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院, 覃九寒处理好政事,从前院回来,还未走近, 就听得门口守着的玉腰扬声, “大人回来了?”
玉泉和玉腰算是妻子身边的老人了, 他多少也会给几分面子,相较起玉泉来,玉腰更畏惧他些。换做平时,玉腰最多一声不吭福福身子,这般高声说话, 实在不太符合她以往的表现。
覃九寒走近, 发觉玉腰的表情有些古怪, 眼神飘忽不定, 挪来挪去,就是不敢停留在他的身上。这种表现,覃九寒再熟悉不过,毕竟, 审案子时, 大多嫌犯皆是这般神情。
也就是,俗称的, 做贼心虚。
覃九寒心下了然, 推门而入,目光落到倚靠在软塌上看话本的妻子身上。
蓁蓁很快浅笑着招呼他,“相公回来啦?”
面对妻子温软的招呼, 覃九寒也微微一笑,走到软塌前,细细询问着妻子白日里做了些什么。
蓁蓁自然而然掰着手指开始说,“早晨的时候,杜夫人来府上了,说是绣坊已经请了几位绣娘,专门教授慈幼院的孩子们学刺绣。杜夫人还拿了一份半成品过来,说是上回水寅寨救出来的那些女子中的一个所绣,我瞧了一眼,果真是有些天赋。”
妻子絮絮叨叨说着,覃九寒则侧头听着,眼神却不动神色打量着屋内。
软塌上除了一本话本,就是只做到一半的小鞋子,大概七八岁小孩手掌大小,瞧着很是精致。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要说古怪的地方,倒也不是没有。他脚边散落着两只软布的寝鞋,鞋头都朝着软塌,而且并未并排放在那儿。
鞋的事情,他是特意嘱咐过玉泉和玉腰二女的。夫人身子重,行动多有不便,日常照顾便要精细些,譬如这鞋,虽然是件再小不过的事情,却也要鞋头朝外摆好,方便夫人下床。毕竟,鞋头朝内,下榻时就要背过身子,身姿轻盈的自然不觉有什么,但有身子的妇人便很不方便了。
玉泉和玉腰当时便应下了,之后也一直伺候的很好,这也是为何他对妻子身边两个婢女多有容忍的原因。换一批婢女,虽说肯定事事都听话,但却比不上玉泉和玉腰这般肯为主子着想。
眼下,寝鞋这般胡乱摆着,肯定是蓁蓁方才匆匆忙忙上了软塌时,忽略了这一点,至于为何匆匆上软塌,想必不是在藏什么东西,就是在掩饰什么行为。
覃九寒漫不经心垂下眼眸,淡淡将视线从寝鞋上挪开,继续看妻子拙劣的表演。别人撒谎是如何的表现他不清楚,但妻子他却是很了解,每次一撒谎,话就特别多,似乎想要转移别人的注意力一样,好像说的越多,就越能让旁人忽视眼前的事情。
殊不知,言多必失。
最好的撒谎,就是若无其事的半真半假。只是,如何撒谎这事,他是决计不会教蓁蓁的,毕竟,有的时候,心知肚明看着蓁蓁拙劣撒谎的模样,也是他的恶趣味之一。
蓁蓁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终于将今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事无巨细通通说了一遍,然后便无话可说了。
覃九寒边缓缓起身,边道,“今日外头下了雪,没出门罢?不是不让你出门,而是雪大地滑。等过些日子天晴了,带你去底下的农庄走走好不好?”
蓁蓁自然喜笑颜开,连声应下,说话间,就见覃九寒已经走到梳妆台边了,蓁蓁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覃九寒在梳妆台前站定不动,稍稍打量了梳妆台,瞥见软塌上的妻子已经不自觉露出心虚的表情了,不由有些好笑,然后伸手将梳妆台的抽屉打开。
这梳妆台是红木制成的,很是厚重珍贵,不是县衙的老物件儿,而是他们从京城带过来的。因此雕饰也十分精致,抽屉抽出来后,内里是雕着长寿花花纹的,但是此刻长寿花纹被雪团子给洇湿了,圆滚滚的雪球一团可爱,瘫在那儿融着水。
一见相公拉开抽屉,蓁蓁提到嗓子眼的心啪嗒一下结结实实落到地上了,她露出了“哎呀就知道会被发现”的委屈小表情。
覃九寒顺手将那“罪证”取出来,似笑非笑看向面露心虚的妻子,一语道破,“你阿兄偷偷给你玩的?”
蓁蓁惊讶眨眨眼,似乎很疑惑覃九寒怎么一下子就知道前因后果了。毕竟,她原本是打算再垂死挣扎一下,毕竟,她不好那么快“出卖”阿兄。
覃九寒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府里来了外人,虽然说与妻子而言是亲人,但对他来说,沈阳和沈琼皆是实打实的外人,他又怎么会对后院丝毫不加以关注呢?后院何时来了何人,妻子今日吃了些什么,厨房有无生人进出,类似种种,每日都有人向他汇报。
所以说,白日里沈阳来了一趟,再联系到后院除了新来的沈琼父子二人敢对他“阳奉阴违”之外再无旁人,一下子就能猜到“罪魁祸首”是谁了。
覃九寒拿着“罪证”回到软塌边,无奈道,“怎么想起玩这个了?不是不给你玩,你若是想赏雪雕,我寻个师傅回来给你刻?”
蓁蓁听了羞愧摆手,忙道,“不用不用,我也没有那么贪玩,我都没敢捏着玩,就是摸了几下。”
覃九寒听她这么说,脑海里就出现了这么一副画面,妻子眼馋看着圆滚雪白的雪球,终于抵制不住雪球的“致命诱惑”,小心翼翼伸出手指去戳了几下,过过手瘾。就这么可怜巴巴戳一下,还很倒霉的被他逮了个正着。
覃九寒这下是真的哭笑不得了,也不好追究什么,追究什么呢?虽然沈阳的确“偷渡”了雪球进来,但到底是为了哄自家妹子开心罢了,更何况,蓁蓁似乎还真的很知足的被这么个小小的雪球哄得特别开心。
覃九寒最终选择一笑而过,不忍看妻子惴惴不安的小模样。临睡前,他忽然想到:似乎沈琼父子来了盂县之后,蓁蓁也开心了不少,毕竟,沈琼不说,沈阳却是个很能哄妹子的阿兄,三天两头带些小玩意儿给蓁蓁。
也算是上心了。
第二日,覃九寒果真从外头找了个雪雕师傅来府上,花了大半天的功夫,将整个后院都装点得富有童趣而生机勃勃。
待路上积雪被清扫干净又铺上防滑的稻草垫子之后,蓁蓁终于有了下雪之后第一次出门的机会。
院子里并不是那不因为风雪而死气沉沉,相反,很有几分热闹,不少大大小小的丫鬟婆子们,都在院里,倒不是因为其他,而是这位雪雕师傅的手艺实在很不错。
雕塑这东西,最讲究传神和意境两词,偏偏这位雪雕师傅都拿捏得十分妥当,几十盏雪雕灯错落摆在假山或是走廊间,都是很普通的灯盏形状,却因为雪雕刻而成显得很是漂亮。除此之外,假山附近还有几窝雪兔子,大大小小的,共同点就是都肥嘟嘟的,看着便让人觉得想摸一摸。
最巧的,要数湖边的五指雪猫儿了。这是雪雕师傅查看弟子的成品时,恰巧看见红豆一家子在雪地里玩耍,突然有了灵感之后的成果。
雪雕的猫儿,各种豆子填的眼睛,肥嘟嘟又圆滚滚的,还都造型各异,充分展示了每一只猫儿的特色。例如红豆就是懒洋洋瘫在雪地,一副很颓废的模样。而它的媳妇则是猫眼炯炯有神看着前头在玩耍的几只小猫崽。至于几只小猫崽,则充分展示了它们的调皮性子,要不就是在拍雪,要不就是仰着头嘴馋舔着天上落下的雪花。
这窝猫最得蓁蓁喜欢,她身子重,不好蹲下来,只能站着眼馋看着其它小婢女蹲下身子,小心翼翼碰一碰。
玉泉看得好笑,无奈摇头,正要说些什么,就见覃九寒同沈琼父子他们一道来了。
三人并未走进院子里,倒是在院子门口驻足停下了,沈琼最先开口,“远之怎么这般纵着蓁蓁,还特意请了师傅来。”他嘴里似乎是在埋怨覃九寒太宠妻子了,但语气却是不轻不重的,甚至还有一点“女婿做的对,我女儿就是得这么宠着”的感觉。
覃九寒也乐意给他这泰山大人几分面子,面对他这种表面埋怨实则赞扬的话,微笑回应,“蓁蓁替我生儿育女,本就辛劳,这点儿心愿,我又怎么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呢?不过是雪罢了,只要不有害于她的身子,总该满足她的。”
沈琼才满意摸摸最近才养出来的胡子,然后转眼就瞥见沈阳一副心虚不已的模样,蹙眉问,“阳儿?”
沈阳僵笑了一下,眼神游离,忙打消阿爹的疑惑,“没什么,我见妹妹玩雪的模样,很有几分小时候的样子,觉得有趣罢了。”
沈琼闻言也是一笑,回忆道,“你这般一说,倒真有几分相似。还记得那个时候,你总是拿雪粒子撒蓁蓁满头,还美其言曰,雪这般好看,可比蓁蓁的簪花好看多了,惹得蓁蓁抽抽噎噎的哭。要不是顾家那小子……”
沈琼说到一半,面色一僵,僵硬转移话题道,“好在你现在也大了,不像从前那般调皮了,晓得疼妹妹了。”
沈阳也是尴尬得不行,心道,阿爹你莫不是同我有仇吧?这县令妹夫这般疼妹妹,看这一院子的雪雕就能窥见一二了,你还在他面前说我小时候如何如何欺负妹妹,岂不是让他看我更不顺眼了?
沈琼却不知沈阳这般想法,只觉自己方才失言了,忙寻了个借口就要走。覃九寒目送他离开,回头后,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目光若有似无落在面前的沈阳身上。
沈阳心虚,顾左右而言他,越说越心虚,终于露出羞愧的表情道,“妹婿,我错了。”
他还要继续说,覃九寒却摆摆手让他先等一会儿,他走到蓁蓁身边,捏了捏她的指尖,还有几分暖意,不像他想象中那般凉。
蓁蓁见他很是惊喜,将袖子里的暖手炉拿出来,在他面前晃了晃,软声道,“玉泉给我准备了这个,不会冻着的。”
覃九寒看着那胖乎乎的暖手炉,无奈摇头,“那准你玩久一点。天黑之前,一定要回屋子,等会儿厨房会端姜茶来,记得喝一碗。”
蓁蓁开开心心应下,又被玉泉扶着去看假山下的雪兔子去了。
覃九寒这才回身,走到沈阳跟前,邀请道,“外头天寒,我们去前院说吧。”
说罢,他径直往前走去,留下沈阳在原地,咬咬牙,胆战心惊也跟着一道又回前院去了。
第108章 ...
进了书房, 沈阳坐立不安,耐心等杨辉进来上了茶水,便迫不及待开口解释, “妹婿, 你莫要误会。蓁蓁小的时候便是个美人胚子, 生得玉雪可爱,人人见了都忍不住要逗弄她一下。我那时也是年少轻狂的时候,不懂事,才忍不住就逗蓁蓁的,不是真的想欺负她。”
这话, 其实沈阳自己都说的有些心虚, 毕竟他小的时候, 真的很爱欺负这个唯一的妹妹, 那个时候大概是觉得妹妹模样生得好,总是比他讨大人喜欢,心底便生出了几分嫉妒之意。但他是真的怎么都想不到,有一天他竟然要仰仗这个妹妹生活。
沈阳着急解释了几句, 又提到了雪球的事情, 便道,“妹婿不知道, 蓁蓁是极喜欢雪的。只是, 我们阿娘不允她玩雪罢了,说是女孩儿身子骨容易受凉,日后留下什么病根。我昨日瞧见院内下了好厚一层雪, 一时心软,才捏了个雪球给蓁蓁看看,真的没什么坏心思。”
沈阳匆匆解释完,便提心吊胆等着覃九寒的回话。
覃九寒却并未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从书桌上取了一份折子,递给沈阳,示意沈阳看看。
沈阳不解接过折子,仔仔细细看了起来,只见折子上写的是商讨如何将盂县的绣品售出一事。沈阳虽然是个不打折扣的纨绔子弟,在仕途一事上从未有过进益,但在吃喝玩乐一事上却是颇有天赋。
哪怕在流放地待了那么久,一朝被赦免,也很快恢复了原来吃喝玩乐的日常,即便在盂县这么一个落后贫寒的县,也能找到些新奇的玩意儿,有的时候还带回来哄妹妹。
似沈阳这类人,倒也不能说是一无是处,正因为他们不务正业,在某些“不正业”的事情上,比起别的人又多了不少的新奇想法。
覃九寒用人从来都是如此,这世上没有真正的一无是处的人,只要他想要用这个人,哪怕是痴儿,也能有用武之地。
其实,沈琼父子来了之后,覃九寒便一直暗中关注父子二人,一方面是想要看看父子二人到底是虚情假意还是有几分真心,另一方面,自然是要替这二人找些事情做做,也省得两人成日无事可做。
经过几日的观察,覃九寒发现沈琼似乎被流放一事吓破了胆,大概是觉得自己年纪也大了,丝毫没有什么东山再起的念头。倒是沈阳,表面上看着很是吊儿郎当,但明里暗里在讨好他,当然他和沈阳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沈阳极为聪明的从蓁蓁下手了。
既然讨好他,自然是想要谋些差事罢了。看在妻子的面上,他并不打算做的太过冷漠,让夹在中间的妻子难过。
沈阳看了折子,小心翼翼询问,“妹婿的意思是?”
覃九寒淡淡道,“这件事情,总归是要找人做的,假若自己人能胜任,我也不介意将此事交于自己人。”
沈阳又惊又喜,惊的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投了这位妹婿的缘了,竟然还真的替他找了差事,喜的自然是自己有了用武之地。他不像阿爹那样一把年纪了,只图养老就好,他好歹是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人生在世,总要做些大丈夫该做的事情。更何况,连妹妹都已经嫁人生子了,他却还是孤身一人,倒不是说他急着成婚,实在是他再不为自己拼一拼,真没有哪个正经人家肯把女儿嫁予他了。
沈阳面露喜色,忙拱手应下,“大人这般看重,将此事交于小人,小人一定不负大人厚望。我今晚便写好计划,明日给大人过目。”
说罢,沈阳又乐呵呵道,“多谢妹婿了。”
覃九寒知道他一前一后的不同称呼,目的就在于表现自己的态度,一来站在亲戚的立场,多谢他给的机会,二来么,也是在表忠心,保证在公事上决不会因为这层亲戚关系而做些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
对于沈阳这类人,有些小聪明,有些小私心,但都无关紧要,覃九寒素来觉得,除了血亲和妻子之外,旁人有自己的私心再正常不过了,只要这私心不会坏他的事情就行。
沈阳拿着折子兴冲冲回了屋子,第二日一大早便赤红着双眼从屋内出来,先是兴冲冲来到妹妹的屋子。
他来的时候,蓁蓁正好刚起,被玉泉扶着在院子里散步,见了阿兄便软软喊了一声,“阿兄。”
沈阳乐呵呵应了一声,然后便递了一袋子梅子糖给玉泉,笑呵呵道,“阿兄给你带糖来了,你吃完了,捎玉泉来和我说一声就是,以后你的糖,阿兄包了!”
蓁蓁眉眼弯弯,“阿兄遇上什么开心事了,竟然这般大方?以前,我拜托阿兄替我买糖,阿兄总是趁机要我做点什么,有一回还让我绣了个特别丑的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