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时,一个嘹亮却带着些颤抖的声音从大堂前传来,盖住了陆保全的嗫嚅。
郑鸿急色匆匆的快步绕过小饭馆的大厅堂,走到后面的小厅堂里。
看见被押着陆保全,和地上被踢远了的□□,脑中嗡鸣一声,知道自己是来晚了,陆保全一定是犯了事儿。
他不经意间又扫视到了天花板上的彩漆。这彩漆他看的熟悉,在香港的时候他见过,是从美国引进的演习弹。
郑鸿又看到地上的枪,脑子飞快的转。这恐怕是有人下的局!不过下局的人还留了些良心和活路……说不定他真能把他这混账外甥给保下来!
姐姐啊姐姐,这次是他最后一次保着混账外甥!如果真保不下来,也可别怪他呀!
郑鸿在心里哀叹,脸上也快速恢复了冷静,走上前想握握老首长的手示好,但是被两个现在神经紧绷的警卫员拦下。
老首长自己也没有任何想和郑鸿握手的意思,只是站在那里,没有什么表情的看郑鸿。
老首长这样的冷漠,让郑鸿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在老首长心里的信任,算是被陆保全毁的差不多了。
只能尴尬一笑,勉强开口说道:“这些……这些都是打算参加民兵的好同志。保全他大舅子是县里民兵团的小队长,这事让保全在训练新兵呢!他们今天是在演习怎么拯救人质!你瞧,他们用的子弹都是假的!”
郑鸿指了指天花板上的彩蛋,满口胡言乱语。他编的这些借口,水平简直说是幼稚园,都抬举他了。他自己也知道。现在这里的局势已经很明朗,明眼人都能猜得一清二楚,更不用说这在整个华国都数一数二的睿智老人。这借口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老首长心里的地位。改革离不开他,工业区的建造也离不开他!
他赌得就是这点!
张首长听了郑鸿的说辞呵呵的笑:“郑鸿啊郑鸿。你说我这些,你自己信吗?”
郑鸿被张首长这句质问,问得哑口无言……
他感到有些累……他知道凭这样满口胡诹,是没有办法为陆保全求情的……于是他凄凉一笑,放下所有的尊严,用恳求的语气说道:“张首长,能不能借步说话?”
张首长用他那双表面温和,背后却像是鹰隼般犀利的眼睛凝视了郑鸿很久,似乎从这小老弟脸上看出了什么,最后忍不住叹息一声,摇了摇头,答应了郑鸿的请求。
他带着郑鸿上楼,楼上是卧室。
两个警务员不放心老首长,只好将陆保全绑了起来,跟着老首长上了楼。
到了卧室面前,老首长和郑鸿要进去详谈。警务员也想跟进去,但是被老首长拦住。
他们搜了郑鸿身,确定郑鸿身上没有枪,才依旧忐忑不安的把郑鸿放了进去。
“说罢,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张首长在卧室的一把圈椅里坐下来,手肘搭在椅子上,冷静沉稳的问郑鸿。他周身气场没有任何波动 ,依旧和往常一样稳定。就好像刚才那一枪,以及下面坐满的的小混混不存在一样。
郑鸿惨然一笑:“张首长呀,我已经快没时间了,您就饶了我这次,饶了我外甥一次吧。我保证没有下次了,我一定在我最后的时间里,好好的教育我外甥。”
“你这话怎么讲?”
郑鸿拿出张香港医院的化验单,交给老首长。
“这是什么?”首长虽然博学,但也看不懂化验单上的那些数据。
郑鸿脸上的笑更加的苦涩:“我得了癌症,活不了多少年了。听说最多活八年。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年,还只剩下五年。”
老首长听到这个消息,也忍不住有些动容。他和郑鸿认识也要四十年了。
当时郑鸿入党的介绍人还是他。他知道郑鸿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吧,头脑聪明……很聪明。但又带了些邪气。放在旧时候,像是三国那会儿,他一定就是个枭雄。郑鸿在香港潜伏的任务,也是他给的……这些岁月来,这个老战友付出了多少,又有多少明里暗里的功勋背在身上,他也知道……他记得年轻的时候是个挺精明的人,怎么老了就犯浑了呢。
“你外甥干出这样混账的事儿,你还来求我原谅他?舅舅是你这样当的吗?你知道你的外甥这样聚众持枪抢劫,还试图杀人,如果按照现有的法律判,说是要枪毙也不为过的。”
郑鸿听了,浑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走,他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张首长磕了个响头。边磕一边嘴里还念叨 ,求张首长放过他外甥。
他其实也没什么其他的念想。
他60多岁了。参加过越南战争,潜伏在香港为伟大的华国帝送货宝贵的情报,后来又投身于改革开放的大浪潮。
他平时行事的确有些不择手段。但他从来没有为自己贪过一分钱,也没有为自己滥用过一次权力。唯一且所有的污点,都挂在了陆保全身上。这个外甥,身上牵涉了他太多的感情。有身为长辈的爱,还有所有的内疚和自责,以及对姐姐的思念……他没有办法不就陆保全。
张首长见虽然动容,手上扶起郑鸿,嘴上却一点都没放松。
郑鸿忽然意识到,软的可能不行。能做到张首长这个位置的,心里必然已经建起了道强大的防线。感情是有的,但是利益和效益比感情更大。他要让这老狐狸看到利益才行。
好在,这点他也早有准备。
他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了一沓合同,这是他这些年月来辛苦的成果。
里面有的已经签了,有的还没有签。
试问现在整个华国,经过十年的灾难,人才面临这么大的断层。谁能够像他一样,拉到这么多的投资项目。对资本市场的运作如此熟悉,还有这么广的人脉。
他笃定,张首长离不开自己。
感情牌和最后的王牌放在一起,郑鸿打出了他所有的筹码。
果然,张首长接过那份厚厚的文件翻了几番,眼神闪烁了片刻,再看郑鸿眼神就又变得和蔼起来。
做到他这个位置,其实很多事情都没有那么分明了。张首长不得不承认,他手上的确找不出第二个人,能担起这项重任。
张首长叹息声:“小郑啊……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
这句话一出,郑鸿心中的大石头就像被一股巨力给震碎,突然间轻松起来。他知道这件事情有希望!
“然而……你外甥范的事情,不是三两句话就能放过的……”
郑鸿知道自己能够把外甥从枪毙那条死线上救回来,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能再奢求更多……
“我知道我知道……做个五六年牢是逃不掉的!我一定会好好的教导他!”郑鸿赶紧躬身。
张首长对这个处理方式还是满意的……五六年的牢……不短了。
而且,他知道,就算他真的想动郑鸿,其实也没那么简单。
郑鸿在这个县深耕了二十多年,凭他的聪明才智,势力早已经抓地三尺,说是个土霸王也不为过。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打掉的。
原本这事情他也不想管,毕竟只要拿出成绩就可以了。但是,今天他的外甥竟然拿枪顶到他头上来,这就让他心里不舒服。如果这样再不管的话,以后可能就管不住了。
张首长知道郑鸿的软肋是陆保全。所以管的也不深,牢里带个五六年也可以了。
想着,他又恢复了平时的和颜悦色。上前拍了拍郑鸿的肩膀:“我们先下去看看你外甥吧!”说完先一步走出了房间,在两个警卫员的陪同下下楼。
但是,楼下哪里还有陆保全的身影!
刚才两个警卫员一走,他的小跟班就把他给放了!
现在他躲在狭窄楼梯的阴影里,等着老首长下去。
直到张首长人影消失在后面走廊的尽头,郑鸿才出来。
他刚想下楼,就被陆保全拦住。
“你干什么?”看见陆保全面目狰狞双目充血,郑鸿就忽然觉得不好,这龟崽子恐怕又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果然,陆保全压低声音,在郑鸿耳边轻轻说道:“舅,我不想做牢!今天这老首长来这里,不过就带了三个人。加上周伟业和孙学淼,也才五个人。我们有一百个人,还怕弄不死他们?”
“老首长快70多岁,也该回黄土地了!我们把他们弄死之后,塞近辆吉普车里,然后烧掉。就说是吉普车出了事故,突然间起火了!没有人会怀疑这件事。这老首长忙着改革,反对他的人这么多,出事了八成也不会有人来查!不如咱一不做二不休……”
“你个混账东西,我郑鸿怎么会养出你这样个孽障!”陆保全还没讲完,郑鸿就气得甩了他一巴掌,指着陆保全的鼻子就是骂。手颤抖个不停,脸色青白交替,气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利索!
陆保全捂着被扇偏的脸冷笑:“如果不是你害我妈,我怎么又会让你养。我这还不是跟你学的?舅!”
这就是他一路宠上来的外甥?报应!报应啊!郑鸿只觉得眼前一黑,脚步虚浮。他死死拉住陆保全,咬紧牙关挤出几个字:“不许那么做!你敢这么做,我打断你的狗腿!”
陆保全咧嘴一笑,甩开郑鸿虚弱的手:“晚了,舅!我上来的时候已经安排好了,你现在下去,看到的恐怕就是五具尸体。”
“你……”郑鸿被气得胸口一阵阵的发闷,人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墙滑倒下来。
陆保全也不扶,就只是冷眼看了眼这个从小把他带大的舅舅,大摇大摆的下楼。
郑鸿我的头脑嗡嗡得响,眼前所有的画面都远了,到最后变成了个模糊的小框。但是他努力找着清醒,他不能让陆保全做那种混事!一定要下去阻止!
他勉强扶着墙壁颤颤巍巍下楼,好不容易从那漫长而狭窄的陡峭楼梯下来,掀开帘子——
哪里有什么尸体!
小小的餐厅和庭院里安安静静的跪满了小混混,有全副武装脖子上挂着□□,身上穿着正统军装的人来回走动,将所有百来个小混混双手抱头押在地上。
至于他那不成器的外甥,正同样面色惨白的抱着头跪在张首长对面,在他旁边同样站着个军人,正架着把□□顶着他的脑袋。
郑鸿到了这个时候,第一反应竟然还是习惯性的想护陆保全。他努力睁着眼睛,分辨清楚那些军人的番号,忽然间惊觉,这是县上轧钢厂那个民兵连!
民兵连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郑鸿倒吸一口冷气,他最怕的势力,还是起来造.反了!
1982年以前,中国还有两亿多的民兵。基本在工厂工作的工人,都是民兵。知道82年进行改革,人数才渐渐少下来。清河县有三家国营工厂,在最鼎盛的时候,每个工厂都有个连。后来绩效不行了,在慢慢缩减到一支。
这支民兵连的存在,无疑是压在郑鸿头顶的一把利剑,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掉下来,切掉他的脑袋。但那个年代,不管国营厂业绩多么糟糕,政策和物资依旧是倾斜的。而且郑鸿也没有什么能耐可以取缔一支民兵连。
所以他就用了温水煮青蛙的方式,通过在三家国营厂周围增建外资工厂,用外资工厂先进的流水线和高效率渐渐击垮国营厂。到时候这支民兵连依附的国营厂子倒闭了,他们的番号也自然而然就取消了……
由于厂子效益不好,这支队伍不怎么受重视,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收到补给,也就很长时间没有活跃过了。时间长到郑鸿早就对他们放松了警惕。
但是……今天……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关头忽然间跳出来?
郑鸿知道,这支和自己不和的民兵连的出现,绝对不是件好事情。
但……事情要看双面,民兵连作为一支武力部队,现在却没收到任何指令随意出动,这过失,可比陆保全入室抢劫这罪名要大多了!国家正规的武力集团,没有命令,随意行动,那还了得!
郑鸿心念电转间,就想到了一套说辞,可以把张首长转移注意力:“卫连长!你身为清河县轧钢厂民兵连的连长,随意出动士兵,你知不知道这情节到底有多严重!”郑鸿打起精神,走上前一步,挡住陆保全,严肃的用县长的姿态,呵斥姓卫的连长。
卫连长在心里呵呵笑,今天这老狐狸,难不成是脑子被烧坏了?他竟会问这样简单的问题。他既然敢出对,说辞肯定早就想好了!想用这种问题刁难他?段数太低啦!
“郑县长您这句话就说的不对了,怎么说是善自出连呢?我们的厂长都被您的外甥给绑架了,我们还不出连,什么时候出连呀!民兵团的责任,不就是保障人民群众的安全吗!”
“厂长?”郑鸿听不懂,扫视一圈,没有看到三家国营厂里任何一个厂长啊!
“你们的厂长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郑鸿怒喝。
“厂长在这里。”
几乎是紧接着郑鸿的话,顾鹤之和苏怀夏从楼上另一间小房间里出来,然后从容镇定的缓缓走下楼梯。
顾鹤之今天没穿中山装,而是穿了件旧制长布衫,更显得他面容清俊儒雅。跟在旁边的苏怀夏则穿了件月牙白的改制旗袍,虽然身形娇小,身上却有股和顾鹤之不相上下的沉静安好。
两人就这样缓缓从楼梯上走下来。那狭小木质楼梯,硬是被他们走成了白玉梯。互相搀挽着的样子,像极了一对从画片里走出来的璧人。
可郑鸿没有心思关乎这些风花雪月,他满心只有那两个震动心肝的词:“厂长?”
“我是。”顾鹤之淡淡接话。
郑鸿脸上的疑惑和惊恐都压不住了:“你是厂长?怎么回事?”
“因为顾兄注资承包了三家厂子。现在当然是我们厂的厂长了!”县书记孙学淼在后边幸灾乐祸的嘿嘿解释道。
郑鸿如遭雷击,他算计了这么久的三家国营厂,竟然在快得手的时候,被救活了?!
“注资承包?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这三家厂可都是重工业呀!没有千万,这承包手续绝对是批不下来的。”郑鸿还是不信,他怕里面有诈。
就算是承包,也应该是钱有财承包呀。前几天他派人去香港调查过钱有财财务情况。他来香港之前就已经自己开了好几家厂,根本没有多余的流动资金承包国营厂!
“我为什么会没有钱?”顾鹤之笑笑找了个位置坐下,也不解释,就吊着郑鸿胃口,让他自己猜。猜到自己把自己吓得肝胆俱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