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人仍然反对。
可是天魔首领的命令不容置喙:“我意已决,你们替我争取那一线生机就好。”伸指敲了敲印记,“来,继续。”最后这几字声威赫赫,不容置喙,得令者无人胆敢怫逆她的意志。
她在族中威严深重,尽管其他天魔反对,却依旧忠诚地执行她的命令。
在独角红犀接二连三的撞击声中,有高阶天魔凑近前来,低声道:“卸去修为,您就比凡人的亡魂强不了多少,如何能对付这些!”
这一回它用的不是心语,而是吐字开声,直接从口中说出来。
只这一项,就能看出它是首领的心腹了。它手指的方向,正是城门前严阵以待的队列。
就算首领能顺利通过裂隙,可是这里面还有无数人类严阵以待,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我已经传唤内应,引开它们注意力。”天魔首领摆了摆手,同样轻启檀口,“勿庸担忧,我自有主张。”
这等关头,她决不会无的放矢。果然小半刻钟后,城内主街就驶出一辆马车,飞快冲到南门。
正是全城戒严的时候,寻常百姓上街都要被杀头,何况是这么显眼一辆马车?只瞧它那目中无人的模样,就知后台硬气得很。
很快,马车在南门前被拦下来,城门郎上前交涉。车帘一掀,里面坐着个锦衣少年,眉清目秀,但是眼眶红肿,指着他便骂,手里还晃出一枚黑色令牌。
显然他急着出城。
不过有结界的阻隔,天上的人听不见他俩的对话。天魔首领解释道:“那是相府的小公子,赵太君在城外庄子里暴毙,他就急着出城给曾祖母奔丧。”
看起来此时的相国得势,因为小公子指着城门郎破口大骂,对方连还口也不敢,只是一个劲儿摇头,显然不肯通融。
城门守卫的注意力,都被他的吵闹吸引过去。
天魔都道:“甚好,我王可以趁乱而入。”
话音未落,天上忽然青光大作。
天魔首领第一次变了脸色,焦急道:“快!”
时间不等人。
独角红犀一个转身,再度朝着符文狠狠撞去。与此同时,天魔首领的身形也再度模糊起来,变作了赤红的烟雾。
……
在众天魔翘首以待中,烟雾忽然分开,有个小女孩走了出来。
这孩子不过五、六岁年纪,漂亮得像年画上的小玉女,只是一张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都泛着乌青。
这是……天魔首领的缩小版?
她身后还余下大团赤红色的烟雾。小姑娘挥了挥手,它们就聚合起来化作一枚戒指,掉在她右手中。
冯妙君深谙魂术,知道她这是舍掉了自己的大部分魂力,强行将魂魄强度降了下来,也就相当于修行者的自废修为。
第620章 原来如此
这么做就是变相自杀,换作普通天魔,一个操作不慎就烟消云散。
即便她是对魂力把控入微的天魔首领,此刻娇小的身躯也是摇摇欲坠,几乎连形体都不能维持,时常就散作一团红雾。
那团雾汽的颜色也只是浅淡,与之前艳若赤霞实是不能同日而语,显然此举令她遭受重创。
亲眼目睹这一切,哪怕冯妙君站在人类立场,对她也要竖起大拇指,赞一声:“了不起!”
神魂修炼的难度远超肉¥¥身道行,这天魔首领也不知道经历怎样的千难万险才能站到这个奇特种族的巅峰,如今却肯为了族人的自由而将手中拥有的一切全都舍去!
什么是英雄?
民族危亡之际,英雄不仅仅是最后力挽狂澜那个。为他人利益甘愿牺牲所有、任自己直面恐惧与未知,才是这个伟大称号的真谛。
女孩蹒跚往前两步,边上的天魔要来扶她,被她一把挥开:“不必!”
这时应水城南门前的局势徒然又生变化。
有个内侍带着大队人马赶到,与相府小公子对话,各自都有些倨傲,像是谁也没打算让着谁。
“不好!这阉人是郝明桓的走狗,必定要来检查结界。”也不知谁说了一句。
“未必。”天魔首领嘴角绽出一丝冷笑,“焉知非福?”
她转身面对所有族人,吐气开声,一字一句道:“以此身立誓。只要我今回能逃出生天,日后必定带尔等重返人间;浩黎帝国无义无信,我必令它四分五裂,并教郝家江山再无一统之日。”
她稚嫩的声音中偏偏带出了无人能比的狠戾,回荡在这片空间当中:“若违此誓,定教我灰飞烟灭!”
周围的天魔一起跪下。
冯妙君却是站着的。天魔首领目光扫过,似乎直勾勾看向她。
那目光深邃,似有无穷意味。
她忽然捂住了胸口,这种下意识发自灵魂深处的颤栗是怎么回事?
天魔首领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旋又淡去,忽然伸手向东北方向一指。旁人都不明其意,她已经收回目光,盯着底下南城门前的动静:“时机正好——”
冯妙君就看着南门前那个太监忽然挥出一剑,斩落了相国公子的首级!
原本还要分神管顾城门阵法的兵头子,这下惊得瞠目结舌,和手下士兵一起呆若木鸡,哪里还会再往城门上多看一眼?
几乎就在同时,红犀一头撞在了印记上,劲道是史无例的巨大!
“轰——”
这一下撞出了慧星撞大陆的效果,整个结界为之剧震,红犀也再维持不住体型,砰一下爆成了红雾。
印记正中央跟着塌陷了一小块。
也就是一颗芝麻粒儿大小,若非冯妙君一直盯住它不放,险些漏看过去。
天魔首领却不会放过全族人拼尽全力才给她创造出来的机会。这条缝隙才刚刚出现,她就抓着手中戒指,一把摁了进去!
“咔嚓”,魂力化成的戒指嵌了进去,裂隙一下被撑大。结界如有生命,极力想要收缩,却被戒指牢牢抵住。
这是以天魔首领的全部修为对抗结界上附著的天神之力了。
它的主人自然不会浪费这样的机会,身化一缕轻烟,干脆俐落地钻了进去。
她的身影才消失不见,另一头天魔依样画葫芦,也凝作红烟往里钻。其他人都是大惊:“你疯了!”
它的加入,很可能让本就不稳定的裂隙变得更加难以捉摸。
果然,这缕红烟才挤进去一小半就被弹了回来,连带整个结界都颤抖一下。其他天魔强行将它拉回,然后才发现印记居然已经碎了。
哪怕这头天魔再弱小,对印记上的小孔来说依旧是太强大了,正如巨象穿不过鱼网上的空隙,普通天魔也无法从这里钻进去——它们对力量的把控,远不如自己的首领。
冯妙君捏紧了拳头。
她知道天魔首领接下来要面对什么。通道根本没有打开,缝隙里是两界壁垒之间的时空乱流,就算是神仙进去了,最糟糕的下场是被挤成齑粉,最大的可能是迷失方向、永远流浪。即便天魔首领魂力健在,也是千难万险,何况她现下不过是一缕孤魂而已。
可是这件事的结局,冯妙君早就知道了——她顺利穿过了缝隙。
果然不出几息,应水城南门上有张铜符无风微动,而后一缕淡得几乎肉眼难见的魂魄钻了出去,沿着墙角飞快消失在黑暗当中。
尽管它的魂体比起之前还要黯淡,显然在穿过结界的过程中又有巨大损耗,可是它毕竟是顺利过关了。
而这个时候,城门前众人还沉浸在内侍杀掉了相国公子的劲爆场面中,久久都没能回过神来,自然也未见到这一幕。
南门外的天魔情不自禁欢呼起来,随后化出身形,向着首领离去的方向一起拜倒。
它们对自己的族长又敬又佩,从来深信不疑。
不过她还未来得及深思,高处忽然有滢滢青光绽出,在这一瞬间播撒整片结界。
她头一次发现,青光竟然也能这样耀眼,迫得她阖目不能直视。
不过就在闭眼前一瞬,冯妙君却留意到一道红光朝着东北方向落去。
周围突然安静。
她缓缓睁眼,发现四下里空无一物。
天魔不见了,应水城的上空清荡荡一片真干净,只留下她形单影只。
她站在原地,轻轻吁出一口长气。
原来,这才是当年天魔袭城的真相,不知为什么被保留在这个莫名的时空当中。
冯妙君心里蓦地一动:斩杀相国公子那一幕,是意外,还是天魔首领有意安排的呢?
恐怕,这个谜团无人可以揭开了。
她俯下身,伸手一摸,结界还在,但无论是天魔首领刻绘的印记,还是血色戒指都已消失不见。天魔倾全族之力才在结界上撕开那么一小条口子,完成任务之后不再输送魂力,结界也就自动复原了。
显然天魔们都清楚这一点,否则不会认定她一旦失败就再也回不来了。
第621章 幻灭
冯妙君伸手按了按结界,又想了好一会儿,就抬腿往东北方向奔去。
底下爆发出阵阵喧哗。
她低头看去,发现应水城人从住处涌入街道,欢呼雀跃,许多大宅子里点起鞭炮,噼噼啪啪,比过年还要热闹。
看来,浩黎帝国已经宣布天魔袭城的危机过去,王城成功渡劫,人们才会冲出来庆祝劫后余生。
冯妙君望着底下的平民,怜悯地摇了摇头。这些欣喜若狂的人们大概不知道,亡国是既定的宿命,一定会到来,无论他们怎样努力抗拒,也不过推迟了十余年而已。
无情的命运早在前面等着这个耄耋老矣的帝国。
她轻轻叹了口气,想起方才与天魔首领四目相对的瞬间。这一切都发生在数百年前,她们交错于不同的时空,对方真能看见她么?
接着,她就路过了巍峨的王城。
三百多年前的浩黎王城就是琼楼玉宇的代名词,恢宏、庄严、气象万千。除了黄金城,冯妙君从未见过能与它一较高下的建筑群。
新夏王城也不能。
现在的浩黎王城灯火通明,又有危楼高耸入云,离结界最近,曰摘星塔。
冯妙君的脚步慢了下来,只因她见着摘星塔顶的朱门忽然打开,有一人疾步而出。
这人身材高大,两鬓微白,虽然形容枯槁,望之如五十许人,但五官依旧出众,是能让姑娘们看一眼就捂心不止的俊朗出尘。
慕名已久,不意今晚终于有幸一见。冯妙君站定,细细打量着他。
他年轻时有多么颠倒众生,她早就从另一个人身上见识过了。
只凭他的五官和云崕有六、七分相似,冯妙君就能确定他的身份,更不要说他身着金袍,一走出来就前呼后拥,有无数宫人环绕周围。
黎厉帝,郝明桓。
冯妙君当真没料到,自己会在此情此境见到他,再多细看两眼,心里微惊。
她从云崕那里听到他父母的过往。此时的郝明桓修为精深,本该意气风发、青春长驻才是,为什么看起来已有老相?
再看他现在面带戾气,脸色铁青,显然是极不痛快的模样。
有几个老奴见到他就扑通跪下,痛哭流涕:“王上,您这是怎么了!”
郝明桓面容憔悴,眼底却有红丝,闻言大袖一挥:“滚开,都别跟来!”
他大步向前,身周气机萦绕,把挡道的人都给弹到一边去了。
众奴仆见他行色匆匆、气势汹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得一起跪在后头,再不敢寸进。
冯妙君心里一动,想起方才天魔首领说过的话:
“神力不是那么好借的……郝明桓一定付出了代价。”
郝明桓付出了什么代价呢?
他接下来要去哪里,冯妙君早就知道了。对她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能够亲眼见证那一段云崕自述的公案。
可是她现在还有事要办,急事。
是跟着郝明桓看完整个全程,还是先去寻那件至关重要的宝物呢?
她纠结了。
¥¥¥¥¥
冯妙君站在原地,只犹豫几息,就迈开步伐继续往东北方向而去。
天魔袭城的历史到这里已经告一段落,黎厉帝和白龙的故事虽然牵动人心,到底是过去式了。冯妙君眼前最该做的,是为“现在”而努力。
没过多久,结界里忽然暗了下来。
她低头一看,底下的应水城居然从灯火通明变作了漆黑一片。
只在一瞬间。
这也太诡异了。要知道击退天魔这种大事攸关全城人民性命,又是值得传唱无数年的荣耀,应水城居民怎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蒙起头来睡大觉?
再说,连中心大街都没亮起一束火把,哪个正常的城市会这样?
又过上十来息,冯妙君的目力渐渐适应黑暗,反而发现底下的城市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
借着月光,她再一次看清了这个城市,不由得一下驻足。
破漏的屋顶、塌了半边的房子,到处是断壁残垣,死气沉沉的街道上偶尔有一两只鬼祟的野狐出没。
那个破败不堪、死气沉沉的应水城又回来了,先前她进入这个未知空间经历的一切,反而像是大梦一场了无痕迹。
和喧嚣、光明一起消失的,还有这个城市的繁华。
冯妙君霍然站起身来,就要迈步。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正在这时,有个声音忽然在侧边响起,带着几多唏嘘,几多不甘,又有几多自嘲:
“原来天魔早就不在这里了。”
冯妙君一转身,就看到了燕王。
“方才不过一场幻境,记录下天魔袭城的过程。”她望着燕王,目光闪烁,“你在这里作甚?”从天魔首领现身斩蛟灵,一直到天魔举全族之力撞击神符印记,哪一个不是声势浩大?燕王不可能无知无觉,为何没有跟去南门察看,反而留在东北向?
燕王不答,反问她:“你又在这里作甚?”
他的语气耐人寻味。事实上,本该同舟共济的两人再度会面,却像两匹孤狼狭路相逢,彼此都是虎视耽耽。
“来找你。”冯妙君轻抬莲足,在结界上踩了两脚,“天魔逃不出这片空间,我们也一样。这就是我们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