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孩子们仍旧在起哄询问和催促,但阿才却觉得自己那股子烦躁悄然消失了,好像面前蹲着个牵着孩子的妇人,温声同他说话,妇人声音软而娇,而她牵着的孩子亦是如玉琢般的如玉容颜,母子二人都笑着,笑得他也忍不住跟着抽了抽嘴角。
旁边的孩子又催促,“到底是弟弟还是妹妹?你倒是快说啊!”
阿才回过神来,面无表情,脱口而出,“是弟弟。”
小姑娘们闻言便开始蹦跶起来庆贺,好似阿才说是弟弟,就一定会是弟弟一样。
而男孩子们则是唉声叹气,好似少了个漂亮妹妹是多么可惜的事情。至于阿才,则还是那么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小孩子们童言稚语,大人们自然不会放在心上,甚至连陪着孩子们讨论的蓁蓁也未曾将阿才的话放在心上,而是又陪着孩子们呆了一会儿,便打算回去了。
她们还未出门,院子里倒是先来了人,最先进来的是杨辉。杨辉近来有些提不起精神,往日里总是乐呵呵的,但这些日子却总是愁眉苦脸的。他一进来,便朝着蓁蓁道,“夫人,大人来接您回府。”
蓁蓁嘴角绽出一抹浅笑,随即袅袅走出屋子,就见院落中站在的男子,还着一身红色官袍,在阳光下衬得身长如玉,转过头来,嘴角噙起笑意,伸出手来,缓缓道,“夫人,回家了。”
阳光本来便能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尤其是男人还笑得那般柔和,丝毫不像斩杀山贼无数的阎罗县令,而只是一个接娘子归家的温润如玉的相公而已。屋内探头探脑望出来的孩子们都呆呆看着这幅画面,心底忍不住升起一股难言的羡慕。
……
马车一路缓缓行驶到县衙,众人总算回到了家,正好赶上用午膳的时候。
因着桌上有个怀了身子的妇人,菜色便很讲究,随随便便的辣食卤味是没有的,都是些滋养的菜式,什么乌骨鸡汤、红枣猪蹄、枸杞山药煲。蓁蓁吃什么,覃九寒也不挑,便跟着吃什么。
这么一来,蓁蓁更不好意思以菜不合口味为由少吃了,毕竟相公都陪着吃,她再耍小性子,未免就不大说得过去了。
用过午膳,便到了蓁蓁每日的小憩的时间了,覃九寒陪着她在院子里走了几圈,便一起回了房间。
屋内已经烘得暖暖的,棉被也被烘得绵软而温暖,蓁蓁一钻进被褥,便有些昏昏欲睡。孕中的妇人向来嗜睡,眼看着妻子呼吸变得清浅而有节奏,覃九寒也缓缓起身出了房间,关了房门朝前院走去。
和后院祥和宁静的氛围不同,前院充斥着紧张的气氛。那里有野心勃勃想要干出一番事业的兵将,也有琢磨着如何从中得利的小人,更有忧国忧民的盂县土生土长的官吏。然而,这一切,同覃九寒都无关。
他心中记挂的,只有后院那个替他怀着孩子的小妇人,总是娇娇软软撒娇的小妇人。他所做的一切,既不是为了国,也不是为了民,只是为了不让风雨飘摇扰了那个宁静小院中的小娘子罢了。
什么家国天下,什么民生民计,都不曾入他的耳,入他的眼,更不曾入他的心。入他心的,只有那一人而已。
第97章 ...
覃九寒踏入正厅的那一刻, 整个正厅骤然安静了下来,方才还吵吵嚷嚷的众人,都下意识闭了嘴, 将目光全都倾注于他身上。
从乾州借兵回来, 不过两个月的功夫, 便以雷霆之势横扫了两个匪窝,诡谲的用兵之计,攻心为上的算计,吓得山贼草木皆兵,已然不敢随意下山来了。这样的覃九寒, 在他们心目中, 早已和文弱书生这四个字对不上号了, 而是私底下叫他一句“阎罗县令”。
覃九寒抬眸看过去, 在众人的目光中坐于上首,垂眸抿了一口茶水。他是不急,可有的是人急,最急的莫过于这次带兵的何千户了。
千户是个不大不小的官,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比起百户总是好了些。千户,手下本有千户兵户, 每户二至三人, 零零总总加起来也就是两三千人。这一回,何千户几乎把手底下的半数兵都带来了,因此, 他的身家几乎都在这儿了。
何千户性子躁,上来便道,“覃大人,不知这断头崖的水寅寨,大人可有决断?上回鬼头寨和封义寨,我手下兵户折损不少。听探子回禀,这水寅寨匪数众多,且地处高处,易守难攻!”
何千户一开口,杜涓也坐不住了,急攘攘起身,“从古至今都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既然鬼头寨和封义寨都被攻破了,想必这水寅寨也是人心惶惶,此时不出兵,更待何时?”
杜涓是盂县本地人,自然是想着将盂县的匪患一举歼灭不说,毕竟十几年来,只见山匪的势力不断壮大,好不容易来了个县令,竟然能请动乾州的兵,那当然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还盂县一个安宁。
何千户心疼手下兵将折损,而杜涓则是抱着一鼓作气歼灭山匪的打算,两人意见相左,吵得不可开交。至于其他人,则要不站队,要不做墙头草,在情况未明晰化之前,不肯轻易支持哪一方。
覃九寒抬手,示意两人安静,何千户和杜涓都住了嘴,齐齐看向他,似乎在等他支持他们。覃九寒只是点头,淡淡道,“先按兵不动。”
“大人——”何千户松了一口气,杜涓却是急得差点倒仰过去,恨铁不成钢道,“大人何故不一鼓作气,非要给那些山匪喘息的机会?待他们重整旗鼓,大人又打算如何?”
“杜兄!”同僚们都被杜涓放肆的话吓得面色发白,拼命给他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冲动。杜涓却是浑然不在意,好似已经置之生死与度外一般。
面对杜涓的质问,覃九寒并未动怒,他其实不是一个轻易动怒的人,很少有人能惹得他动怒,大多时候,只是令他厌恶或是反感而已。因此,他并未像众人所想那般勃然大怒,只是抬眸淡淡扫了一眼,道,“水寅寨有匪徒三百余众,匪头皆是逞勇好战之人,且水寅寨地处高地,长河相隔,有天涧之用,易守难攻。即便那些兵士,也都是血肉之躯,难不成盂县百姓的命是命,兵户之命就不是命了?”
他语气淡淡的,并未动怒,说出的话却是让众人都是一愣。自古以来,兵乃勇兵,民乃弱民,但从未有人想过,这些兵也是从民之中而来的。尤其是何千户,更是感激涕零,他原本就是军户出身,早就把一条命豁了出去,是拿命换前程,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过是一个马革裹尸罢了。
覃九寒一番话,将众人打发离开不说,唯独何千户厚着脸皮留了下来,摆出了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态度。
覃九寒淡淡扫了他一眼,冷冷回绝,“我不喜同男子同塌而眠,何千户还是早些回去吧。”
何千户腆着脸继续道,“大人说笑了,我也喜女子,身娇体软,搂着也舒服。但是,大人文采斐然,又胸中有沟壑,我实在佩服。”军中无妓子,又是一堆浑身使不完劲儿的汉子,开黄腔什么的,那都算不得什么事,因此何千户脱口而出就是一句黄腔。
覃九寒又是冷冷一眼扫过去,手一抬,喊杨辉进来送客。何千户被杨辉请着出去,临出门还不肯作罢,探头探脑道,“大人可莫要忘了先前的话,要让我那些兄弟们歇歇的。”
出了门,何千户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心情颇好,又觉得覃九寒其人对他胃口,便同杨辉道,“你们大人也真是的。那些子穷酸书生要同我说教,我可是从未搭理。这一回,我主动要留下,反而被赶出去了。这可真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啊!”
杨辉听得嘴角一抽,不怕文盲,就怕这种半懂不懂还用的起劲的半文盲,要是大人知道自己被比作神女,不知会作何感想了这何千户脸皮可真够厚的,还把自己比作襄王,究竟哪一点像了?
两人正走着,何千户还在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却见前头一抹倩影,鹅黄色的襦裙,裙摆微漾,袅袅从远处走近。
何千户这人吊儿郎当的,爱开黄腔不说,但家中早有妻室,也只是嘴上花花罢了,真让他做些什么,还真没那个胆子。因此,看到这侍女打扮的小娘子,也只是扫了一眼,连话都没说。
杨辉踌躇了片刻,就见人已走近,他也不再犹豫,点头道,“玉泉姑娘,可是夫人那儿有什么吩咐?”
这身着鹅黄色襦裙的正是玉泉。
玉泉远远便望见了杨辉,想避一避,但路只一条,实在避无可避,也只好硬着头皮走过来,微笑着朝杨辉道,“倒不是夫人有什么吩咐。县医来府中为夫人请脉,我来请大人。”
大夫算是三教九流,但县医不同,县医大多医术算得上高明,至少在盂县是最厉害的,受朝廷俸禄,因此也任由官府差遣。蓁蓁从乾州回来之后,县医便每过三日便要来府上诊脉,每一次覃九寒都在场,还特意在嘱咐过,若是县医来了,他不在,就去请他。
杨辉怔忪了片刻,才“哦”了一句,玉泉却未打算多说什么,又道了一句,便转身去了。
看着玉泉离去的背影,杨辉说不上来的失落,面上也露出了几分。何千户看得有趣,便挑眉道,“还真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杨辉回神,失落笑笑,“千户说笑了。玉泉姑娘乃是夫人身边的贴身婢女,颇得夫人看重。”
何千户见杨辉没出息的模样,也不打算多说什么了,姻缘一事要自己争取才是,真像他这般犹豫不决,那何时才能抱得美人归?何千户转而道,“你们夫人可是不舒服,怎么还请县医了?”
杨辉没多想,道,“夫人有孕,县医只是过来请平安脉的。”
何千户眯眼笑了起来,“原来大人不但早已娶妻,连孩子都快有了,这可真够快的,不愧是大人,下手真快!”
杨辉见他笑得莫名其妙的,嘴角抽搐,按下这话题不提,将人送出府去了。
何千户回到盂县暂时的千户所,便有儒生打扮的书生来迎他,“大人可有消息?”
何千户边换衣裳,边道,“县令大人说了按兵不动,你让兄弟们好好歇歇。其他的东西,日后再说。”
那书生便道,“怎可不说?鬼头、封义二战,兄弟们折损惨重。盂县的匪,同我们又有什么干系,即便治不好这匪患,我们也不过是被知府大人训一回而已,何必要豁出去替这县令卖命?按我说,我们不必这般真打,假模假样糊弄糊弄,就像我们从前在乾州一样!”
何千户打了个哈欠,摆摆手道,“你别啰嗦了不成?我自有打算。”那书生还蹙眉要说,却见何千户已经嘟嘟囔囔道,“还卖命?有这卖命的机会还不好好卖?卖谁不是卖,就看能卖出个什么价。你少说那些废话,我不心疼手底下那些兄弟?但既然投身到军户人家,那就是命,既然都是卖命,还不如卖的值一点。我告诉你,就凭覃九寒给的每人三十两的抚恤银,就比那些半个子都不肯给的官老爷们好!”
何千户不耐烦将人赶了出去,埋头开始小憩。而此时的县衙府中,却是既宁静又美好,似乎那座小小的院子,从未被外界这些纷纷扰扰影响。
覃九寒进门的时候,蓁蓁正靠坐在榻上,或许是刚刚睡醒,眼中还有些惺忪睡意,发也散乱着,整个人都极慵懒的美。他走上前去,那县医慌忙起身朝他行礼,又说了一通“夫人好、胎儿也好”的吉祥话,然后又嘱咐了些饮食、作息,便退出去了。
县医离开,玉腰和玉泉也跟着退了出去。蓁蓁朝里坐了坐,拍拍床榻,示意覃九寒上榻来。覃九寒本来是没有这般白日上榻的习惯的,但妻子怀孕后,极为嗜睡,一天倒有七八个时辰困顿,弄得覃九寒也时时陪着,养成了白日没事也在榻上窝着的习惯。
他脱了外袍,便上榻,刚坐稳,怀里便钻进来一个娇软的小娘子,他微微一笑,将人拥在怀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又说到慈幼院的事情,蓁蓁便把白日里的事给说了一遍,末了还道,“阿才说我怀的是小弟弟。”
覃九寒笑了,“哥儿姐儿都好,只要日后孝顺你,那便好。若是个不孝顺的,那便趁早丢出去算了。”
蓁蓁闻言便笑嗔道,“说什么胡话。孕育后代又不是为了私心,说什么孝顺不孝顺的。人之初性本善,孩子一言一行都学得阿爹阿娘,哪里会有不孝顺的孩子。若是个小娘子,那我便要教她刺绣女工。若是个小郎君,那你这做爹爹的,可要好好教孩子,不许他学那些纨绔子弟的做派,必定要做个君子。”
覃九寒见妻子掰着指头计划日后如何教育孩子,忍不住便笑,将她的手握入掌中,低声轻笑,“嗯,都听你的,日后学问我来教,做人就由你来教。你知道的,我不是什么好人,恐怕要教坏孩子。”
蓁蓁闻言皱皱鼻头,“又说胡话。你以前不算好人,现在却是不同了。外头百姓都在夸赞你,还说要给你立长生碑,建长生庙。咱们做阿娘阿爹的,一定要以身作则知不知道?不许说这些话,给宝宝听见了,宝宝要误会你的。我要做好阿娘,你也要做好阿爹,知不知道?”
小妻子一本正经训人,覃九寒听了也只是挑挑眉,这长生碑和长生庙的事情,他都未曾听过,怎么妻子一个待在后院的妇人先知道了?这也算是他治理盂县的回报吗?
虽然他的初衷,不过是顺手为之而已,但——做个好阿爹,听起来很美好。
大概——值得他为此而努力?
第98章 ...
天气逐渐转凉, 清晨起早,霜打绿叶,吐气生寒。
郭跛子年纪大了, 睡得浅, 村中鸡鸣声起, 他就推门入了院子,打开鸡笼,饿得咕咕叫的鸡一涌而出,低头啄着草堆中的小虫。
他正琢磨着何时再进城一回给女儿郭桂儿送只鸡过去。女子生育,最是伤身子骨, 若是不养好, 年纪大了那就是大病小病缠身。土鸡养人, 这些鸡他养的格外精心, 从女儿有了身子就开始养了。旁人出高价要买,他都给回绝了,打着主意留给女儿的。
郭跛子正以慈爱的目光看着那群肥嫩的小母鸡,忽然听见开门声, 回身看过去, 发现佘黎正从后院小门进来,推开篱笆门, 就那么大大方方进来。
郭跛子吓了一跳, 第一时间去看隔壁的邻居,发现隔壁院中无人,才赶忙拉着佘黎入了屋子, 急匆匆问道,“你怎么下山了?不是让你别下山的么?现在风声紧,你不躲着还往山下跑,是不想活了不成?!”
佘黎一个成年壮汉,眼神狠厉,但被郭跛子这么个老人家训,丝毫也不动怒,反而安抚道,“郭叔,你放心就是,我自有分寸。我命硬,没那么容易死。”
他话未说完,又被郭跛子打断了,“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