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不远矣。”冯妙君跟在云崕身边,比常人更能感受山雨欲来、暗流汹涌的紧张。风暴来临前,多半都有这样一段隐而不发、沉重压抑的时刻。“娘亲不妨转移一部分产业到国外,最近的便是魏、晋两国。魏国这几年国力蒸蒸日上、百业兴旺,但魏王对外扩张的野心不止,恐怕时常还得打仗;晋国国风闲散,生意人都比不上冯记勤快,但那里承平已久,民间富足。”她顿了一顿,“再就是,如果娘亲想去桃源境的话,也需要从晋国乘船渡海,那是最短路径。”
徐氏沉默半晌,才幽幽叹气:“天底下,何时才有个太平之地,能让我们安心过活?”握着冯妙君的手低声道,“安安何不趁此机会随娘亲一起走?也摆脱那位国师大人。”她对政局了解不深,但本能地知道魏国国师在峣国的都城里危险系数很大,万一连累女儿就不好了。
冯妙君当真动心,可犹豫再三还是摇了摇头。
徐氏一双美眸仔细打量着她,像是要看到她心底去:“安安,你该不是喜欢他了?”
冯妙君啼笑皆非:“您话本子看多了?”
“那样神仙一样的人物,哪个姑娘见了不动心?何况你们朝夕相处。”徐氏捏了捏养女软绵绵的小手,小丫头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喜欢上出色的男子再正常不过。
冯妙君诶地笑出声道:“喜不喜欢一个人,我自己不清楚么?”
“那却未必。”徐氏慢悠悠道,“情之一物最是难懂,常令人沉浸而不自知。想当年你父亲追求我追得卖力,我却觉不出他的好,反嫌他痴缠惹厌。后来他不来找我,我却开始神不守舍了。”她呆呆出了一会儿神,想起旧日情事,而后将自己强行拉回现实,“安安面对云国师,可会面红心跳?”那般玉人,寻常人看一眼都得自惭形秽。
“不会啊。”冯妙君漫不在乎道,“我跟他低头不见抬头见,要是天天面红心跳哪受得了?”那心脑血管得扩张成什么样子?“娘亲,只有距离才产生美。他这人可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光鲜漂亮,成天价地喜怒无常阴阳怪气、又懒又馋又爱睡觉,小肚鸡肠好作弄人。”她掰着指头一样样算,最后嗤了一声,“除了长着一张好看的脸,简直一无是处!”
徐氏呆呆地看着她,露出一个“完蛋了”的表情:“你都这样了解他,还说自己不喜欢他?”
冯妙君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她若不去揣摩云崕的脾气,恐怕此刻坟头草都长得比人还高了。可是她也没法子将养母从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拔出来,忍不住嘿嘿道:“智者见智,情者见情,娘亲你现在坠入情网,看什么都像两厢情愿。”她现下不离开云崕,一是想弄明白他身上的病到底是不是绝症,才好做下一步打算,毕竟这病就跟生在她身上没什么两样。当然这一层利害是不能告诉养母的,鳌鱼的诅咒,当世只有她自己知道。
另一重原因,就是跟在云崕身边有百利又有一害。害处是跟着个喜怒无定的国师随时有掉脑袋的风险,但好处也是大大地有啊,比如每天都有粉蜜膏或者花粉酒吃,比如他会指点她修行上的疑难,又比如他愿意将灵力借给她用,还不算后面陆续能弄到手的各种福利。
羊毛嘛,能撸一点是一点。
这可比她自行摸索着修行来得快多了、便利多了。否则为什么前世人人都想送孩子进名校?身边就有大国师这种福利,离开云崕上哪里找去?
谁不想独立?可这要建立在自强的基础上。现阶段,冯妙君自发将两人关系理解为雇用关系,她这员工给老板办事打下手,完全可以接受啊。
呃好吧,这也是她每天给自己的耳提面命。
“胡说八道。”徐氏想在她脑门儿上拍一把,可惜养女比她个头高,这一下手就抬不上去。
孩子养大就野了。她感叹一声。
冯妙君也悻悻道:“出来太久,我得走了,天都要黑啦。”boss也要醒了。
徐氏往她手上缠了一串青玉珠,“这是我求来的平安符,传说得自上古仙人的遗迹。有个商人病得快死了,戴上它没两天就痊愈。你好好佩着,可保平安。”
冯妙君抬腕一看,手串成色很好,一看便是价值不菲,缠在她腕上,更显肌肤白皙如牛乳。并且珠子中间还夹着一颗玉刻的……“白菜?”真是少见,普通手串居中那一颗都雕作葫芦、锁钥、算盘、花生此类讨巧的小物,这串珠子却穿的是一株小小的植物形状的玉雕,仿佛有茎有叶。
民间匠人倒是喜欢雕白菜,白菜同“百财”嘛。
“嗯,戴上就不许摘下。”其实徐氏也不知道这雕的到底是什么,含糊应了一声。
“很贵罢?”这手串都附著着传说了,能便宜到哪里去?
徐氏挥了挥手,豪气干云:“钱银身外物,怎比得上我女儿的平安?”
冯妙君笑了,也从怀里取出一枚香囊、一枚银钗递给她:“都是我做的。钗子是护身法器,佩在头上就好,不需你去驱动,遇上危险会自动护主;至于这枚香囊,可拒邪瘴阴秽于外。”
烟海楼里什么科目的书籍没有?炼器也在其中。这是她研习得出的最好作品,实打实是有效果的,才拿出来给养母使用。
“是呢,我家安安也是修行者了,做出来的东西有神效。”
第160章 檀青霜
徐氏将两样都佩戴起来,揽镜顾盼,举手投足之间俱是养出一个好女儿的骄傲。
冯妙君忍不住用力抱了抱养母,心里的喜悦冒着小芽噌噌滋长。只有至亲会这样全心全意、不求回报地记挂她、爱护她。这个险恶世界里,她一个人挣扎求生太久了,而来自母亲的牵挂就是系在天涯海角那一盏暖灯,让她抬头瞥见即知心之所安。
出了门,蓬拜就立在外头,一是给母女讲私房话的空间,二是替她们把风。
冯妙君狠狠瞪他一眼:“我临去晋国前嘱你照顾母亲,你就是这样替我照顾的?”都快照顾成她后爹了!
蓬拜并不惊讶于她的恼怒,只肃手道:“请小姐责怪。”从他和徐氏互生好感开始,他就明白自己一定会惹小主人生气。
冯妙君冷冷盯着他:“我要是命你自裁呢?”
他面色不变:“我当自裁,但请允我先送徐夫人离开峣境。”
冯妙君嘿了一声:“我娘能同意就怪了。”
“徐夫人不必知晓,小姐只说我执行任务时死在异乡即可。”
这厮是越说越认真了,饶是冯妙君满腹机变,面对他也有老鼠拉龟、没处下嘴的感觉。
她越想越气闷,摆了摆手:“罢了,何必惹她伤心,你活着吧。”
“是。”
她大步往外走去,但行不多远又停了下来:“你对她真心实意,嗯?”
蓬拜怎么听不出转机,当即跟到她身后,急声道:“我对徐夫人的心意,天地可鉴!”
蓬拜为人,冯妙君是知道的。当年安夏王后临死前将长乐公主托孤于他,也是对他人品放心。事已至此,冯妙君并未犹豫很久:“罢了,今后你要护她周全。”
蓬拜大喜,当即对她行了个大礼:“小姐放心,我待她犹如我命。”
“谅你也不敢负她!”如果她是真正的长乐公主原身,或许不会容忍这种事情发生。毕竟蓬拜要是和徐氏好上了,那在辈份上就比她大了一级,直接从下属进化成了后爹。长乐公主怎么能忍?
这也是蓬拜早就预见到的最大阻力。
可她是冯妙君,不是长乐公主。实话实说,身为一个空降的外来户,她对安夏王后、对徐氏早死的丈夫冯远山都没有多少感情。她能同意这段恋情,一是希望蓬拜能替她好好照顾徐氏,毕竟她有要务在身,和养母聚少离多;二则,冯氏刚满三旬,正是女人一生中最成熟华美的年纪,又时常在外头经商露面,难免招人惦记。养母再嫁的可能性不小,与其找个陌生人来当她后爹,不如还是蓬拜吧,至少知根知底,至少不虞徐氏日常相处时说漏嘴,把长乐公主的身份泄露出去。
综上考虑,蓬拜还是个挺不错的人选呢。至于他的出身,冯妙君怎么会在意这个?
门扉吱呀一响,徐氏也走了出来,恰好望见蓬拜向冯妙君下跪行礼,不由得提声道:“你们作什么?”
冯妙君冲她露齿一笑:“我给蓬拜派任务呢。娘,我走啦。”
望见徐氏快步走向蓬拜,再望望蓬拜膝下凹凸不平的青石板,她不由得撇了撇嘴:心疼了?果然女心向外!
空气中好像即将弥漫起爱情的酸臭气息,她这种单身狗还是望风而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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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后院,冯妙君想了想,还是决定从前堂出去。横竖这个接头地点用过两回,后面就得改换了。
走过晒药场,前堂就是药铺子的门面儿,她弯腰从小门走进去了。
仁和堂的药铺除了大厅之外还有专用于抓药分药的药房,还有方便批发买卖谈话的隔间,所以有客人从后头走出来是一点也不奇怪。
这也是蓬拜选择仁和堂作为接头地点的原因之一。
天快黑了,药铺的生意也清淡下来,现在前厅只有一位客人选药。冯妙君本来已到药房,正要往外走,不经意从帘褡间隙瞥出去之后,脚就像生根长在地上,忽然迈不动道儿了。
不仅是因为这客人貌若天仙,最重要的是,那芙蓉面、那柳叶眉、那樱桃唇,好生眼熟啊。
冯妙君的记性一向很不错,何况这位还是她专门留心过的——檀青霜?
从冯妙君这角度,刚好能看到对方的侧脸。檀青霜今日裙作天青色,上白下青,中间渐变,唯领口和束腰是淡金色牡丹缠枝纹;秀发如云盘起,只点两枚青釉花钿,一支蓝水晶步摇。冯妙君目光下移,望见一双莲足上套着的如意履也有讲究,鞋帮子的用料是变体宝相花锦,绘着小小的青莲。
她本就长得美好,再作妆扮,让人一眼看去就觉清逸出尘,乃是好剔透的人儿。
冯妙君早就明白,衣着妆扮乃是一门艺术,眼前这位凤阳城的使者就很懂得打扮自己。她放缓了脚步的同时运起灵力,于是听到檀青霜对仁和堂的掌柜道:“这些都不错,包起来,另外我听说这里有只一千二百年份的龙牙戟?”
冯妙君耳朵竖了起来。龙牙戟,还是一千二百年份的,养母的药铺子里居然有这种好东西?
掌柜“呀”了一声,笑眯眯道:“那是我们镇店之宝。”
冯妙君也是生意人,听到这里嘴角微勾。但凡祭出“镇店”两字,就代表这样东西特别贵。但是龙牙戟贵有贵的理由,同属贵重药材,它不像老山参药力强厚可以吊命,而是重在日常温养,每日以酒含服,可以调理心疾。这支龙牙戟有一千二百年份,药效比起同辈可不仅仅是翻个几倍那么简单。老掌柜这一点倒是说得没错,它堪为镇店之宝。
不过么,心疾?
想起白天云崕所言,檀青霜和她从前就有交情,冯妙君眼珠子转了两转,脚尖换了个方向,快速走回小院。
……
檀青霜在铺子里等了一小会儿,伙计热情斟上来的茶水半点没动。
不久,掌柜走了回来,手里却空空如也,脸上也挂着客套而不失尴尬的微笑:“这位客人,真是不好意思……”
“龙牙戟卖掉了?”檀青霜不信。
第161章 白富美
方才他还热情地推销这件宝贝呢,“要加多少钱,你说吧。”
掌柜连连摆手:“还未卖掉,我早间不在铺里,不晓得它已经被人下订,对方约在日入时分前来取走。”
日入即是太阳下山的时刻。檀青霜皱眉:“那人花了多少钱买下?”
“这个……”掌柜有些为难,“可不好说。”
“但说无妨,我照着双倍给就是。”
啊呀,这么大方。老掌柜很心动,但依旧硬撑着:“咱做买卖也讲究先来后到,不若您当面和这位客人协调协调?太阳马上就下山了,也就到取货时间。”
檀青霜望了望天色,而后摇头:“我还有事,不能在此久留。不若我用两支千年山参与你交换龙牙戟。它们的续命之力要强过龙牙戟,并且以一换一就足够了,多余的那一支,你们店时可以留下。”
这条件可以说是非常优渥,这个年份的龙牙戟价格和千年山参也差不多,她愿意以二换一,多出来那支就是纯赚头。老掌柜真是差一点儿就从了,幸好他还记得这家店上头还有东家。
“姑娘,这可真不行,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们收了人家的定金就不能改卖了。”
檀青霜微微抿唇,终于看出他非为抬价。可对于这支龙牙戟,她志在必得。难不成要强买?这样掉份子的事儿,她真不想做。
不过她才张了张口,后头就传来响动。
有人进了铺子,往这里走来。
檀青霜回头,望见一个年轻姑娘,面貌秀美、目光灵动。
对方也在看着她,眼里有好奇也有惊艳,毕竟这个等阶的美人不是天天都能看见的。而后这小姑娘走到柜边,对老掌柜道:“我来取药,这是定金条子。”
掌柜取过来,仔细核对上面的字迹和印鉴:“哦?好、好。”
从檀青霜的角度是看不到条子内容的,但她有修为在身,神念一扫而过,就抓住了上面的“龙牙戟”三个字。
原来这位就是物主。
“对。”这新来的姑娘自然就是冯妙君了,只不过现在化出了迟辙的婢女红云的外貌。她也看了看外头天色,有几分着急,“我得赶紧回去,天快黑了。”
檀青霜望了望掌柜:“这位就是……”
掌柜支吾两声,于是她就明白了,转向冯妙君道:“小妹妹,我跟你作个交易可好?”
冯妙君眨了眨眼:“什么?”
“我也急需龙牙戟。你将它转给我,价格必然令你满意。”
冯妙君瞪大了眼,先看看她,再看看掌柜,忽然怒道:“竟然将顾客消息泄露出去!仁和堂就是这样做生意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