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傍晚,并未找到合适的城邦寄宿。领行的都统干脆找到一处避风的山坳,要求全军驻扎下来,安营休整。
附近只有两个小山村,距离下一个大型的人类聚落还有三十里地,然而风景极美。此时虽然已近十月,但晋国腹地气候温润,不见落雪,这里就还有漫山遍野的红叶,静落无人知。
公主来了兴致,想上山观景。随从阻拦,她却戚戚一笑:“离开晋地,不知还能不能见到这般景象。”晋地多红叶,映着晚霞如举火烧天。这样绚烂壮观的美景,异地确不多见。侍从见晗月公主目中晶莹,知她勾起愁思,不敢再劝。
一群贵族都动了游兴,冯妙君也只好陪着晗月公主上山去。走到半山腰,公主才发现人家都带护卫仆婢,唯独冯妙君身后却跟着几个伙夫。
公主奇道:“带这几人作甚?”时人好文辞比赋,她收养的门客就有专精此道者,这会儿就跟在后边儿。面对这厢美景,冯妙君却带几个做饭的粗人上山作甚?
冯妙君笑了笑:“我听村里人道,此处地气反常,山上的糖槭在眼下深秋时节还能产糖。不若我们收集些树液、着人熬出枫糖,公主在峣国时也能尝一尝家乡的味道?”
话音刚落,众人纷纷称绝。谱个词,写个赋虽然风雅,却是常规,采星城每日大小雅集不下十余场,再说晋公主身边会缺文才吗?冯妙君突发奇想,却是新颖有趣,晗月公主去了峣国,只要吃这枫糖就能想起她。
听听,都是拍官家马p,人家就能拍得那么清新雅致不落俗套,无怪乎公主那么喜欢她。就有几个暗暗佩服,明明村人说话时他们也在一旁听着,为何自己就缺了这根弦?
晗月公主被她说得兴致勃勃,拊掌道:“听起来有趣得紧,怎生做法?”
时人已能炼出沙糖和红糖,材料基本是甘蔗和甜菜,可枫糖因底材之故,产量很少,只供廷贵使用。其入口有木香化开,留下舌尖一点焦糖气味,层次比起沙糖丰富许多。
晗月公主当然吃过,却不知道它的制法,这趟远嫁千里迢迢,也不带这等不相干的物事去峣,此刻想起它的味道,忽然口中生津。
众人正好走到一片枫林,冯妙君吩咐几句,身后的伙夫就钻进林中,开始寻找糖槭。枫树的种类很多,能产糖的只有寥寥几类,都被称作糖槭。按理说,它只在春日里才产糖汁,因为这时要将秋冬藏在树根里的糖分送给新萌发的嫩芽。而当芽儿长成树叶,糖分的流动就停止了,枫树也就不再生产糖液。
这个时段很短。
伙夫们找到糖槭之后,就在树身开出小洞,斜插入铜管并垫好防漏,管下接个大水囊或者木桶。很快众人就见到透明液体从铜管中流出,滴落在下方的容器里,那速度还挺快地,每息能落下一滴左右。
晗月公主看得有趣,着人给自己挽起袖子:“我也来试试。”亲手选了一棵树来扎铜管。
其他贵人也四散开来,纷起效仿。
不多时,林中三十多棵糖槭都被扎上了管子。冯妙君往边缘移动,想要再找出几株来。
她才走出去十余步,铁心宁就走过来挡住了她:“莫要离群,注意危险。”
暮色低垂中,枫林已经黯沉。太阳下山以后,山间就飘起了白雾。
这儿不算深山大泽,却也是荒郊野地了。等闲的野兽她不放在心上,怕只怕……
冯妙君点头,吃他这记提醒,而后对众人道:“天色已暗,糖液还要一个时辰才能接完,不若我们先行回转?”
此时光线已经很暗,再有小半个时辰就要入夜。晗月公主玩兴未褪,却也知道该回去了,夜里的林地并不安全。她叹口气道:“回吧。”
冯妙君回头,望见林海沉沉、风声漫漫,仿佛有怪兽藏匿其中。
这里接取的糖液,自有专人看管、带回大营,而后连夜熬蒸取制。几百斤糖液,最后才能熬出十几斤枫糖。晋地的吃法,是抹在特制的酥饼上食用,几口香甜薄脆下肚,再糟糕的心境也能雨过天晴。
晗月公主吃了两口,面露微笑,泪珠子却滚了下来。
这样稀缺的甜食只有权贵可享,冯妙君吃了两个也回帐歇着了。
一夜无话。
赶了四个晴天的路,晋都已经在三百多里之外。即便是乘千里良驹往回走,也非一日夜能到。
再往西,就是延绵万里、巍峨挺拔的白象山脉了。
走到这里,无论是冯妙君还是铁心宁都放松下来,尤其后者接到晋都来讯:
莫提准放在采星城的冯妙君替身,在送亲队伍离开两日后暴毙家中。
莫提准师徒之间自有好几套传讯的办法,这回信筒是由一种黑色的鸥鸟送过来的。此物生有双心,惯作长途飞行。如铁心宁这样的修行者有法子取出一心保管在身边,莫提准放出黑鸥,它就会循着双心之间的感应飞来找铁心宁,以送取的信件换回自己心脏。
冯妙君亲眼见过它的速度,至少是信鸽的五倍以上,用迅若闪电来形容亦不为过。
铁心宁道:“替身在我们远离之后才被杀,说明对手仍然留在采星城中。替身既然死了,他就还是要面临两难抉择,再追来的机率很小。”
冯妙君点了点头,晚上面向东方、面向采星城的方向烧了三炷香。替身是莫提准安排的,人是云崕杀的,但绝不能说与她无关。
铁心宁说得没错,替身死后,云崕大概也知道自己上当,但他依旧不知道冯妙君的行踪,于是只能作两个方向的推断:她在采星城,或者她已经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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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到这里,从明儿起,请大家捂好心脏^_^
另外,居然没有人猜出喵君离开前发出的暗语?
第93章 正主儿来了
如果冯妙君已经离开晋都,那么要追踪到她的机会很渺茫,她可能前往任何地方。虽说她也可能混在公主的送嫁队伍里出城,可是同一天内进出的晋都的商队多达到七、八十支,云崕怎么敢笃定她没有其他选择?
出于谨慎考虑,她还是易容两日才洗回原貌。直到现在,基本可以确定自己是安全了。
第五日,送嫁队伍抵达狼牙堡。
这地方其实是个中等规模的城镇,原由私人乡寨发展起来,因此还保留了本来的称呼。狼牙堡也是晋国进入白象山脉之前的最后一个人类城市,可称边塞,任何打算西进的队伍都会选择在这里作好充足的补给。
送嫁队伍在这里盘桓的时间最长,整整一个昼夜。侍卫打听过后,领晗月公主和冯妙君找到当地一家饭馆用餐。这馆子门面不是城里最大的,甚至位置还有点儿偏,但是门庭若市,大堂十一、二张桌子都坐满了,再来客人只得坐到偏院去。
即便这样,馆子外头也还排着队。
公主的手下自然有办法弄到座位。本地的吃食必定不如晋都精细讲究,但荞麦面条格外弹牙,浇头是炖得香烂的大块羊肉焖脆笋。呼噜一口,从深秋的郊野带进来的寒气就被驱得无影无踪。
最有特色还是这里的馕饼烤肉,现烤现吃。饼子就贴在滚烫的铁桶里,有客人要,店家就抓一个出来剖口,往里面塞进烤得焦黄喷香的羊肉。本地羊都放养在河滩,以苦地苔为食,肉质格外细甜,咬一口就满嘴流油。
但真正让人觉得回味无穷的,却是饼子里塞进的另外一样东西:
冻酒梨。
狼牙堡这里出产的梨快要赶上柚子大,汁水饱满但口感粗糙,原本没多少人爱吃。也不知哪个机灵的发明了腌梨的办法,将梨子切片泡在土莓子酒里,放一晚上就做成了腌梨。现在已是深秋,山脚下的夜晚格外冻人,塞进馕里的酒梨就是冰得碜牙,和热气腾腾的烤羊肉一起入口,立刻就能体验冰火两重天的感受,而后果香自然解去膻腻,留下回味无穷。
口味这么特别的馕肉,冯妙君也忍不住多吃了两个,而后起身去了恭房。
道行高深者可以辟谷,她么,暂且还免不了五谷轮回。
饭馆生意好,连后院都被辟出来摆桌,所以恭房远在十余丈外、两排竹林之后。
去这种地方,旁人也不好跟着。
夜风劲凉,竹子早就掉光了叶片,只余光秃秃的枝干风中摇摆,夜色中看起来如妖魔张牙舞爪。
冯妙君大步穿过竹林往回走,不经意间一低头,却发现地上有两条人影。
一条是自己的,另一条挨得很近,落后她半步而已!
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她心跳都漏了半拍。
冯妙君当即往前一个箭步,旋身的同时锥尖往前递出,一边高声喝道:“谁!”
只问了半句,声音就卡住了。只因身后那一簇竹子旁边赫然摆着个破破烂烂的稻草人。
它与真人等大,头上缠着布巾,双臂自然张开,在夜风吹动下前后摇晃,乍一看它的影子还真像有人行走。
她神经绷太紧了,结果闹这么个乌龙。冯妙君下意识松了口气,而后又觉不对:
此物的作用是驱赶雀鸟,可这里又不是稻谷场,谁会在竹林放个稻草人?
这念头还未转完,背心忽然一凉,像是有莫大凶险来临。冯妙君再不迟疑,放声呼救,同时飞快往前逃蹿。
可是她一步都还未迈出去,背后凭空伸出一只手,按在了她的咽喉上!
这只手很好看,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看起来更适合抚琴而非扼人脖子。冯妙君却觉颈上传来的冰寒沁入骨髓,即刻将她咽肌都冻住了,那一声呼救就哑了火。
这只手上的力量大得惊人,生生将她提离地面,转了过来。
而后,她就望进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那里闪动的眸光比月色还要温柔、还要动人。
冯妙君立刻僵住了,浑身肌肉无一丝能够动弹。
离得这样近了,她才发现他很高,比她高出一个头。他一身玄衣,微微垂首,在她耳边低语:“冯妙君?”
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简直就是最深沉的噩梦。她眼露惊惶,不顾自己咽喉被掐,疯狂摇头。可惜,能够摆动的幅度太小。
“幸会。”他似无所觉,自顾自道,“我叫云崕,你还记得我么?”
他的声音柔和得像情人间的喁喁私语。
她又要摇头,不过这时竹林外传来了脚步声。
有人来了。
云崕笑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伸手在她颈间一拽,将那条链子扯下来,扔到了稻草人身上。而后抓着她腾空而起,在林梢上两个起落,远远去了。
他身似鬼魅,这里无人会被惊动。
……
冯妙君耳边风声呼呼,眼前景致应接不暇,她无法判断此人速度。
不一会儿,云崕停了下来,把她带入一间民房。
四壁简陋但屋里干净,桌上甚至还点着半截烛灯,可主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云崕把她丢在桌边的木椅上,仍旧重复那个问题:“还记得我么?”
他制住她全身修为后,就放开了手。也不晓得他施了什么邪法,她依旧动弹不得,咽部倒是松快了。
转不动脑袋,她只能低声道:“记得,我们在聚萍乡见过。”他既能直呼她的姓名,又提出这种问题,那就是记起她了。她再否认,不过是多吃苦头。
云崕点了点头,伸手在她脸上摸索,又在四周轻捏两下。
这并非轻薄,只是检查她脸上有否易容药物。
结果也令他满意。
看来,这应该是冯妙君本尊无误,不再是替身了。
“听说,是你杀了我的手下黄秋纬?”
她很没义气地供认道:“是苗奉先杀的,我、我只是辅攻。”替狌狌脑瓜子开瓢的手斧是苗奉先的,她当时用的分水刺根本达不到这个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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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11时放出。
第94章 杀杀人,拍拍手
“他本来必死,你改变了战局。”云崕深深望进她的眼底,“我的人只回来几个,他们说,你丢出一块巨石,狌狌偏又狂性大发,这才被苗奉先拣了便宜。”
她茫然道:“我不知道妖怪为什么发狂。”
“三年前,鲨妖受李元裴指使来袭击你,结果被你打碎了颅骨。”云崕一字一句,“再算上力举千斤巨石,以你的修为,要如何才能办到这两件事?”
他眼底有抑不住的寒光闪动。莫提准说得无误,堂堂云大国师怎么会因为手下妖怪被杀,就只身不远万里赶赴晋都?
不是他看轻手下性命,而是国师对本国而言举足轻重。魏国还未出现能够继任国师的候选人,他要是不幸殒在晋国,对于魏国来说是特别沉重的打击。
云崕想起来的,是自己丹田里出现的第一次异常。算起来,那时恰好也是三年多前那个夏秋之际;而就在黄秋纬死去当天,已经很久不再挪用他灵力的那个人,忽然噌噌噌“借走”了不少。
这两次灵力异常,算起来或许都与冯妙君有关系。并且他不会忘记,自己初遇冯妙君是在聚萍乡,那件事里搅进了鳌鱼、搅进了莫提准。
云崕隐约有一点判断,丹田中的异常好像是从他吞下了鳌鱼的龙珠之后才出现的。
他的直觉一向如野兽般精准。所以,那龙珠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这才是他不远千里赶来探个究竟的真正原因!
冯妙君张着小嘴,好半天才费力道:“那不是我自己的力量,师、师父曾给我救命的法器,关键时刻能用出巨力。”
“原来是这样。”云崕恍然。
冯妙君从他脸上看不出信与不信,可是他笑眯眯的眼底没有半点温度,这让她打了个寒噤。
云崕忽然伸出两指,按在她脉搏上,灵力由此侵入,顺着经脉往她丹田里钻去!
就见冯妙君漂亮的脸蛋因痛苦扭曲,一会儿面红如火、汗珠滚滚,一会儿眉挂冰霜、呵气成冰。
而后,她“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血落到桌面上,先是结成了薄霜,而后忽然无火自燃!
云崕却失望地叹了口气。
这女子的灵力,与他既不同源,也不相容。
难道,与他共享灵力那人真地不是她?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轻抿薄唇,眼中难得流露两分不甘,“昔年在淄县衙门,我问过你什么来着?”
冯妙君咽了一下口水。这人太多疑,摸过她的脸之后还是不死心,还要确认她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