扭扭捏捏的,拉着阿兄的袖角撒娇。
“哥哥,你先给我看看呗。我就看看啦!就看一下。”温哥儿伸出一根手指,表明了自己只看一下下的决心,小眼神可怜兮兮的。
勋哥儿有些为难,他素来是个很有规划的人,定下了的事情,轻易不愿意更改,偏偏今日又是温哥儿的生辰,他也不舍得违背弟弟的意愿。
勋哥儿的性情,蓁蓁是很知道的,便对撒娇的温哥儿道,“好了,哥哥辛辛苦苦给你准备了生辰礼,就一定会给你的,不许学女孩儿那般扭扭捏捏的。过来,娘跟你带坠子,今早你玉腰姐姐替你做了新絡子。”
温哥儿其实也就是撒娇,倒是没有真的想为难兄长,闻言就蹦蹦跳跳过来了,挺着小胸脯。
蓁蓁替他挂了坠子,又颇为疼爱的拍拍他的脑袋,示意他跟着阿兄出去玩了。
温哥儿许久没有见过哥哥了,想的不行,当即黏糊糊的黏着哥哥,半步都不带离的。
勋哥儿亦是十分疼爱弟弟,今日是弟弟的生辰,便愈发和颜悦色起来,连弟弟拉着他要去玩他一向看不大上的蟋蟀,都应下了。
蓁蓁看着兄弟俩牵着手出去了,不由微微一笑,道,“到底是要有伴儿才好。若是只有勋哥儿或是温哥儿一个,那便不像这般热闹了。”
在这一点上,覃九寒同她达成了共识,不过他倒不是觉得兄弟有伴还是什么的,而是单纯觉得,两儿子能自娱自乐的,不要总是来打扰他同蓁蓁的时间,便算是极好的。
等到了夜里,便是温哥儿的生辰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