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绿雾忽然散去,周围的一切都清朗起来。
这里还是空空荡荡的河面,哪有什么蛟龙,哪有什么鳄妖?放眼四周,什么也没有。
先前奔出去那几名修行者也飞快折返回来,众口一辞:
正与他们战斗的对手,忽然不见了。
那许多妖怪几乎都在同时,消失无踪。
所以,河神的幻阵破去了?这里大能云集,是谁打碎了关键阵眼才破了阵?
还有,如果众人的对手都是幻像,那么河神哪去了?
陆茗身后忽然传出“咦”的一声,有名修行者指着脚下的冰面道:“那半截断手不见了。”
众人低头一看,可不是么?方才偷袭陆茗那人被冯妙君剁了手,人不见了,手也跟着不见岂非再正常不过?
云崕却闻声走来,撩起袍子蹲下来检查。
冰面还是晶莹剔透,看起来没什么损伤。他伸手去摸,却摸到一条细缝。
很细,不过是头发丝那么粗。这里天寒地冻,再过上十几息保不准冰缝就重新合拢了,到时可就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忽然笑了:“装神弄鬼。”
冯妙君眼睁睁看着他站直溜儿了,然后将身披的大氅解下来给她:“拿好。”
她大吃一惊的功夫不耽误伸手接过:“您要下水?”现在?
他取出长剑,顺着那条缝隙直直扎进冰面,淡红色的元力运起,坚硬的冰层就像软嫩豆腐,被他切割出了一个圆形。
云崕用力一踩,这块冰块就被顶了下去,露出底下缓慢流动的河水。
现在冯妙君终于看出冰层有多厚了:
一丈有余(三米多)。
这已经远远超过了自然界的河冰厚度,乃是强行用上了元力封凝的结果。就算摩隆多巨兽踩上去,也不会导致冰裂。底下的水族想要突破三米厚的坚冰上来偷袭人类,也是不现实的。
总地来说,除了河神之外,其他问题都解决了。
云崕转头对陆茗吩咐道:“传令给王上,河神的威胁解除,大军可以进发了。”
军机延误不得,陆茗得令就飞快地去了。
云崕一错步,合身从圆洞当中跳入了冰层底下、河水之中。
转眼间,这人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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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在岸边谨慎观望的魏军终于等来了讯号。
魏王长笑一声,大手一挥:“前进,目标冀远城!”
铁甲能上冰河,前途就是一片坦荡。冀远城赖以求存的天险,不复存在了。
大军浩浩荡荡开上了冰河,往对岸而去。
这一回河冰凝结得格外厚实,无论是重甲骑兵、攻城器械还是后勤辎重,都在冰上辘辘而行,没有碾坏冰层。
转眼间,他们就从冯妙君身边经过。
她看着这支杀气冲天的队伍,心境复杂难明。现在,他们要去攻下另一块地盘,要用战火引燃前方那个无辜的城市,她却成为了他们之中的一员。
她行事一向有主见,有计划,这会儿却有些茫然了:
自己还要不要跟在云崕身边呢?
跟在他身畔,固然会得到旁人梦寐以求的修行指点、修行资源,却要走进一个又一个修罗场,看着脚下的沃土变作人间地狱。
魏王的雄心不死,战争就不会结束。
她能冷眼旁观,还是让自己在血与火之中变得越发冷漠无情,就像云崕、就像这时代逐鹿中土的人们一样?
大军急速行进,很快就将她抛在身后。
冯妙君望着他们前进的方式,怔怔出神。
直到陆茗走到她身后,诚恳地道一句:“多谢安安姑娘救我性命。”
冯妙君回过神来,客气地笑了笑。
“请随我回营休息吧,接下来的攻城,没有我们的事。”攻城交给前方将士,安营扎寨是后勤队伍的任务,他们作为国师长随,只要等着云崕归来即可。
冯妙君叹了口气,最后望了一眼远方的城市,才抱着云崕的大氅随同陆茗往回走。
陆茗对她这救命恩人显然热情了很多,见她面色郁郁,以为她担忧云崕,遂笑道:“你在担心国师?其实不必,他看似病弱,实则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都没有问题。”
冯妙君也笑了,露出齿若编贝:“王上知道这一点么?”
陆茗面色一整:“那与我们无关,对外人切莫提起就是。”
她明白了。陆茗又道:“国师在军队中地位超然,你跟在他身边,也不须听从其他人命令。”
冯妙君侧了侧头:“王子的命令也不须听从?”
“不须。”陆茗说起这话,语气中还是有些修行者的傲慢,“你若对其他人唯唯喏喏,国师反而不喜。”
想起云崕的嘴脸,她深以为然。
……
云崕这回下水,就是漫长的两个时辰。
冯妙君并不认为一个河神能奈何得了他,所以云崕回来时,恰好望见她倚在他的太师椅上看书,手边还放着一杯冰酪,边看边吃,好不惬意。
军队里面自然不分配奢侈甜品,这冰酪是她路过大城时购得的,一直就藏在方寸瓶的食物窖里,有很浓的牛乳和杏仁味儿。在她来说,这玩意儿就是软化过后的冰激凌,她自己又加了点料,放上两颗糖渍草莓,吃在嘴里美滋滋。
云崕一下就黑了脸。
他在外头天寒地冻打河神,这臭丫头倒好,舒舒服服躲在这里吃喝玩,压根儿不担心他的安危是吧?
他停住脚步,重重哼了一声。
冯妙君一抬头就望见了他头顶上几乎积聚起来的风暴,赶紧跳开椅子,笑嘻嘻飞奔过来道:“公子回来了!我这里熬好了热牛乳,给您端一碗来?”
第201章 长痛不如短痛
云崕顺她手指方向看去,果然红泥小炉上架着一只小镬,盖子被咕嘟气泡顶起,漫出一阵阵奶香,在寒冷的冬天闻着格外暖心。
再回首看看她笑成新月的眉眼,以及露出的八颗小白牙,他心头的火气稍降,冷冷“嗯”了一声。
冯妙君可是抓着他的大氅跑过来的,这时就格外殷勤地给他披上:“外面太冷,公子没有冻坏吧?”
“你说呢?”他一把抓着她的手腕,果然手心里度过去的全是凉气。
他的体温向来偏高,这回当真是着凉了。想来也不奇怪,外头都是零下十几度了,再加上他刻意施法将冰河冻住,那水底的温度得有多低!其他修行者或许还无所谓,云崕的身体却是时好时坏,与旁人都不同。冯妙君吃了一惊:“我去加炭!”
她返身要去帐篷角落取炭,云崕却不放手,反而将她拽进怀里:“不必,借你体温一用。”
他的衣服都用灵力烤干,但身体却凉透了,冯妙君只觉自己如坠冰窖,连打两个寒噤;云崕则是惬意地呼出一口气:“真暖和。”对着几丈外的炭盆勾了勾手指,里面的炭突然就烧得好旺。
冯妙君怒道:“放手,我去搬炭盆过来!”保证能把他给烤化烤糊了。
她被按在云崕胸前,就感觉到他低笑时胸腔的震动:“我刚从冰天雪地回来,烤不得火盆。这点儿常识都没有么?”怀里这一团软绵绵、暖洋洋地,抱得他都不想撒手了。
她身上还带着牛乳和杏仁的甜香,好想吃上一口。
好像真有这回事。冯妙君一怔,摸着他冰寒彻骨的肌体,没来由有点儿心软,随后智商上线,狠狠呸了自己一声:他身负海量灵力,自带随时加热系统,这会儿无非随便找个借口来占她的便宜,可见这人品性之恶劣,她居然还有点心疼。
不,不是心疼,她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你是我的贴身侍女,岂非该急我之所急?”贡献一点体温怎么了,他又没对她做些不可描述的事情。好在云崕也没打算太过分,见她又打了个寒噤就放开手,“牛乳呢,端过来。”
冯妙君如释重负,赶紧打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乳过来。云崕缓缓饮了半碗,脸上才现出一点血色。
“公子,你那失踪的手下?”
他摇头:“死了,我在河底见他被斩作碎片。”
“……”她问得小心翼翼,“那,河神呢?”
“无须如此谨慎。”云崕好笑,这丫头是怕他生气么,“被它逃了。不过它也受了重创,短时间内应是不敢再出来。”
“峣国居然有巨蛟守河,怪不得冀远城将它奉为神明。”龙这种神物天生自带震撼效果,这是其他生物很难比拟的。
“蛟?”他嘴角露出一丝讥讽,“那可不是蛟。你忘了它最擅幻阵。”
她眨巴着眼:“您能确定,它真地不是蛟?”
“不是。”
他到底是怎么确认的呢?冯妙君清楚,但他答得斩钉截铁,她也只得信了。“那它到底是什么?”
这一回,云崕没有再回答,只露出沉思之色。
良久,他才道一声:“或许是幻兽中的一种。”
因为那东西擅长布置幻境吧?话说回来,能从云崕手底逃脱也是件大本事,尽管水下不是他的主场。
“冀远城那里……”应该正在打攻城战吧?他身为大国师,不用再去督战么?
“我是国师,不是督军。”他只负责重大疑难,这种常规小事自有魏军中的将领去执行,哪里还需要劳动到他?
炭火旺盛,帐里暖意盎然,云崕的面色也渐渐恢复红润。冯妙君给他宽衣落帐,自己走去了外间。
云崕与其他修行者不大一样,好似睡觉的时间多过了打坐修行,也不知这一身本事是怎么炼成的。
大帐刚好正对着冰河。她在帐帘上扒开一张缝,第n次往那个方向眺望。地平线上火光冲天,似乎还有炮火和呐喊声随风而来。
这对无数人来说,都是个不眠之夜。
冯妙君再一次体会到了无力感。虽然她贵为修行者中的一员,但在面对战争和侵略时,却和养母徐氏、和这世间的千千万万普通人一样,只能被动接受、随波逐流。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其他修行者也大抵如是。
她不会去问云崕和魏王这样的强人,为什么非要动战争不可。这问题太幼稚,云崕多半还要将自己描述得身不由己。
冯妙君走了回来,和衣而卧。
冰河这一侧静悄悄地,甚至还有夜枭啼叫,她却辗转难眠,满腹心事。
兴许是转身的动静吵到了云崕,他低沉的声音从帐内传来:“聒噪!”他今日引动天地之力,又与河神战了一场,实是有几分困意,哪知这妮子翻来覆去,衣被摩擦的每一次窸嗦声都被他听在耳里。“大半夜不睡觉。”
他不也没睡?冯妙君听他语气中并没有多少呵斥之意,终是忍不住问:“公子,这场仗要打到何时?”
“两日之内。”探子事先已在冀远城摸底,它最大的倚仗就是天险和河神,现在二者都已丢失,优势明显的魏军没理由拿不下它。
“我是说,战争。”她幽幽道,相信他一定能听懂。
这回云崕沉默了许久,声凝如水:“长痛不如短痛。”
什么意思?她一头雾水。并且这不是她头一回从他口中听到这几个字了。
他没有再解释,只沉声道:“睡吧。”
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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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从东方升起,冯妙君也收了功,缓缓站起。
她一夜未眠,干脆起来调息吐纳,这才能做到物我两忘。前线打生打死,后边儿蒙头大睡,这人心得有多大啊?——说的就是此刻还在帐内蒙头大睡那个人。
她走出帐去透气,发现周围的帐篷少了很多,而后勤部队正押运辎重开上冰面,看样子是往冀远城而去。
“安安姑娘,早。”
有个声音跟他打招呼,冯妙君转头一看,是陆茗。
第202章 讨好民心(加更章)
“打下来了?”比云崕预计的还快。
“一个时辰前就打下来了。”陆茗笑道,“河神溃败、天堑变通途,城里跟着人心涣散。”
魏军压境,众民敬仰的河神望风而逃,昨日云崕还搅动那等天地之威,冀远城的军民还以为自己能坚持下来就怪了。
“伤亡呢?”
“还在统计。”陆茗扬起嘴角,“比起国师到来前要轻得多,无论对我方还是冀远城来说。”
战斗结束得越早,这个过程对军队和平民的损伤也就相对越小。相比攻城战动辄要拉锯数天甚至数月,一夜之间拿下冀远城已可算是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了。
魏军打了一场大胜仗,也就在冀远城停留一天、稍事休整。毕竟经过一整夜的激烈战斗,将士疲弊,并且还有诸多善后工作要做。
冀远城中等规模,但因地理位置优越,人口相当密集。它原先有多繁华,冯妙君并不清楚,因为当她行走在冀远城的街道上,望见的是断瓦残垣,是破损而血迹斑斑的城墙,是萧条而被管控的街巷。
魏国的兵卫来回巡逻,路上没有闲杂人等。与凯旋进城的魏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只从窗户里投出或疑惧或仇恨的目光。
魏军将城民从藏身之处赶到各个指定地点集合,宣读了魏王的谕令,大意是安抚冀远城的民心,重申不扰民、不抢民,并且着力宣讲“顺魏者昌、逆魏者亡”,对暗中举事造反者实行连坐制。
魏国的征战还要继续,自然不愿见到刚刚打下来的城池转眼又插上了峣国的旗子。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冀远城将是重要的枢纽和转运站。
冀远已变作了高压管控下的城池,冯妙君只觉每一次呼吸嗅到的都是火与血的味道,很是不适,干脆转身往城外行去。不过经过菜场口时,她听闻一阵骚动由远及近。
这地方空旷,被征用于临时集合点,这时已经聚集了大量百姓。人人侧头去看,冯妙君也不例外,只见一队魏兵拖着数人走来,俘虏都被锁上镣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清一色平民装束,俱是面如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