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胜口中的“玉山公子”是大学士段庚壬的侄子段玉山,家学渊源,又是赵澈的伴读,指点徐静书确是绰绰有余。
徐静书对镐京各家的掌故一无所知,自不清楚“玉山公子”是谁。不过她怕多说多错,便也不问,只搓搓微凉的指尖,礼貌地对平胜笑道:“有劳了。”
万卷楼在含光院东侧院墙畔,足有五层高,采光通透,自成一隅。
毕竟徐静书只有些许不成体系的蒙学基础,眼下适宜先从浅显书目开始夯实,就被安顿在万卷楼第二层。
“这些书册皆可取阅,”平胜抬手指了指正间内林立的书架,“稍后会有人在外候着,表小姐若需点心茶果,或有旁的需用,只管吩咐。”
新朝才立不足一年,书册纸张这类不能填肚的玩意儿在山野人家眼里是奢侈金贵之物,徐静书从前哪见过这样海量的书册典籍。
她口中应着平胜,晶晶亮大张的乌润双眼却早黏到书架上了。
平胜没打扰她,安静执了辞礼,悄然退出。
万卷楼四下静谧,秋日晨光柔暖透窗,点亮一室。
徐静书小心翼翼抚过一册册排列齐整的书脊,唇角眉梢全是满足甜笑,像只无意间落进肥茂鲜草甸的兔子。
她知道“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便只取了《训蒙骈句》。
到窗下桌案坐好,先在衣裙上擦了擦手,这才虔诚又谨慎地捏住书页一角,轻轻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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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祖上是书香门户,虽徐静书没赶上家中风光年月,小时却常听父亲缅怀往昔,对“读书”这件事也就分外看重,也分外渴求。
如今难得赵澈给了这样好的机会,她就像一团干燥太久的棉团,恨不能瞬时将所有学问全数装进脑中,很快就入了迷。
待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捂着僵到发苦疼的后脖颈抬起头,才惊见有位身着重碧锦袍的白净少年环臂倚在门畔,一脸兴味地望着自己。
陌生少年生得斯文俊秀,狭长眼尾含了点和善笑意。
没人知道,因早前被拐的经历,如今徐静书对这种狭长眼形的人自带三分惊惧。她心下顿生恐慌,脑中像断了根弦,“嗡”地一声。
猛然站起连退数步,直到脚后跟抵住墙面退无可退,她才偷偷咽着口水,目光锁紧对方的一举一动。她想开口问话,喉咙里却像被吸饱水的棉花堵住,酸涩生疼,发不出声。
她古怪的反应叫那少年公子也是一愣,片刻后才定神站直,客气执礼:“在下段玉山,惊扰表小姐了。”
徐静书回过神,悄悄踮起脚尖打量他身后——
门外立着位郡王府侍女。
她暗暗吐出胸中浊气,一点点放松绷紧的双肩与脊背。既侍女没有拦,想来他的身份就是真的吧?
“玉山公子……哦不是,玉山夫子安好,”她勉强挤出笑,学着他方才的模样还礼,垂下小脸轻道,“我看书入了神,一时没留心,失礼了。”
段玉山噙笑颔首,和气调侃:“确是入神。原以为要等到晌午,表小姐才会抬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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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奉上热茶后便退了出去,仍在门外候着。
按常理,先前该是侍女向徐静书通禀,再替她与段玉山做引荐。可段玉山是赵澈陪读,两人交情亲厚,他自来出入长信郡王府熟门熟路,全不当自己是外人,不大拘束繁缛礼节。
他来时见徐静书埋首书册,便起了玩心不让侍女出声,站在门畔无声打量,就等着看徐静书几时才能发现自己的到来。
看徐静书似乎被他吓得不轻,他虽不明缘由,却也没再胡闹,走过来与她对桌而坐,像模像样担起“夫子”职责。
既受赵澈委托前来指点功课,段玉山也无虚礼过场,目光淡淡扫过徐静书面前摊开的书册,开门见山。
“这册书是表小姐自己挑的?”
他神色端肃起来,倒真有几分严师架势。徐静书莫名敬畏,坐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腿上,眼睫轻垂不敢直视:“是。”
她疑心选错了书册,胸腔里顿时蹿出只小兔儿,慌里慌张擂起鼓来。
“这本《训蒙骈句》,从前学过?”
“没有的,今日初次翻看,”徐静书赶忙摇头,愈发忐忑,“其中有些字还不认识。”
段玉山蹙眉,以指节轻叩桌面:“方才瞧表小姐一目十行的架势,仿佛是倒背如流的模样。原来竟只走马观花,敷衍而已?”
他年岁也不过十四,平素在旁的事上性子随和亲切。
可段家以治学严谨著称,出过的学士、大儒不知凡几,家风濡染下,他对“读书”这件事不但自律,还惯于“律人”,这也是赵澈请他来指点徐静书的原因之一。
在段玉山看来,方才小家伙专注入迷的架势在她这年纪实属难得,原以为是个沉得下心求知的踏实孩子,却没料到只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
虽他已尽量克制语气,敏感的徐静书还是听出了隐隐失望。于是急忙抬头,诚恳解释:“没有敷衍的。我想提前多背些,不懂的地方都记在心上,等夫子来了再一一请教。”
这番解释让段玉山活生生将小眼瞪成大眼,满脸写着“我读书多,你不要骗我”。
“听说表小姐是辰时初刻来的,才不到一个时辰就翻过大半本,全都背下来了?”分明就没认真,却还嘴硬狡辩。
徐静书有点委屈,却没敢摆在脸上,重新垂下小脑袋,轻声嗫嚅:“上卷前五篇都背下了,但有几个字不认得。”
上卷拢共才十五篇,不到一个时辰背下了前五篇?!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真敢吹!这下段玉山真生气了。
“虹晚现,露朝晞,”段玉山强忍薄怒,眼神微冷睇着她低垂的头顶,“下一句是什么?”
既说前五篇都背下了,他便随意挑了第五篇近尾的一句起头。
“荷……什么翠盖,柳脱棉衣,”因这句里有个字不认识,徐静书有些困扰地顿了顿,“窗阔山城小,楼高雨雪微。林中百鸟调莺唱,月下孤鸿带影飞。老圃秋高,满院掀黄……”
“停。”段玉山面色大改,惊得不轻。不是说今日才初次翻看这本书?!还一目十行翻得飞快!竟是过目能诵?
他不信邪,又换到第三篇:“花盈槛,酒满缸。”
徐静书仍旧低垂脑袋,却张口就接:“什么什么败壁,净几明窗。兰开香九畹,枫落冷吴江。山路芳尘飞黯黯,石桥流水响淙淙。退笔从……”
段玉山猛一拍桌,再度打断她。
徐静书吓得周身颤了颤,怯生生抬眸:“哪里错、错了吗?”
“你没错,是我错了。”段玉山站起身来后退两步,朝郑重她行了个躬身歉礼。
虽徐静书对这类礼节不熟,也看出这是个极重的大礼。她慌得从座椅上弹了起来,活像颗被热锅烫飞的豆子,“咻”地蹦到窗边。
“玉、玉山夫子,这、这是做什么?”她慌得小脸通红。
段玉山歉意一笑,坦诚答道:“请表小姐恕我方才有眼不识珠玉,这‘夫子’只怕我当不了多久,你还不如叫我‘小山子’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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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徐静书乖乖回西路客厢去吃饭,段玉山则直接进了含光院。
他与赵澈有日子不见,赵澈又出了意外,原本这时是有许多话要问的。
可一上午被徐静书惊得目瞪口呆,段玉山见到赵澈后,旁的全顾不上,无比激动地轻嚷:“小表妹可真吓人!”
赵澈眉心轻拢:“她只简单开蒙识过字,若学得慢也是常理,你别凶巴巴训她。”
“我训她?!我差点没给她跪下!”段玉山这才想起他眼下瞧不见自己的神情,光听声音判不准旁人的情绪,赶忙解释,“她可是一目十行、过目能诵!我上回见到这样的孩子,还是我堂兄!”
他堂兄段微生是他伯父段庚壬的小儿子,如今担着国子学武科讲堂典正之职,小时可是有名的神童。
听段玉山竟拿徐静书与段微生相提并论,赵澈大感意外,眉梢挑得高高的:“哦,这么厉害?”
“我还能骗你?若早几年有人领她好生入门,只怕如今更不得了,”无意间发现宝藏的段玉山十分兴奋,“你放心,我定会倾尽全力雕琢小表妹这块璞玉。等到我教不下来时,我去跪求我堂兄或者我伯父亲自教都成!总之,将来她若不能成材,我头剁给你!”
对于他这么重的承诺,赵澈没接话,只是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语气不大高兴:“谁是你小表妹?”
堂堂一个读书人,怎么半点不严谨?张嘴就乱认亲,啧。
作者有话要说: 赵澈:糕点糖果是我的,小表妹也是我的。(护食人设不倒.jpg)
注:表妹诵读典籍《训蒙骈句》为明代司守谦撰。
第六章
说过徐静书的事后,段玉山便坐下细问赵澈坠马的种种。
得知太医官判断赵澈的失明并非无药可医,段玉山放下心来,改问起别的。
他虽是赵澈伴读,但按长信郡王夫妇与段家之间的默契,若将来赵澈袭爵,他就是其最重要的幕僚辅臣。有此前情,段玉山当然不会局限于嘘寒问暖,更关注此事背后是否另有对赵澈不利的隐情。
那次游猎段玉山并不在场,其中细节一概不知。但他对赵澈的骑术及身手都了解,若非有什么蹊跷差池,即便赵澈不慎坠马,也不至于来不及护住头。
“马镫被动了手脚,”赵澈淡凉的嗓音里隐着丝丝讽笑,“坠马当时我突然四肢麻痹,无力动弹。”
段玉山惊蹙眉心:“是有人暗算,又或者只是巧合?”
赵澈笑意薄寒:“被送回的当日,太医官曾探出我脉象有异,只无法确定那异常因何而起。到我苏醒后,太医官们反复再探,早前那点异象却无影无踪。”
太医官这个职位极易涉及内城里的皇家秘辛,故而个个都很懂谨言慎行的保命之道。通常他们含糊其辞的“脉象有异”四字,十有八..九是在隐晦表达“疑似中毒”这类意思。
这本身已足够耐人寻味,再加上那女术士何然,就更扑朔迷离了。
“我母妃是巳时差人去请她的,她却在日落后才来。”
行了套玄乎其玄的术法后,到宵禁将起,才突然说“需纯阳生辰的小姑娘三滴血入符化水”。
所谓纯阳生辰,是要生在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差一条都不算。这种生辰的人少见,却又绝非完全寻不到。运气顶好时,百人中也挑得出两三个。
方术、巫医之道常取这种人的几滴血做引,何然的要求倒不算离奇。
奇的是她提出这要求的时机。
以长信郡王府的地位,翻遍镐京城重金相求,寻一两个纯阳生辰的姑娘并不算难事。
段玉山当即领会了赵澈的言下之意:“她有意拖延到宵禁之前,既让人觉得有希望,却又因故难以执行。”这样一来,就算赵澈殒命,她也不担半点风险。
毕竟她给出了解决之法,若长信郡王府没能及时办到她说的条件,出什么差错都怪不着她。
“开始只是有些疑心,待我母妃差人再去客栈寻她时,才知她在出府后就立刻离京,行踪不明。”
游方术士说到底还得靠求财求名过活。
她将几名太医官联手都束手无策的人救了回来,且还是长信郡王府大公子这样贵重的身份,只要消息传出去,镐京城内勋贵富户们必对她趋之若鹜。
名声、财富都即将唾手可得,她却在一出郡王府就离京,这有悖常理。
“我猜,当日她定有后招,足使我毙命而不留蛛丝马迹。”赵澈垂脸轻笑。只是谁也没想到,这府中恰恰就来了位纯阳生辰的表小姐。
段玉山以指尖抵住额穴:“幕后主使之人……”
“你说呢?”赵澈冷冷轻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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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这大周新朝是经过前朝亡国、被异族统治又收复山河的几十年战祸后才立起来的,所以无论勋贵世家还是平民小户,宗族大都凋零,哪怕贵为帝王之尊也没能幸免。
今上的血脉手足只剩他的胞妹长庆公主赵宜安、异母弟弟长信郡王赵诚锐,故而长庆公主府与长信郡王府在镐京城内颇得尊荣礼敬。
若不是有天大利益可图,谁会不惜把脑袋别裤腰上,对长信郡王府大公子下黑手?
除掉赵澈,当然就是他的弟弟妹妹其中之一渔翁得利。这利益足够大。
赵澈的弟弟妹妹们虽性子有好有差,但年岁都不大,几个毛头小孩儿做不出谋害兄长性命之事。
最有可能的幕后黑手,自就在这几个小孩儿的母亲们之中。
“郡王的后院颇为……‘充实’,”段玉山苦笑,斟酌用词,“若没拿到真凭实据,那就谁都可疑,又谁都清白。”
如今一切只是推测,若贸然闹起来,对长信郡王府没好处。所以徐蝉与赵澈母子俩虽心知有人暗算,也只能暂时咬牙,生吞下这天大闷亏。
其实只要抓到那女术士何然,所有事就真相大白。可她逃了。
赵澈以指尖拂过眼上的锦布条:“所谓‘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礼’。幕后之人或许会按捺一段时日,但绝不会就此彻底打消心思。”
他向来不认同父亲广纳“后院人”的恶习,但他的不满一惯只冲着父亲本尊,对父亲的那几位后院人虽冷淡,却从未欺辱轻慢,更不曾苛待异母弟、妹,几个小毛孩儿对他也敬重。
所以他从未想过自家府内会有人对他下黑手。
这回中招是因无防人之心,可经此一役,在某些事上,赵澈就不会再是从前那个赵澈了。
“是说你怎突然对‘你家’表妹如此关切,”段玉山刻意加重“你家”二字,颇有几分揶揄,“怕她无辜受牵连?”
赵澈倒也不瞒他,坦荡颔首:“在有心人眼里,当夜若非有她这个变数,我必死无疑。所以,她目前处境之凶险大约不下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