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纷纷扬扬的如絮碎雪,那道颀长身形竟仍旧立在这沉喑天光下。
虽不知他这半年的游历过程中都经历了什么,但徐静书只这么远远一望,就能觉出他周身气质与半年前的不同。
半年不见,那俊秀面庞已不似从前那般白如冠玉,转成浅浅铜色,这使他的五官多了几分深邃英朗之感。
他从云端之上走进红尘风烟,便如一柄从未出鞘的宝剑从新经了砥砺淬炼,到今日归来,他更加笃定从容,也愈发显出峥嵘锋芒。
恍惚间,他唇角轻扬,含笑的眼就那么直直望了过来。
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澄定灼灼,如盛了一天星河。
徐静书双颊蓦地发烫,弯了眼抿出笑意,举步就往他跟前去——
才走了两步,她猛地止住,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眼,拉起兜帽盖住脑袋,掩面激奔。
见鬼的“腹有诗书气自华”!
见鬼的“名士风范”!
仓皇逃窜中,徐静书心里有个可怜小人儿不停悲怆呜呜,以头抢地。
跪求平胜不要多嘴,千万不要向他细细描述自己此刻邋里邋遢、形容不整的疯婆子样!
啊啊啊啊啊!不想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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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静书一路跑回自己的寝房,扑进被褥间绝望打滚。
虽说她知道赵澈看不见,可方才以那么丑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她还是尴尬到抓狂。
一直以来,她大半心思都扑在读书上,对自己的外貌、装束也不大在意,平日只以干净爽利为要。虽偶尔会因疲惫而稍稍怠惰打理形容,她也没觉得无法面对旁人。
可方才在含光院门口对上赵澈目光的瞬间,她不可抑制地生出了绝望的羞耻感。
怎么可以!用那副模样!出现在偷偷喜爱的人面前!
太丢脸了,真的太丢脸了。
不明所以的念荷跟进来,就见她已用被褥将自己裹成了茧,还是不露头的那种。
“表小姐方才出去怎不带伞?”念荷赶忙上来关切,口中道,“这是冻着了?”
徐静书恨不得将自己捂死在被子里:“不要理我,我心如死灰。”
“怎么了呀?”念荷急了。
徐静书死死按住棉被,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念荷,你老实说,我方才出门时的模样,是不是很难看?”
“出门那会儿还行吧?不是说什么什么诗书气?”念荷认真回想了一下,非常实诚地补充,“回来的时候,那倒是真难看。”
出去时至少头发还梳得整整齐齐呢。回来时那被风吹得,啧啧。
“好的,谢谢你的诚实。”徐静书泪流满面,更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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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澈与赵荞、赵淙是赶在昨夜宵禁之前回府的。因回来得太晚,他们也没惊动谁,各自回去歇了。
早上赵澈醒得早,平胜来禀说“门口侍卫瞧见表小姐往万卷楼去了”,他心念一动,便叫平胜撑了伞,打算上万卷楼去见她。
哪知才到走到含光院门口,远远就见那小姑娘顶着风雪兔子似地蹦跶着过来。
他便站在那里“守株待兔”。哪知那兔子才朝他走了两步,就立刻见鬼似地撒腿疯跑,闹得他一头雾水。
恍恍惚惚回到房中,赵澈破天荒地坐到了铜镜前,眉心深锁,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模样。
竟是只以貌取人的兔子么?他不过就是肤色黑了一点点而已,居然吓得她转身就跑,真是……
情何以堪啊。
直到承华殿那头来人通禀,说王妃殿下在德馨园备了宴给接风洗尘,赵澈还在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冥思苦想。
“平胜,我问你,要如何才能,”赵澈踌躇着指了指自己的脸,艰难地吐出自己的困惑,“迅速白回来?”
平胜目瞪口呆:“为、为什么问、问这个?世子、世子又不需要……”以色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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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午时分,天色虽仍是灰蒙蒙,风雪却停了。
上午这场雪下的不大,只在屋顶、树枝上稍稍堆叠了些,地上是湿哒哒的雪水。
先前承华殿的侍者去西路客厢通禀接风宴的事后,念荷就赶紧帮着徐静书沐浴梳洗,又换了一身绯色衣裙,打扮得个粉雕玉琢、光彩照人。
可通夜没睡,早上又发生那样尴尬的事,徐静书整个人仿佛霜打的小白菜,一路蔫巴着低垂脑袋,脚步沉重地往承华殿的德馨园去。
漂亮的衣裙已经无法挽救她那粉碎到一地的少女心了。
徐静书就这么恍兮惚兮地步下九曲回廊,心事重重地低头走在通往德馨园的石板小径上。
“表妹!”
脆生生惊喜一唤,让徐静书回魂,抬头就见赵荞满脸雀跃地张开手臂朝她扑来。
赵荞身后,站着满脸高深莫测的赵澈。而赵澈身旁站着一脸麻木放空的平胜。
徐静书总觉平胜是在忍笑,不由地又尴尬起来,便猛地与赵荞抱作一团。
两个小姑娘本就交好,半年不见,自有许多话说。
赵荞起了话头后,两人叽叽喳喳有来有往,徐静书总算缓过了心头那份绝望的尴尬。
就这么抱在一堆叙了好半晌别后离情,场面很是亲热。直到随后赶来的孟贞开口催促,她俩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彼此,举步迈进德馨园的门。
平胜自是不能跟进德馨园的,便只在外头等。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反正不知不觉间,就变成孟贞带着赵荞走在前头,徐静书与赵澈并肩走在后头。
被冷落半晌的赵澈余光瞥见两人之间隔着半臂的距离,心中十分不是滋味:“表妹。”
“诶?”徐静书猛地抬头挺胸,红着脸目视前方,“表哥有吩咐?”
赵澈眉头蹙得更紧了。方才阿荞唤了她后,她的反应可不是此刻这样。
见他久没下文,徐静书小心翼翼地觑了过来:“表哥是、是要我扶着你些吗?”
这一路他都走得很慢,徐静书想大约是目力仍未完全恢复的缘故。
“嗯……”赵澈稍稍犹豫后,昧着良心道,“总觉路有些滑。”
徐静书赶忙伸出手臂:“早上下了雪,地上是……嗯?!”
赵澈的手并未如以往那样搭在她的小臂上,而是握住了她微凉的指尖。
“表、表哥,你……”徐静书脸上烫得不像话,使劲吞口水。
赵澈状似无意地以指腹来回摩挲两下,虽歉意,却又无比坦然:“对不住,眼睛看不清,手放错地方了。”
说完,将手收回去,悄悄藏在宽袖中,五指紧紧收拢。
“小事,不、不必放在心上。”徐静书垂着大红脸瞪着地面,心中咚咚咚跳个没完。
背在身后的那只左手仿佛捏了火炭,有热辣辣的激流一路从指尖欢腾又羞赧地奔涌向四肢百骸。每根头发丝儿都像在拼命蹦着火星子。
赵澈眼角余光瞥见她赧然面红的模样,忍不住也跟着红了耳廓。
前头徐蝉已出来迎孟贞,两人头碰在一处不知在说什么小话。
终于逃离母亲念叨的赵荞不经意地回头,讶然低呼:“你俩……脸怎么红成这样?!”
赵澈:“冻的。”
徐静书:“晒的。”
这两个南辕北辙的答案同时出口,场面可以说是非常尴尬了。
赵荞无比困惑地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再看看屋顶和树梢的积雪,喃喃自语:“我读书少,总觉得你们在合伙骗我。”
第四十三章
接风宴上没有外客,气氛还算温情和乐, 就连赵诚锐都在几杯酒下肚后有了笑脸。
一番惯例关切后, 大家便齐齐望着三个远游归来的主角,你一句我一句问着这半年在途中的经历。
赵澈话不太多, 只别人问到时拣要紧的答几句。而赵荞与赵淙则是一唱一和,将途中许多有趣见闻讲得活灵活现, 逗得大家时而惊呼时而开怀。
赵荞原就是个恣意跳脱的性子,这半年的游历使她如鸟入林,愈发舒展得神采飞扬。而赵淙在半年前还是个略有些畏缩的忧愁小少年, 经过这一路的增广见闻, 显然也比之前开朗许多。
“……利州就大大不同了, 很是血性豪烈,凡事都直来直往的, ”赵荞手口并用, 绘声绘色道, “他们大事上都拎得清, 但小事就不破烦什么细讲究。人和人之间都是一言不合就开打, 打完把事情说好就勾肩搭背喝酒去了,痛快得很!就是州府的官员头疼些,许多新法形同虚设, 管不住。”
地处边境的利州与钦州虽只隔了几百里地, 中间却有群山为屏,素来自成天地,风俗气象与中原迥然不同。
赵淙猛点头, 瞪着眼用力补充:“利州人胆子可大了,拿嘉阳堂姐的私事开涮都不怕的。”
嘉阳郡主赵萦是武德帝的四女儿,武德元年起就被任命为利州都督。她虽年纪轻,却也有几分手腕,在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稳妥了四年,总归将边境要塞之地打理得还算大差不离。
徐蝉好奇笑问:“你嘉阳堂姐什么事?”
孟贞以手指轻抵鼻尖,笑咳一声。嘉阳郡主赵萦如今也到了二十四五的年纪,这时候会被人拿出来开涮的私事,想也知约莫就是儿女情长之类的事了。
赵淙倏地抿唇,似乎不知这话能不能说。毕竟这是在镐京,虽是自家,可这分寸上到底不敢像在外那般张口就来。
“咳,不就是嘉阳堂姐看上利州军的令将军了嘛,全利州的人都在说,咱们怎么说不得了?嘉阳堂姐没那么小气。”
赵荞自来是个小泼皮性子,不像赵淙时不时还能想起要有所避忌,说起堂姐的“桃花讯”嘴里半点磕巴都不打,乐得哟。
赵诚锐微微蹙眉:“利州军哪个令将军?”
“就是去年被着令统管利州军府的令子都将军。”赵澈平静补充。
“哦,听阿荞这意思,嘉阳看上了令子都,他还不大乐意?”赵诚锐的神色略略挑眉,似笑非笑。
一直安静听热闹的徐静书敏锐捕捉到赵诚锐眼中倏忽闪过的那点轻嘲,心中不免疑惑,却只是乖乖张着耳朵不吭声。
赵荞没察觉这星点诡谲,接着捧腹大笑:“何止是‘不大乐意’?简直是宁死不屈!听说春日杏花宴时,令将军被喝醉的嘉阳堂姐撵着跑了八条街,利城许多人都看到啦!哈哈哈哈……”
说起堂姐这近乎“强买强卖”的糗事,赵荞真是半点同情心的没有,恨不得笑到就地打滚。
赵淙见状也大起胆子跟着哈哈笑。
“阿荞,说话要严谨,”赵澈郑重其事地纠正,“嘉阳堂姐说过,她当时虽微醺,却非全不记事。分明就只跑了三、四个街口,没有八条街那么远。”
不知为何,他满脸正经地这么一纠正,事情仿佛更好笑了。
徐静书忍不住噗嗤出声,赶忙捂住嘴低下头。赵蕊半懂不懂,也捂着嘴呵呵呵直乐。连一向有点少年老成的赵渭都忍不住弯了眼。
徐静书正笑,不经意间瞧见唇角轻扬的赵澈似乎往自己这头望了过来。她也不知自己在心虚什么,立时垂眸抿唇。
“好了好了,你们几个也差不多一点,”徐蝉嗔笑着摆手制止,“这些话出去可不许乱说。”
“知道,知道。哈哈哈哈!”赵荞口中应着她的叮嘱,却还是忍不住笑得没心没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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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风宴毕,赵诚锐将赵澈唤去了书房。
“你此番在利州见到嘉阳,可觉出她在储君之位上作何打算?”赵诚锐惆怅一叹。
利州是边境要塞之地,与中原又有群山阻隔,武德帝在立朝之前就对那里十分看重。嘉阳郡主赵萦平稳执掌利州四年,对为恢复民生而焦头烂额的新朝来说可谓消了心腹大患,这功劳着实不小。
“有这笔政绩,嘉阳显然足以汾阳公主、成王被放在一处量才,角逐储君之位,”赵诚锐不无殷切地看向长子,“就看她自己作何想法了。”
他这人既无大志、也无大智,但有非常敏锐的生存直觉。他向来都知道,多年来不管他如何妄为都能安然无恙,说穿了还是他皇兄的默许纵容。若然储君之位抵定,那立威三把火一点,闹不好就要烧到他头上。
立朝四年,储君之位始终空悬,呼声最高的汾阳公主赵絮与成王赵昂之间,显然赵絮占着上风。如今的局面看来,只有赵萦加入战局,呈三足鼎立之势,才能勉强拖住赵絮的步子。
赵诚锐知道自己拦不住这事,但就算只能多拖几年,他总还能多几年好日子过。
虽明知武德帝本人也是偏向赵絮的,可赵诚锐打心底里就是不大愿储君之位落到她头上。
对赵絮这侄女,赵诚锐是发怵的。
当初赵诚锐将赵渭、赵淙送去她府上请驸马苏放指教,多少也存了点与赵絮拉进关系的心思。奈何赵絮是个就是论事的人,并未因两个堂弟在自己的驸马名下受教就对赵诚锐如何亲近和悦,一切如常。
须知赵絮从才刚能走路开始,就随父在马背上度过童稚懵懂的岁月。成年后更是亲自领兵,在复国之战中大杀四方,于军、政上都颇有建树,其手腕心性绝不是成王赵昂那般圆融折中,更不会像嘉阳郡主赵萦那般春风化雨。
若赵絮上位,在整顿旧时遗留的各方面积弊时,必定大刀阔斧秉雷霆之势而下,绝不会给谁留什么余地。
后院人逾数这个可大可小的问题,若是赵昂或赵萦处置,怎么也会对他这皇叔网开一面。可若是赵絮,啧啧。
赵澈哪会不知他在打什么侥幸算盘?当下故作无奈地笑笑:“嘉阳堂姐很显然是没这个心思的了。”
“就为个令子都?”赵诚锐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利州军现任统帅令子都出身寒门,若赵萦真是一门心思在此人身上,那从姻亲势力上就输得一塌糊涂了。而且人家似乎还不大乐意!呿。
赵澈道:“令将军的事毕竟是她私事,我没好多问。不过我觉得倒也不是因为令将军的缘故。从嘉阳堂姐在利州的施政迹象来看,她原就无意储君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