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兰仕一笑,令报事们皆退去,转眼便瞧见了一个白衫女子在旁等候。她身形修长,体貌清瘦,脸上罩着一个黑金色面具,气韵从容,风采上佳,站在自己面前,既不行礼,也不说话。
“以血奉天,损耗极大,恐我要稍修整,之后有何要事,尔等先回禀高娘子知道,并遵其嘱。”
“是!”
“高微……”白袍管事拿密语传音问向黑袍管事:“这人到底是谁啊?主子待如上宾,她就也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主子了。瞧那派头,还要理事……主子担了多少大事,她理的了么…….”
黑袍管事盯他一眼,意思是少要啰嗦。
孙兰仕满带笑容,和高微寒暄了两句,携手进了那座石雕瑞兽门,咔哒一声清响,石门闭阖,两人的身影不见,想是要作密谈。
黑、白管事并几名心腹亲卫留在外面等候。风缓过,叶轻坠,不知哪里飘来一股淡香。白袍管事忽生一阵恍惚,只觉自己好像身入遇仙赋中,正看着年轻的睿王和那些宾客们步门而去,谈笑风声。
“今复临都下,山园访旧交。荒台绿枝谢,野径烟尘缈。花开有风折,叶落无人扫。繁华一时尽,相知四海漂。”
一首诗还未吟完,石门又开,惊醒了白袍管事的迷梦。他揉揉眼睛,看见孙兰仕与高微同方才一样,携手步出,回到了祭台血池前。一个仍是面带笑容,一个照旧倨傲不语。
孙兰仕抬手示意,高微略略点头,便即昂扬而去。
“主子?”白袍管事愈生惊诧,悄悄问道:“这个高娘子,靠得住么?”
出乎他意料之外,孙兰仕先拿食指嘘了一下,而后竟用起了密语传音,似乎生怕被那已经走远的女子听见。
“没人比她更可靠了,放心吧。”
“哦,是,奴才多言。”白袍管事连忙请罪,再看孙兰仕,并不以为忤,背手挺胸,歪头远眺,脸上露出个奇诡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该写谁了?阿凤和慕慕吧。
最近好忙的,尽量写,大家别着急哈。
第856章 终晓卿心如日月
淳于嘉护送离凤的马车正行走在崎岖小道上,忽闻“轰隆”巨响,如遇地裂山崩,怪石纷纷而下,落叶簌簌如雨,骤风咆哮,黑云没顶,转眼间好似进了地府幽冥。惊惶之下,马嘶车覆,众人乱成一团,不幸被砸中者惨呼连声。淳于嘉喝命兵卫“亮剑”,自己飞身跃向马车,挥鞭急驾,左突右进,极力闪避着落石。哪知马儿受了惊吓,不肯再走,瞬间成了标靶。淳于嘉和兵卫们只得仗剑护持,拼尽全力,弄得周身挂彩,遍体多伤。
忽然间,一大块山岩碎裂,直冲马车。兵卫一片惊叫,本能后撤,淳于嘉眼珠子都急成了红的。知道挑拨不开,便一剑插入马臀。马儿受疼,嚎嘶奔蹄,本以为能把车厢带开,谁晓得一侧锁木竟被挣断。马车一下子倾斜过去,后尾又被山岩一撞,更加把控不能,“轰”的一声倒翻在地。
离凤堪堪被推出了车门,秦氏却被砸在了下面。
“淳于司马,淳于司马,快来救你夫婿。”离凤一边高声大喊,一边耗力紧抬车辕,好缓一缓秦氏身上的重压。
淳于嘉转头不见夫郎身影,心神俱丧,直如疯魔一般去拔那车箱。
“子墨,子墨,你应我一声,应我一声啊……”
已有鲜血从车下渗出,知是要命时候,耽搁不得,离凤也忘了自己是何身份,今在何种险地,同几个女人挤在一起,帮淳于嘉把马车正了过来。
车下,秦氏左臂已断,左股又伤,血浸肉绽,人事不省。
淳于嘉浑身僵冷,手指乱颤,几乎举不起来去探夫郎的鼻息。
“子墨,子墨!”
离凤扯下袍带,勒住秦氏伤处止血,又劝淳于嘉:“这里危险,先换个地方安置郎君吧?”
淳于嘉抱起秦氏,同残兵剩勇几人,且走且避,进了密林之中。离凤跟随在内,蜷紧袍子,掉了鞋子,一路跌跌倒倒。
离凤哥哥?!不远处有双美丽的眼睛睁的圆圆,满带惊喜,又忽含热泪。眼睛的主人正是冯晚,看见离凤,只呆了一瞬就想冲出树后,向他飞奔而去:“离……”
“小奶狗要干什么?”一只大手“啪”就捂上了他口鼻,另一只手同时卡住了冯晚的手腕:“嗷嗷的,看见肉骨头了怎的?”
“唔唔…….离……哥…….”
冯晚挣扎不得,被毒王悉诺罗点住穴道,挟上高树,隐身在茂密枝叶中,听那老头子闷声嘀咕:“怎么我待哪里,哪里就来捣乱的?讨厌死了。”
离凤恍惚闻得有人在叫自己,抬眼四望,黄叶飘飘,并没寻到什么。身边兵卫催促快走,还被胡乱推搡了一把。
离凤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冯晚眼巴巴看着离凤远去,眸中垂下泪来:王府一别,生死不知,今日再见,恍如隔世。
悉诺罗按着他的手臂被泪打湿,心生奇怪,瞅瞅冯晚,又顺着他目光看看踉跄前奔的离凤:“还有男人为男人掉金豆子的?啊,是为前面那个穿白袍的女子吧。”
一句话提醒了冯晚:离凤哥哥轻易不会出门,既在这里,会不会是陪王主前来?一想到云瞳可能就在左近,忍不住心跳如鼓,只恨身被箍住不能动,眼睛又被泪水模糊着,都看不清前面景况。
淳于嘉寻到一处干净地方,放下夫郎,着急为他输注内息,接续断骨,包扎伤口。
那女子也穿白袍,什么来历?难不成就是给我下毒之人?悉诺罗不知想到了哪里,忽然扣住冯晚腰肢,带着他飞身掠起,轻如鸿羽,迅如急电,竟先于离凤到了淳于嘉附近,却仍藏在高树上,见有个树凹,就把冯晚半塞了进去,脱开自己腕上残存锁链,拧成个项圈,栓起“小毛狗”的两腕,反拷上脖颈,挂在粗树杈上:今儿老天作妖,又挂黑幡又放炮仗的,都震了这里三两回了,可别把老子的“宝贝药丸”震丢了。
冯晚也不管他是如何折腾自己,只盯着淳于嘉看,暗道:不是王主,那是谁呢?
一时风收云住,天地从急暴之态又归于寂静,陆续又有兵卫找来,有的崴伤了脚,有的撞破了头,丢盔卸甲,弃剑扔刀,俱都瘫倒在地,闭目大喘,只觉死里逃生。
秦氏幽幽醒转,第一眼先看见了忧急无状的淳于嘉:“妻主……”
“子墨!”淳于嘉贴上他的脸颊,方觉乱心稍安:“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
秦氏似乎努着劲儿笑了一下,眼圈却早红了。
“只是一点外伤,很快就好。”淳于嘉抖唇吻着夫郎,喃喃劝慰:“别怕,你别怕,有我在呢。”
“差点儿见不着你了…….”秦氏啜泣着:“你身上也全是血。”
离凤在旁,赶紧避开两眼,却听得那一句“你别怕”,记起云瞳也曾几次对自己说过,芳心缠绵,竟自痴住。忽又想到她若也在山中,方才有否遇险,有否受伤?忧心一起,“哎呀”连声,念起了“老天保佑”。
淳于嘉妻夫这才瞧见了他,衣袍歪斜,鬓发湿乱,脸上蒙巾早不知丢到哪里,却仍守在秦氏身边,一手还帮捂着伤处血巾。
“君上?”淳于嘉反应过来,惊中带惧,忙忙双膝跪地:“奴才护卫不周,实在是……实在是…….万死难赎。”
秦氏脸色惨白,也要强撑起身,被离凤急急按住。
“贤伉俪因救我而伤,我心正愧。”
淳于嘉连连叩头:“奴才刚才只顾内子小伤,竟忘了君上的安危,奴才……”
离凤安抚一笑:“司马请起吧,不必介怀。你我素昧平生,遇有急难先顾亲眷,乃情理中事。若是我,也会同你一样处置。”
淳于嘉暗道:惭愧!就是之前护卫马车,也不知是因其内有夫郎,还是有君上之故。若非子墨临危不乱,从车中先把君上推出,替我不忠不义之行稍作弥补,我可有何面目再去太女殿下灵前祭扫!
秦氏见妻主望向自己,惨白脸上却早臊红:那马车急起又停,连番晃撞,把君上震到了车门前,我推他全凭本能,是为他堵在那里,我也出不去。哪儿就是舍己为人,尽忠救主呢?君上竟说我有恩于他,真是把我羞死。
冯晚在树上听得清楚,暗自皱眉:他们用“君上”这样的称呼唤离凤哥哥,莫非是赤凤旧臣?哥哥啊,你怎么同他们在一起了?王主知道么?
离凤问过秦氏伤情,对他妻夫抱歉又道:“说来也是我执意要走这条路,累你们跟着遇险了。”
淳于嘉更添羞愧,一直跪地不起:“君上,奴才以为您选走瑶山,是为中途云隐,所以只带了些许人来,便于到时销声匿迹。致使遇险时兵卫不足,护持不力。奴才死罪。”
离凤怔了片刻,缓缓言道:“我不是要避走他乡,实是要去神仙顶拜谒大祭司。”
“啊?”淳于嘉大感意外:“您是怕奴才等……”
秦氏挣扎着接道:“奴才等虽无能,愿为君上粉身碎骨。”
悉诺罗一直在听,闻言没得忍住,重重“哼”了一声:才都把主子忘了个干净,还这么大言不惭。
离凤看向秦氏,轻声言道:“子墨,还记得我问过你:若你们雀翎军遇不到我,会怎样呢?当时你答:没有如果。”
秦氏一怔:不解他旧话重提是何意思。
“可今日此时,你妻夫已经作答了。”离凤脸上露出了悟的笑容:“如果没遇到我,你们会留在紫胤,继续做官升迁,妻夫恩爱,儿女两全,过平常人的平静日子。”
淳于嘉和秦氏俱都一震。
“不。”声音有些颤抖,更带着无比慌乱:“奴才方才…….只是,只是一时糊涂,不,一时惶错…….”
淳于嘉更是抽出了宝剑来:“君上责怪是应当的,奴才愿意以死谢罪。”
“何罪之有?”离凤忙把她拦住:“要知道,太女殿下就是让你们去过这样的日子啊。”
“什么?”淳于嘉和秦氏都已呆住。
“殿下再三嘱托,让你们护佑着她心中最着紧之人。”
“君上……”
“不是我。”离凤心怀对司烨敬意,默默起身,朝还满布黑云的天际望去:“是我大凤的百姓。你读过沧神庙里的铭文就会知道,殿下所念从来都是亿兆苍生。”
淳于嘉与秦氏各又一震,忽觉醍醐灌顶。
“我,你,淳于嘉、秦子墨,你们雀翎军的每个人,都是其中一员,都被她慈心护佑着啊。”离凤深深吸了口气:“殿下对我说:此生无论陷于何种境地,不要自戕。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
我从宫中逃出,接连落难,沦落在市井、乱军、青楼,被奉送,被买卖,被掠夺,被亲人抛弃,被世人鄙视,被权贵欺凌,一场一场的噩梦,醒都醒不过来。死,有多易。活,有多难。司烨不知道吗?不知道我难堪的名声,会让她蒙羞?可为什么还要让我发那样的誓言呢?
“为……为什么?”
“因为,殿下是要告诉我,那些苦难都不算什么,都不该是我活不下去的理由。”离凤紧紧攥住了拳。“她还告诉我:她不在意的事,我也不必在意。而她真正在意的事,盼我,盼我同你们能替她做到。”
“殿下的心意是…….”
“很多。”离凤回过头来,看向两人:“其中一条便是:不必为了虚名自蹈死路。”
淳于嘉的呼吸急促起来,秦氏只觉心肝脾肺无处不疼。
看见沧河岸边的田人,商客,船妇,我就知道;看见小樱抚摸肚中胎娃的幸福模样我也知道;看见子墨你别开了头说“没有如果”时的冷淡勉强我更知道;看见淳于司马危急时刻把我这个“君上”忘了个一干二净,我全知道了。离凤在心底叹道:你们有着一样的期盼,你们都不想再回到过去了。以司烨之慈、司烨之慧,早就料到也许会有这样一日,所以她要我转告你们:
“不必犹疑,不必内疚。”
“放下恩仇,放下屠刀。”
“去过自己真正想过的日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阿凤,其实你来瑶山,存了个想追上眸眸的隐秘心思吧?别以为我不知道哦。
第857章 变故又生
“噹!”
淳于嘉失手,宝剑落地。秦氏呆呆看着离凤弯腰将宝剑拾起,送还剑鞘之中,又递给了自家妻主。
“殿下尽忠社稷,我等自当尽忠主上,此千秋大义所传,亦不容辞之任。”淳于嘉心在猝跳,低头也难掩不安:“君上之言,令奴才愧死无地。”
离凤柔声问道:“殿下可有命你等为她报仇?”
“我们早就被遣出了凰都,未听得殿下临终之命。”淳于嘉看了离凤一眼,又极快的垂下了头。
“那,你们离京时殿下是怎样嘱咐?”
“就是那一句:护着她心中着紧之人。”秦氏偷瞄了眼妻主,小声言道:“纵无遗命,我等也当为殿下报仇,死亦不惜。”
他几次来见离凤,虽恭顺有加,却也清冷自持。今日不知是否因受伤之故,露出了闺中怯弱之态。
“是。”淳于嘉听了夫郎之言,觉出方才自己答话又有不妥,心中一片烦乱:“何况殿下待我等恩重如山,岂有不报之理?”
放下恩仇,何其难也!明明他们是想放下,可被理法良心困着,又不敢放下。离凤深深叹了口气,又问:“报殿下之恩,不是该践殿下之言么?”
淳于嘉与秦氏,一个攥拳头,一个捂胸口,互相看看,都不知如何作答。半晌,秦氏低声问道:“君上,不打算为殿下报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