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绵了几宿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乌云还未散尽,天穹正中却透出一点明亮,那是月儿再也不甘寂寞。
晚风吹起他的发袂飞扬,平添了无尽萧瑟。
云崕抓着窗棂的手不知不觉使了力气。上好的木料经得起三百年的风吹雨打,却架不住他的劲道,咔嚓一声断了。
冯妙君轻嗤一声,低笑道:“你已经下定决心,又何必这番作态?早些杀了我,你就可以早些达成使命,不是么?”
云崕没有接话,似是天人交战,拳头也紧紧握起。
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草丛里传来细细切切的虫鸣。
……
也不知过了多久。
冯妙君悠悠叹了一口气:“云崕……”
后话未出,云崕的身形忽然一动:
“不用再伪装了,你不是安安。”
“什么?”她眉心微蹙,见他侧首望着自己,面庞有一半隐在黑暗里,却不减半分俊美。
最重要的是,他脸上的迷茫和悲伤已收了起来,目光在阴沉中还带一点讥讽。
“我了解安安。”云崕的嗓音恢复了清润,“我若要杀她,她不是气急败坏、把我大骂一通,就是小意讨好、软磨硬泡要我打消这个念头,绝不会像你那般故作慷慨体贴,骗我心软!”
他声音里带着笑意,桃花眼中却越发冰冷:“那丫头怕死得很,绝不放过一线生机。无论你怎样伪装,也只学到一个皮毛。”
他自认和冯妙君的缘份,就始于晋国都城那一场追杀。崖山之后,她为了保命百般讨好他,甚至愿意委身给他当侍女,自如应付他的各种刁难。
那是何等强大的求生欲?
无论何时,他的安安都绝不可能说出“杀了我”这样的字眼。
云崕终于转身正对着她,眼中精光四射:
“你是天魔,不是安安!”
冯妙君嘟起了嘴,正要反驳,他却接下去道:“过去三百年,我认出过你多少次?”
天魔擅长千变万化,可他和这东西打交道久了,慢慢养出奇异的直觉。只要天魔近身,他多半会有感觉。
因为笃定,他的声音变得寒意十足:“现在占据这具躯体的神魂,已经不是安安了。”
呜呜呜,又一阵凉风吹进来,把帐帷都拨开。云崕看着床上那人,她依旧是雪肤花貌,美得惊心动魄。
每一寸曲线,他都无比熟悉,无比想念。
可她眼里的光,由怔忡到愕然,再从愕然到清明,慢慢地变成了无情。
而后,她才笑了,先是嘴角弯出一个弧度,然后瑶鼻轻皱。这是冯妙君的习惯,云崕瞧在眼里,一颗心却像浸到了冰水里。
然后他就听见她说:“你错了。”
她的声音悦耳如丝竹,却充斥着不加掩饰的恶意:“我是天魔,但也是安安。”
她终于承认了!
云崕下巴蓦地绷紧。他大步走到床边,厉声道:“她呢!”原来回到这具躯体里的,不只有安安。这东西方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是千方百计想蒙混过关,骗他放开她而已。
到那时候,她会想怎么对付他?
冯妙君的笑意扩大,越发娇美:“抱歉,从今往后,只有我了。”
云崕如受重锤击中,身形一晃,脸色一下变得苍白:“这是何意,她不在了么?”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好笑道:“郝明桓大概料不到自己儿子居然是个痴情种。除了这张脸,你和你那个爹竟然一点儿也不像!”
云崕只作未闻,突然揪着她的衣襟将她提了起来,怒喝一声:“安安呢,她还在不在?”
“你猜?”她挑了挑细眉,“我若说不在,你敢杀了我么?”
云崕下巴绷紧。
“你不敢。”她幽幽地下了个结论,“好了,都不要演戏了,怪累的。”
第627章 最终决定
冯妙君轻嗤一声:“你我性命相连,我死了,你也不能独活。”
“再说了,无论我是不是你的安安,我现下还是新夏女王。你无论杀了我还是带走我,新夏必定出兵伐魏。届时魏国就要在南北陆同时作战,面对燕夏两国的攻击,恐怕形势要立刻逆转了。”
她笑了笑:“你费尽千辛万苦,才把燕国迫进死角。现在杀掉我,是打算功败垂成么?”
她的权势,她的身份,比这世上任何保命的神通都要有效。
云崕的眼神森冷,远胜虎狼。
冯妙君夷然不惧,甚至笑得更加欢快了:“别冲动呀,想想你辛苦了三百年的目标,我若是死了,后果你真地承受得起么?”
她的目光,在他胸口上转了两圈,露出一点灼热之意。
云崕抿了抿唇。
是,如果现在杀了她,他也一并死去。最可怕的是,灾难也会一并降临。
“你只有一条路可选——”
“——放了我。”她眼珠子转了转,“更何况,你心底还有一线希望吧?希望你的安安还能回来。现在杀了我,可就万事休矣。”
杀不掉、带不走,当然只能放掉。
云崕眼底不知翻过了多少思绪,他的声音低喑:“你以为,我会放掉你?”
他追缉天魔数百年,一朝得擒,最该做的事难道不是扶本清源,将这祸害直接扼杀,创不世之功劳么?
“于公于私。”她撇了撇嘴,“于情于理——会!”
“夫妻一场,你真舍得杀了我?”这句话,她吊得千回百转,刺得云崕脸色更加阴沉。
那张面庞依旧倾国倾城,那个笑靥依旧动人心魄,可是内里的灵魂却换了一个。
这么多年恩爱,是不是也跟着烟消云散?
“你是你,她是她,我恨不得杀你而后快。”云崕深吸一口气,重拾那个问题,“我只问你,她还在不在?”
他问第四遍了。
冯妙君慢慢敛去脸上笑容,望着他不语。
天魔最擅巧言令色、蛊¥¥惑人心,但它鲜少说谎。云崕见状,心里当即亮出一丝曙光:“将她还给我,条件你开。”
“好呀。”冯妙君眨了眨眼,“拿我的族人,来换你的心上人。”
她要他放出天魔一族!
云崕想都未想就拒绝了:“换一个。”
“那便算了。”冯妙君眼神在他胸膛上停顿了两秒,懒洋洋道,“有朝一日,我会亲自动手。”
她的目光如有实质,云崕面色凝重,并不意外。
她去梦中城里解救同类,结果扑了个空。到现在,她大概也明白天魔被封印在哪里了。
想到这里,云崕目光微动。
冯妙君许久之前就去过他的识海,也见过那里的种种异象,却能不顾一切帮助他打败天魔投影。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
那时,她还不是天魔,不清楚自己在他识海里的见闻意味着什么!
可是现在,吞噬掉她的天魔知道了。
听起来匪夷所思,但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合理的解释。
在梦中应水城的石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正思忖间,外头传来特地加重的脚步声,而后门扉被敲响,陈大昌的声音传了进来:“云大人。”
这间屋子被云崕布下了结界,外人不能擅闯,声音只能传进、不能传出。
云崕没有反应。
过了几息,陈大昌又唤了一次,看来是有要事。
房间里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云崕如果应声,恐怕冯妙君已经醒转的事实就瞒不住了,他也不得不放人;他如果不应,陈大昌必然知道里面有事发生。以他对新夏女王的忠诚,加上应水城里驻扎着的新夏军队……
简而言之,留给云崕做决定的时间太少了,也就那么两、三息的功夫。
现在,他是应呢,还是不应呢?冯妙君紧紧盯住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紧张。
云崕闭目,伫立当场。
万千思绪从他心头掠过。
他的决定,不仅仅关乎他和冯妙君,也关乎南北两片大陆、关乎亿万人口的命运。
等他再睁目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顺手撤去了结界,扬声道:“什么事?”
——云崕终是做出了选择。这一开声,他就再也不可能秘密处理天魔了。
因此她一下子就笑了,笑容志得意满。
门外,陈大昌快速道:“发现燕王和女魃踪迹。红将军率兵,与玉国师前去围捕。”
“这就来。”云崕看了冯妙君一眼,转身开门。
陈大昌迎上去正要说话,却听门内传来一道女声:“陈大昌。”
那声音,那语调,都是他最熟悉的,却还带着两分急切。
女王醒了!陈大昌身体一震,擦肩而过的云崕就留下一句低语:“仔细些。你的女主人,已经变成了天魔。”呵,她到底是怕他反悔,先出声知会了陈大昌。
陈大昌脸上刚刚露出的喜色顿时变成了惊愕。
云崕拍了拍他的肩膀,反手一招,冯妙君身上飞出十余道毫光,落入他的掌心。
“只留下最后一枚在百会**,凭你的本事,三个时辰内一定可以自行逼出。”他收回挽魂针,定定看她一眼,而后大步走了出去。
那一眼,包含了万千思绪。
望着他的身影在几个起落后消失,陈大昌站在原地,心乱如麻,直到冯妙君再度出声,他才走了进去。
还未站定,女王清泠泠的声音就传进他耳中:“传令给赵红印,让他回来,我们回乌塞尔!”
陈大昌应了一声,又道:“红将军正在追捕燕王……”
“在应水城里三天都追不着燕王,出去就能逮到了?”冯妙君黛眉轩起,面凝寒霜,“还不快去!”
陈大昌想起云崕方才说的话来。他张了张口,可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最后仍然只得应了一声:
“是!”
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女王竟要放过?莫不是天要下红雨了。
他离开时关上了门,冯妙君望着帐顶。四下里静悄悄地,她的眼神也渐渐涣散,忽然轻而又轻地呢喃一声,仿佛叹息:
“云崕!”
第628章 掉转枪口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有风刮过,吹过檐上的破瓦,发出“咻咻”的尖厉响声,如同鬼哭。
冯妙君忽然睁大了眼,仿佛清醒过来,目光重新又变得冰冷。
……
在过去的两天里,女魃一直忙于躲避新夏的搜查。
头天晚上,她被玉还真打伤后若是直接远遁千里,新夏人大概也拿她无计可施。怎奈燕王的神魂还未从梦中城归来,她再怎样兜兜转转也不能离开应水城的范围。
玉还真领着麾下最强大的修行者,同数千新夏精锐之师一起展开全城搜捕,撵得女魃东躲西藏,更不用说魏国师云崕也赶来凑热闹,中间几次险象环生,她自个儿也是负伤累累。
能在这么多强人眼皮底下逃生,说出去已经是骄人的战绩。
就算魃尸铜皮铁骨、从不疲倦,苦苦捱到燕王醒来时,她也几乎快要支撑不住。
燕王的情况也未比她好多少,身躯虽然没有伤痕,可是神魂在梦中城消耗严重,先是和冯妙君大战一场,又进入石室和虚实结界,把魂力都花在了助阵封印上了。回到现实之后手足酥软,神魂困顿,随时都想一头栽倒在地,睡它个三百六十五天。
都是油尽灯枯的两人,飞也似地逃走了。
身后,云崕和玉还真率众穷追不舍。
玉还真和燕王原本就有灭国之仇,好不容易将他撵到这个地步,绝不善罢甘休;云崕的心思却要复杂得多:
冯妙君变作天魔之后,这是他快速结束南陆战争的最后机会!只要现在拿下燕王,集齐所有祭坛碎片,那么他就能重新抓回主动权;反过来说,如若燕王逃走,燕国重新得回主心骨,魏国想赢得这场胜利就是遥遥无期。而天魔将会掌控新夏,掉转矛头来对付魏国。
呵,届时魏国以一敌二,麻烦可就大得很了。
新夏女王的命令传过来时,双方已在兰香河边分出了胜负,女魃被擒,燕王负伤逃离。
这时新夏女王的命令也发了过来:
“停战,回城!”
玉还真和众将都是一怔,不敢相信冯妙君会放过这个机会。不过国君下令,将士莫敢不从,众人再惋惜也只得放弃燕王。
也就是小半个时辰后,又有第二道王令送达:
着全军掉转矛头,追击魏国师!
红将军和玉还真面面相觑,不知道冯妙君这回玩的什么花样,不过赵红印一向忠诚,也就依令行事。可是当他掉转枪口朝向云崕,这人已经见机溜了。
他早知道冯妙君会倒戈一击。与天魔交手数百年,彼此套路心知肚明。
王令之下,玉还真就该领着众多修行者前去追击,不过这个时候,她忽然抱紧肚子弯下腰,冷汗涔涔。
赵红印还是头一回见识到国师有恙,不由得吃了一惊:“玉国师怎么了?”
“许是、许是动了胎气。”玉还真脸都白了,手心里却攥着一张字条。
胡天赶紧变出原身来扶。
是了,他们怎么忘了国师还是名孕妇!一众大男人都呆住,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赵红印请她去就近的村落稍事歇息,自己带人继续追了下去。
不过,没有玉还真坐镇,那些妖怪可不会老老实实再卖力气了。
……
两个时辰后,天又要黑了。
玉还真歇在一户农家里,准备等身体好转一些就启程返回乌塞尔。
她慢慢啜着热水,就听见窗上传来剥啄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