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他没想要她回报,她却不能因此就心安理得。
不是不欢喜来自于他的馈赠与呵护,只是不希望永远只是自己一味接受他的好。
无论最终两人是亲人还是别的什么,她都渴望是互为倚仗、彼此依偎的姿态,有来有往、彼此需要。
你,可不可以等等我?等我再长大一点,长到能与你枝叶相触时,让我拿一树灼灼繁花应你盛情。
毕竟以往不饮酒,今夜席间的“成年酒”就算开了先例,酒量可想而知。虽只饮下两盏淡果酒,但她这猛地一顿摇头,再加上心中起急,耳边就开始嗡嗡响,焦灼的眼神也有些迷蒙起来。
脑子像一锅即将冷却的浆糊,半晌搅不出主意,不知要怎么说才能让他理解自己的为难,末了只能懊恼又沮丧地瞪着地上的影子……
然后,偷偷在他的影子上踩了一脚。
赵澈敛眸忍笑,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着痕迹拢了拢袖袋中的某件物品。
“你捏着拳头做什么?想揍我?”
“没、没有捏着拳头啊……”他这问题让徐静书莫名其妙,茫然低头,反手张开纤细五指。
莹莹月光顿时落满她的掌心。
“今夜月色很好,”赵澈望着她低垂的头顶,淡声缱绻,“送你。”
纤细五指轻轻收拢,将掌心里那捧无形月光握得紧紧的,抬头望向他时,眼底有无数悸动涟漪映着穹顶月色。
“谢谢。”
她什么都还没说清楚,他就懂了她所急所虑。这份看似胡闹逗人玩的“礼物”,是眼前这少年郎温柔体贴的无声成全。
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随念荷回去歇着吧。”赵澈紧了紧嗓子,不动声色将目光撇向别处。
徐静书回头,见念荷跟在平胜身后匆匆而来。
原来他方才说“让平胜去打点些事”,是让去请念荷来接她回去。
胸臆间的暖流渐渐翻涌成澜。徐静书轻眨含笑泪眼,面红耳赤地望着赵澈的侧脸,小声道:“今晚月色,和、和你一样。”
美好如斯,见之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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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天幕玄黑,万物幽寂,连夏虫的嘶鸣声都渐渐微弱。
含光院书房内,长烛明光盈室。
此刻的赵澈已换了月白叠山绫宽袍,墨发散在身后,姿仪慵懒地斜身靠着座椅扶手,望着横在掌心的檀香木长匣出神。
长指轻挲着匣面精致秀雅的如意纹雕花,微怔的目光里有不自知的温柔浅笑。
他想起先前徐静书酒壮怂胆,仗着他看不见,便懊恼偷踩他影子的模样。
急恼到不知所谓,却实在憨态可掬。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小姑娘有她的骄傲,别人给她越多反倒越让她为难。懂了她这份平日里说不出口的煎熬后,他便将这第三份贺礼给暂且“扣”下了。
其实在他心中,先前那两份贺礼不算他送的。
恩师亲手祝词是受两位娘亲的委托去求来的,是她俩给傻兔子的成年祝福。那坛酒是派人去堂庭山,从她母亲手中要来的,是她父母给她的成年祝福。
赵澈轻笑出声,耳廓染了红,喃喃自语:“这件,才是我给的。”
这一件,无关长辈请托、不是代劳跑腿,不掺杂旁的人情世故。
只是“赵澈”送给“徐静书”的成年贺礼。
可惜没等到合适送出手的时机就被嫌弃了,还是嫌他送太多。倔强又可爱的傻兔子。
拇指轻轻抵住匣盖,徐徐推开半寸。里头静静躺着一条手钏。
精心打磨过的瑰色火齐珠粒粒圆润,手钏闭合处坠了只拇指大的羊脂玉雕长耳小兔。
虽那小兔所用羊脂玉仅很小一块,但通体雪白、玉色莹润,识货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它的成色价值不菲。但它并不是这手钏最贵重的部分。
赵澈将手半拢在木椟旁遮去大部分的光,那些小珠子散发的瑰色亮度立时倍增。
就像当年在万卷楼上,傻兔子在他掌心写下那两句七言时、三个月前在瑶华楼,傻兔子对他说“你很好,不要那样说自己”时,他在一片漆黑中看到的光。
璀璨却不刺眼,让人觉着茸茸柔柔,觉着暖。
“就先替你收着。”
想起她方才说他“与今夜月光一样”,他忍不住笑红了脸。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他不敢十分确定,却也不敢追问。若追问的结果是他想多了,闹不好就要“打草惊兔”。
那兔子又倔又怂,得不露痕迹地护着纵着,偷偷给她顺毛。不能太冒进,得等她自己迈开小短腿,慢慢偎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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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近午,赵澈命人将徐静书请到含光院。
他负手立在树荫下,夏日晴光将他的身影拉得细细长长,迤逦斜铺在雕花石板上。
“年末书院大考,你准备得如何?我瞧着你这几个月的小考,卜科、画科一直乙等,可是在这两门上有什么难处?”
一如既往是满身端和正气,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徐静书端正立在他面前,认真答道:“我仔细斟酌过,考官时这两门影响不大,所以这在两门上花的时间少些,没有难处的。”
“都已考量到考官那步了?”赵澈神情微讶,又似颇欣慰,“也好,既你有主意,那我就能放心出远门了。”
徐静书心中一慌:“要去哪里?几时回来?”
“要去的地方很多,预计入冬之后才回,”赵澈想了想,柔声补充,“玉山会同行,阿荞和老四也一道走。”
今年开春之后,赵淙对于汾阳公主驸马苏放所授的课业开始觉得吃力,时常情绪不稳到崩溃大哭。
“……我与驸马谈过,也问过老四自己的意思,最终决定让他下半年随我一道出门游历。”
“哦,”徐静书闷闷低下头,虽伤感,却又有点古怪的小得意,“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去游历。”
这两年他频繁出府,与两位最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汾阳公主、成王都交好,却并不与朝中旁的势力走太近,许多年都看不懂他究竟想做什么。
但徐静书此刻将许多事串起来一想,多少就看出点玄机。
她虽涉世不深,却读过许多书。史书上有太多前例,这是许多大能之才在择定主君前的必经之路。
早前他设局博得徐蝉、孟贞下决心为他争取世子之位,就是因为他需要“世子”这头衔所代表的更大自主权。
如今他决定出门游历,是要去行万里路,去看锦绣河山上最真实的市井风烟,去看云端之下的人们是如何生活。去听他们的言谈,去观他们的行迹,去懂他们所虑,去思他们所需。
他要亲自去探知根基尚不稳固的新朝究竟该往哪个方向,待他踏上归途时,也就踏上明确的征途。
赵澈与赵诚锐从来就不一样。他不像他父王那样只安于护住一门富贵,做墙头草到终老。所以赵澈才坚定地想要彻底架空赵诚锐,甚至扳倒他,彻底肃清他带给这府中的所有隐患与小家子气的内斗。
只有这样,赵澈才能领着堂堂正正的信王府,站在最适当的那位储君身侧,光芒万丈行于万人之先,成为拉开盛世大幕的先行者之一。
她不会看错。
她偷偷藏在心上的少年郎,向来有着温柔却勇毅的赤子之心。哪怕眼前一片漆黑,他也始终向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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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她的敏慧通透,赵澈虽惊讶却并不十分意外。她并未将话挑破,但他很肯定她猜对自己的意图了。
“知道就行,别声张。总之,我入冬后就回来。到时书院大考结束,你也该准备官考了。若有疑虑,等我回来陪你参详,不要闷头胡来。”
赵澈温声嘱咐着她,自己却没按捺住心底冲动,伸手在她低垂的头顶揉了一把。
都怪今日阳光太过炽盛,光晕在她周身抹了一层茸茸亮光,就惹得他不由自主想“动手动脚”。
“嗯,会等你回来。”徐静书一径低着头,不太高兴地伸出脚尖,偷偷踢了踢他的影子,“可是半年很长的……”
赵澈好笑地觑着她自以为不会被察觉的幼稚动作,纵容一叹:“想说什么?”
“没想说什么。表哥,你现在能看清我在做什么吗?”徐静书忽然抬头,瞪圆灿亮双眸直视着他,试探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赵澈有些好奇她想搞什么鬼,便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不答反问:“怎么了?”
她试探地捏住自己的脸颊,冲他做了个怪相。
赵澈强令只面无表情:“嗯?”
她果然放心了,偷偷蹑着步子走过来,旋身与他并肩。
赵澈眼角余光瞥见她红着脸,鬼鬼祟祟歪了脑袋。
地上那道纤丽身影的小脑袋,便轻轻靠上了另一道影子的肩。
然后,她飞快站得直直,像是藏好了某个让人脸红心跳的秘密。
阳光像沾了糖霜的羽毛尖,淡淡扫过赵澈的双眼,让他止不住笑意飞扬。
某个长久萦绕于心的忐忑揣测与期待,终于在今日得到证实。身旁这只甜到恼人的怂兔子,她竟偷偷倾心于他。
所以成王府樱桃宴上唇畔那倏忽一触,不是樱桃,不是冬枣,是小兔子萌动的芳心。
这真是比蟾宫折桂更叫人欣喜。赵澈只觉胸中有热滚滚的糖浆咕噜噜直冒泡泡,要被甜齁了去。
“做什么突然站过来?”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中带点茫然。
徐静书心虚闪烁的目光四下游移,若无其事哼哼道:“被太阳晒久了,脸会黑。”
“可你现在站的位置,还是会被太阳晒着脸。”他斜眼睨她,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方才站你对面时,我被晒的是左脸,”红脸徐静书有理有据地应道,“现在我将右脸也晒晒,这样才均匀。”
“原来如此,受教了。”赵澈点点头,握拳抵在唇边,用干咳声掩饰着忍俊不禁的笑音。长本事了,睁眼说瞎话都不结巴了呢。
两人就这么并肩立在树荫下,好半晌没再说话。
阳光热辣辣穿透枝叶,地面有滚烫热气不断蒸腾。各怀隐秘心事的两人谁都不觉酷暑难捱,只觉一呼一吸全蜜。
“徐静书。”
“欸,在听呢。你说。”
“接下来这半年,你得认真读书备考,切记不能为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分心。”
“欸,知道。”徐静书点头如捣蒜。
“也不能,”赵澈目视前方,两耳烫得厉害,“不能随意站到别人身旁晒太阳。”
“欸……啊?!”这古怪的要求让徐静书忍不住扭头看了他一眼,“表哥,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太阳晒的。”
说完,赵澈再不开口,紧紧咬住舌尖防止自己笑出来。
他的眼睛在本月中旬就能看见了,但为了方便行事,如今还不宜声张。昨夜没找到机会告诉她这个小秘密,原本今日叫她过来是打算要说的。
幸亏没说,否则他就不会发现这兔子的小秘密了。
若是这会儿突然告诉她,她方才所有傻气却甜蜜扰人的举动全被他看得一清二楚,这兔子怕是要羞到撒腿疯跑。
所以他今日就是憋笑到吐血,也绝对半个字不提复明之事!
毕竟自己的兔子……啊不是,自己的小姑娘,得自己惯着,不能让她没面子。
他有很多很多话,等到冬日踏雪而归时,再守着炉火,抱着兔子,一句一句,小声告诉她。
作者有话要说: 徐静书:我要快点长大!
赵澈撸着兔毛:嗯,要快点长大,这样我才可以……(默默翻开手中那本《兔子的一百种吃法》)
第四十一章
半年时间说起来很长,可对明正书院武德二年春入学的那届学子们来说, 悬梁苦读的最后一百多个日夜, 几乎就是弹指那么一挥。
大家从童稚蒙学,到十一二岁进明正书院, 又经三年的砥砺淬炼,终于在武德四年十一月廿七这日, 将自己寒窗十年的所有累积密密麻麻落于字纸,凭那一张张师长苛刻审阅的答卷,彻底告别懵懂的岁月。
十一月廿七下午, 递交此次大考的最后一门试卷后, 对徐静书来说, 在明正书院三年的求学生涯就此终结。
徐静书拎着鼓鼓小行囊回到信王府才申时,但冬日天黑得早, 此刻天色已然灰麻麻了。
自六月底成年加冠后, 她刻苦得险些要以书院为家, 期间总共就回来过三次。今日回得匆忙, 灰头土脸风尘仆仆的, 门房当值的两名新来的竹僮第一眼都没能认出她是表小姐,差点将她拦在外头了。
等她回到西路客厢将东西放好,又简单梳洗换衫, 便要去承华殿行归家礼。
念荷道:“今日冬至, 长庆公主府发了帖来,殿下与王妃殿下一早就过去赴宴了。”
于是徐静书便直接去涵云殿向孟贞行礼。
因为赵诚锐的命令,孟贞至今还是不能出府。加之赵荞又在夏日里随赵澈出门游历, 她跟前便只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六姑娘,平日里若徐蝉有事不在,她连个能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徐静书的到来让孟贞非常开怀,忙不迭命人加菜,要留她在涵云殿用饭。
徐静书知她苦处,自然不会拒绝,趁着等待开饭的闲时,便陪着她在暖阁里说说话。
“不是今日下午才考完最后一门么?怎不留在书院好生歇歇,明日再回来也不迟啊。”
在孟贞含笑念叨时,侍女上来为徐静书奉了茶。
徐静书端起茶盏,两眼弯弯:“同窗们约着要去镇上喝酒玩乐,明日还要去哪里玩,说是庆贺大考结束。我想着要下月中旬才放榜,这会儿也没什么好庆祝的,便赶紧回来了。”
“你这傻孩子!虽口头说的是庆祝大考结束,可谁不知那就是个由头?去年此时,连咱们那交了六门白卷的阿荞都和同窗们玩乐好几日才回呢,”孟贞笑睨她,“大家同窗三年,眼见着就要各奔前程了,难得有闲工夫一起喝顿酒告个别,偏你一人不去,人家会不会觉得你不合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