盂县县衙内。
孙卢饶有趣味看着面前摆出“视死如归”表情的少年,正要说点什么,就见门被推开了,丫鬟捧着糕点进来。
原本还满脸兴味的孙卢,顿时收敛了表情,下意识理了理衣襟,轻咳一句,道,“玉泉姑娘。”
玉泉也朝他福福身子,然后将糕点放在桌上,道,“夫人听闻府上来了孩子,特意吩咐我送过来的。”
孙卢露出了然的表情,他们这位夫人,他是有过几面之缘,模样他不敢评价,性情上却是可以稍微说几句的。
他时常怀疑,他们大人是如何娶到这般良善的女子,两人瞧着感情还不差,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尤其是怀了身子之后,对于小孩儿更是心软,慈幼院的事情,不就是这位夫人心软的善果吗?
玉泉送了糕点,便微笑着告辞。见女子温婉的笑意和微微摇摆的裙摆,孙卢不由起身想送。
送走人,孙卢正要做回位置,就见覃九寒推门而入,忙不迭行礼。覃九寒拂了拂手,在桌前坐下,任由童牙那般肆意打量着。
覃九寒敲了敲桌子,忽然道,“童子山?”
目光可见,原本还算淡定的少年,陡然变了脸色,极为警惕,仿如一只被惊动的狼狗一般。
覃九寒对少年的警惕浑然不在意,淡淡道,“下山来做什么?”
童牙皱眉,“我要是说了,你会放我走吗?”
覃九寒淡淡笑了,顺手拾起一块糕点,用过糕点,才道,“我不想骗你,你是匪,我是官,你让我放过你?”
他没谈几句,便出门去了,留下童牙一人独处于一室。没过一会儿,门被缓缓推开,进来一个眼熟的矮冬瓜,正是结结实实坑了他一把的小崽子阿才。
童牙一见阿才就牙疼,恶狠狠道,“你来干嘛?臭小鬼!”
阿才走近,爬上椅子,乖乖坐好,然后便拿起桌上的糕点,一口一个。
他一口一个,吃得很香的样子,看得童牙嘴角抽搐的同时,又有点好奇,这糕点究竟是多美味。
阿才自己吃不够,还拿起一块递给童牙,歪着头道,“哥哥,吃吗?夫人送来的,很好吃。”
童牙看他无辜的表情就来气,没好气说,“我怕被你们毒死。”
阿才笑弯了腰,“哥哥,夫人是不会害人的。夫人是世间最好的人。”
童牙咬牙切齿,“你这破小孩儿见多多少人,还就世间最好的人了?她这么好,你让他把我放了啊!”
阿才歪着头,“可是,哥哥你是坏人啊。”
“我坏……”童牙气不打一处来,“我真要坏,我才不下山来,由着你们这群傻子被抢被杀!”
阿才闻言捂嘴,“有人要杀我们?”
既然都已经说漏嘴了,童牙也懒得隐瞒,“水寅寨知道吗,小崽子?和我们童子山比起来,那可不是吃素的!他们正打县城的主意。”
方才还乖巧可爱的小崽子一瞬间变脸了,面无表情“哦”了一句,然后抬头朝门外道,“大人,哥哥说水寅寨要下山。”
!!!
童牙惊呆,后知后觉发现刚才阿才的表现未免太违和了,又乖又可爱,他不自觉就把他当成没爪子的小崽子了。
真的够蠢,被坑了一次还不够,连续被坑两次!
等再面对覃九寒和明显在憋笑的孙卢,童牙觉得自己十三年的脸,在这短短的一个下午,彻底丢尽了。
至于小功臣阿才,已经被接到后院去了。
童牙忍无可忍道,“你一个县令大老爷,怎么比我们山贼还无耻?”
覃九寒面不改色,“哦,说说你知道的情况吧。或者,把童子山的匪首请来?”
童牙咬牙,“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具体的情况我不大清楚,反正就是水寅寨要下山劫掠。我知道的都说了,你别为难我们童子山。”
孙卢似乎还挺喜欢童牙的,见他很有骨气,便笑道,“大人哪里为难你们了?要是水寅寨的人被逮了,早被关进大牢里了,哪里有如你这般待遇!”
童牙不解,疑惑看向覃九寒。
覃九寒难得耐心替他解惑,“我查阅过县志,也去过童子山附近。童子山已经有六年之久未闹匪事,你六年前不过是个小儿,如何能害人?”
童牙眼睛一亮,急匆匆道,“我们童子山其他人也没害过人!大人能不能放过我们?”
孙卢无奈道,“你这小鬼,还挺会得寸进尺的。如果真的是无辜的,我们大人必然不会冤枉你们。但手上要是沾了百姓的血,那也该一命换一命。你且先别说这些,把你知道的情况细细说一说,若是真有价值,就当你戴罪立功了。”
童牙迫不及待道,“我说,我说。大人,我保证我们童子山都是好人……好匪!”
第103章 ...
童牙将他知道的全都说得一清二楚, 但还算有点警惕心,但凡问到童子山的时候,就如锯了嘴的葫芦, 打死不开口了。
覃九寒原本就没想对童子山动手, 也就没追究, 只是童牙到底没有看过那封信,只从他嘴中的老大那得知了只言片语,即便知道水寅寨要下山劫掠,除了防卫,竟没有其他的法子。
眼看接近年关, 覃九寒并不想将事情拖到年后。何千户亦是如此, 他虽然想让兄弟们好好休养休养, 但更怕大过年的也要提心吊胆的。
何千户将自己的难处一说, 覃九寒略一思忖,便提笔写了一封信,让孙卢去送信。
他不信,懂得在一众山匪中明哲保身并且能生存到现在的匪首, 会不知道什么叫“择良木而栖”。
更何况, 从童牙的描述中来看,童子山大多是普通人, 毫无战力的妇人和孩童不占少数, 这样“名不副实”的匪寨,想必浪子回头的可能性更大。
孙卢也不是蠢人,很快想法子将信送到了童子山上的佘黎手中。
童子山上。
收到信的佘黎, 见到信,便有种不详的预感,打开信,果然忍不住蹙眉了。
送信来的大娘叫佘黎不高兴了,忙不迭问道,“黎子啊,是不是童牙那臭小子又惹事了啊?他年纪小,不懂事,咱好好教就行了。”
佘黎掩下不大好的情绪,淡淡安抚道,“没什么事,和童牙没关系。吴大娘,等会儿让吴大爷找来,我有事同他商量。”
吴大娘只好下去,过了一会儿,一个身形佝偻的中年人便进来了。
当夜,佘黎便将诸事嘱托给吴大爷,独自一人下山去了。
深夜的县衙,格外的宁静,灯火已经被彻底熄灭,唯独角落里燃着点点残灯。
佘黎小心翼翼入了县衙,刚跨入院子,忽地,整个院子灯火通明。
燃起的烛火和带着暖意的光,似乎驱散了周身的寒气。佘黎不过微微一愣,便镇定下来,看着从角落里走出的人。
覃九寒从黑暗中走出,逐渐露出容颜,他擒笑道,“阁下是来寻人?”
佘黎见他气势不寻常,多少猜出了他的身份,反而彻底淡定下来,“覃大人,我来找我家走丢的孩子。”
覃九寒但笑不语,朝内迎他。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佘黎无奈跟着进了屋子。
出乎意料的是,屋内桌上摆了一个食盒。
佘黎心道:这县令竟然打算攻心?难不成他是那种一顿饭就能收买的人?
而与此同时的覃九寒,同样也是一愣,旁边伺候的杨辉忙上来道,“夫人遣人送来的。”
他说罢,覃九寒也不用他伺候,亲自掀了食盒盖子,见里头摆了酒酿元宵,圆滚滚、软糯糯的,浮在清透的汤水中,显得格外诱人。
他忍不住会心一笑,拂拂手吩咐杨辉将食盒端下去。杨辉纳闷,多嘴问了一句,“大人不喜这元宵吗?”
覃九寒难得多看了他一眼,然后正色道,“我等会儿再用,别洒了。”
杨辉便得了吩咐端下去了,一旁的佘黎目睹全程,忍不住嘴角抽搐,心道:他发誓,他真的不打算吃这县令的东西。但是,也不用这般防着他吧?不就是媳妇喊人送来的吗,用得着护食成这样?
佘黎半晌回神,才发现覃九寒早已淡然喝起了茶,似乎不慌不忙的。
佘黎按捺不住先开口道,“大人,大人打算如何处理童子山?”
覃九寒淡笑,说真的,他还是喜欢同聪明人打交道,和蠢人说话委实很累,更何况是合作了。而佘黎的表现,恰好不像个蠢人。
“你倒有自知之明。”
佘黎苦笑,“拔出萝卜带出泥。从收到信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童子山迟早会被清算的。但大人既然问过童牙了,就知道,我们童子山已经有六年未曾做伤天害理之事了。除了隐居山林和不缴纳税粮,同普通百姓也没什么区别。”
覃九寒手一顿,挑眉望向对面露出苦笑卖惨的佘黎,倒是打的好主意,若不是童牙那小子实在太蠢了,他都要怀疑,童牙本就是佘黎派下山来,一开始便打着投诚的主意。
佘黎卖惨了一波,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便开始道,“大人想知道的,佘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水寅寨的确给小人送过信,信,大人可一观。”
说罢,二话不说将怀中书信放置在桌面之上。覃九寒读了信,抬眸看向佘黎,“你想求什么?”
一开始就毫无保留将书信上呈,摆明了是要投诚。可是,这般谦卑的态度,又表明了面前人一定有所求。
佘黎被拆穿也不显尴尬,大大方方道,“所求惟二。其一,佘黎愿意率众人下山,愿大人能放我童子山众人一马。其二,则是小人的请求,等事成之后,再来求大人。”
覃九寒敲敲桌子,“童子山众人,我会考虑从轻发落。那些未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的,不会受其牵连。至于你的请求,放到事成之后,倒也不是不行。”
佘黎并不意外他的回答,当即半膝跪下,垂着头颅道,“多谢大人。小人愿引水寅寨众匪下山,倒是大人只须领兵守株待兔,自然能轻而易举剿匪。”
……
直到夜色将亮,两人才将诸事谈妥,连带着一些细枝末节也已经谋划妥当。
覃九寒踩着微明的月色,回到后院。此时的后院,月凉如水,缓风吹过,吹皱一池寒水。
覃九寒轻轻推开门,几乎没发出任何动静,就连妻子床榻踩脚上窝着的猫儿都酣睡着,床上的妻子却忽然有感似的,迷迷糊糊睁眼看过来。
覃九寒脱衣的动作一顿,心下有些懊恼道,“吵醒你了?”
蓁蓁揉揉眼睛,声音轻轻道,“唔,相公你回来啦?饿不饿?”
说话间,覃九寒三两下脱了衣裳,上了床榻,摸了摸妻子柔软的发,“我不饿,方才吃了元宵。可要起身去净房?”
蓁蓁肚子如吹气一般鼓起来之后,便同不少有身子的妇人一样,时常要小解。她不肯麻烦人,有的时候宁可忍着。
覃九寒从来不觉得这种事情有什么腌臜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他若是连这点事情都不放在心上,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因此,蓁蓁每每翻个身,他便要起身问一遍。
蓁蓁还不大习惯这事,忍不住红了红脸,面露羞涩道,“我不用。我就是方才做了个梦。”
覃九寒这才盖好被子,又替蓁蓁压了压被褥,“做什么梦了?”
蓁蓁抬眸去看丈夫,她的眼睛很漂亮,尤其是在灯下,更是黑白分明,水润润的,给她的样貌减龄不少,看着增了几分稚气。
被这般望着,覃九寒忽然就觉得自己心软了,好似娇娇女儿在同他撒娇一般,握了她的手,轻轻拍着。
蓁蓁靠了一会儿,才道,“我梦见你不在我身边,我一个人照顾宝宝。就有点害怕。”
覃九寒隔着被褥轻轻拍着妻子的背,语调温柔似窗外的月色,“我会在的,陪着你。快过年了,你白日里操劳多了,难免会做梦。以后这些事情,都交给下人去做。杨氏资历老,玉泉和玉腰二女做事也稳妥,杨辉我也让他来后院伺候,你别操心了,后院有他们呢。”
覃九寒一边安抚着妻子,一边想:蓁蓁素来敏锐,大概是最近多事,又要开战了,所以才这般心神不宁。看来,后院还要多安排些人才能放心。
至于,他不在,……覃九寒想好事情,才缓缓入睡,怀中是妻子柔软的身子,耳边是妻子清浅的呼吸,一切都令人安心不已。
次日,佘黎便回了童子山,同水寅寨搭上了线。他在水寅寨彪老大心中,一直是个只知道找弟弟的、不务正业的匪首,明明占着那么好的地界,却从来不知道下山捞点东西,整个寨子的人,过的就像苦行僧一样。
但匪就是匪,彪老大怀疑佘黎另有所图,怀疑佘黎想借这事向他讨个人情,却从未怀疑过,佘黎会同官府有什么勾搭。
毕竟,官和匪合作,简直闻所未闻。
因此,佘黎轻而易举便取得了彪老大的信任,约好了下山的日子。
而与此同时的盂县里,表面上一片宁静,众人都沉浸在即将过年的喜悦中,但暗中却一直鼓着一股劲儿。
何千户手下的军户,早已暗中被分派妥当,等着将水寅寨的山匪一网打尽,好得了赏钱,好好过个年。
战事一触即发,覃九寒愈发忙碌起来,连着两天都在忙活事情。但即便是这样忙碌,他依旧每日回到县衙,拥着妻子入睡。
直到年二十六那一日,夕阳落山,覃九寒便要出门去。
蓁蓁原本好好坐着,忽然就一阵心悸,急匆匆起身,脚步匆忙追上相公。
覃九寒站定,温柔安抚她,“怎么了?我明早便回来了。”
蓁蓁止不住的心慌,忽然瞥见屋内摆着的长命锁,顺手将东西塞给覃九寒。她只是下意识的举动,压根说不出所以然来。
到覃九寒并不在意,将长命锁贴身放好,在寒凉的夜色中,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笑道,“回去吧,我只是去批阅些卷宗。天凉,别着凉了。”
蓁蓁心安不少,点头应下,“你也是,让杨辉点些炭火,记得开窗通通风。”
覃九寒俱应下,然后转身出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