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不胡乱讲我坏话,那我就同意。”徐静书沉吟片刻后,笑着点了头。
反正也堵不住外人的嘴,至少赵荞不会说她什么不好的话。
徐静书这么仗义,让赵荞感动得热泪盈眶,很江湖地抱拳道:“嫂子高义,阿荞没齿难忘!放心,等他们明日将本子定下,我先拿来给你审审,绝不瞎说!每讲一次赚的钱,都分你三成!”
“三成?你这出手也太大方了,不愧是说书行当的革新先驱呀!就你这推陈出新的速度,哪家说书班子都只能跟在你后头学,稳坐行当头把交椅,谁也……”徐静书正笑着,忽然福至心灵般想明白了一件事,整个人愣在了那里。
顾沛远问她的那个问题,她忽然有答案了。
御史台为什么会放弃她?因为她在御史台短暂任职那两三个月里,她虽恪尽职守却也只不过是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可以算作优秀,却并非无可替代。
她能做到的那些事,官考排在她前一名的榜首沐青霓同样能做到,官考排在她后一名的申俊也能做到,甚至与他们三人同时进御史台的罗真、刘应安都未必会做得比她差太多。
基于这个核心前提,当她身上出现“可能因婚姻问题而陷入立场偏差”的隐患时,这些可以替代她的同僚们身上却不存在这个隐患。
当想通了这点后,徐静书终于释然。此刻扪心自问,若是她自己坐在卫舒玄大人那个位置上,两害相权之下,自然而然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不是她不好,而是她没有好到无人可替的地步。
*****
六月十八一大早,徐静书到了光禄府点卯后,就立刻去请见顾沛远。
“……打个或许不太恰当的比方,就譬如顾大人您。您从今年起改进对试俸官的补训方式,这种革新的胆气与举措,目前大多数与您同级的大人并没有表现出来,这就使您走在了别人前面。但您这个变革无先例可循,算是摸着石头过河,最终是成是败不好预料,所以您严令所有试俸官暂不许外泄新的补训方式,以免风声出去的太早将自己逼到骑虎难下的地步。”
过些日子等这批试俸官陆续被别部挑去,一上任就会显出与以往初出茅庐的年轻官员不同,到时顾沛远再正式对外公开新的补训方式详情,那他的声望就稳扎稳打再上一个台阶。
“待新的补训方式见了成效,只要您不违律犯禁出大差错,那至少您在光禄少卿这个位置上就是无人可替的。”
徐静书无奈苦笑,认命地总结:“而我之前在御史台,只是努力在做一个殿前纠察御史该做的事,可那些事别的同僚其实也能做到。所以当我身上出现了‘将来有可能招人非议的隐患’时,上官自然选择弃用我。”
耐心听她说完后,顾沛远露出了欣慰的笑:“既你能想通这一层,那你再想想,如今你在光禄府,要怎么做才能无人可替?和上回一样,我再给你十日去想。”
徐静书抿住笑唇摇摇头:“不必十日,我已经想过了。”
“哦?说来听听。”
“因为我背着‘被御史台退回试俸’这个‘前科’,将来又会因婚姻之事而有了宗室身份,若我只能做到在一众试俸官中出类拔萃,将来也不会有哪部愿意重用我。”
一个“上任后又被退回光禄府试俸官”,便是在试俸期间出类拔萃,所学所思总归不会超出“试俸官”的范畴,她懂的事旁的试俸官未必不懂。
况且她还即将成为“信王世子夫人”,甚至王妃殿下。哪个主官拿着这样的人会觉得不烫手?索性一开始就不碰这样麻烦的人物。
她不是什么百年难得的天纵奇才,若不能强到让别人可以忽略她可能会带来的许多麻烦,就算她成为所有试俸官中的第一人,轻易也不会有哪位主官会冒险再起用她。
这也正是顾沛远特意点拨她的苦心所在。若她一直没能想透这点,她要会一直在“试俸官”这个位置原地打转,再怎么努力也是做白工罢了。
“所以,我若想得重新踏上仕途的机会,就不能只是在试俸伙伴中争高低,”徐静书抬眼偷觑,见他鼓励地点点头,这才接着道,“或许我该使力的方向,是……仲裁官身旁那个位置?”
若她能出色到得顾沛远与段老的双重认可,有资格协助仲裁官成为一众试俸官的磨刀石,那样的徐静书在试俸官中就绝对是无人可替的。
“徐静书,我没看错你。”此时顾沛远的神情已不能再用诸如满意、欣慰这样的词来形容了。
“从今日起,旁人每月轮换一组,你就一休沐轮换一组,直到你彻底熟悉各部的运作方向,我会找人对你进行稽核评估。待你真正胜任协理仲裁官一职后,别部若不起用你,我光禄府用。你敢试吗?”
“我敢。”
徐静书掷地有声地应下后,向他执了隆重的拜谢大礼。
“多谢顾大人点拨,徐静书必不负厚望。”
这一次,定会做到无人可及,亦无人可替。
作者有话要说: 未来传媒大亨赵荞:我要走向人生巅峰了!因为我要在普法栏目之外新增八卦栏目,八卦节目第一期的主题还是自家亲嫂子,哼唧。
未来神秘大佬徐静书:我要走向人生巅峰了!因为我被一个神秘大佬内定了,哼唧。
赵澈:我要走向人生巅峰了!因为我很快就要有媳妇儿了,哼唧。
徐静书&赵荞:……
第八十六章
经过顾沛远苦心提点的徐静书显然与别的试俸官不同了。在补训中,她不再只局限于从每条典章律令中去比对事情的对错, 而是开始学着站上更高一层去考虑问题。
除了顾沛远这个知情者外, 大学士段庚壬最先察觉她的变化。
这日补训结束后,段庚壬单独留了徐静书谈话。
一老一少在光禄府内的回廊下并肩徐行, 段庚壬面色凝肃,徐静书则是如履薄冰。
段庚壬斜眼睨她, 见她不动声色地悄然慢了半步以示尊敬,老人家并无开怀之色,反而老小孩儿似地气呼呼横她。
“被退回光禄府半个月, 总算回过味来了?”他将胡子吹得高高扬起, 毫不遮掩地表达了自己心中的愠怒, “知道将来的路有多难走了?”
上任不过两三月就被退回重做试俸官,这本就对徐静书今后的仕途很不利了。偏她又将在婚后顶个宗亲王妃的身份, 哪个主官都会有所顾忌, 怕不敢拿她当寻常下属用, 最简单的法子就是避开不选她。
这样她的路就更窄了。
这事段庚壬在徐静书被退回光禄府之初就已经想到。老人家眼看着这么个可造之材就要被彻底荒废, 心中又急又气, 却又不方便多说什么,每回见着她都气哼哼的。
之前徐静书不懂他为何见自己就不高兴,如今却明白是老人家因惜才而义愤, 心中不禁一暖。
她垂下赧然微红的脸, 轻声笑答:“嗯,顾大人提点过后,我都明白了, 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扭转劣势。段老不必挂心。”
段庚壬伸手在她额角轻戳一记,颇有点恨铁不成钢地咬牙:“你说你,急着成什么婚?啊?明明是个可造之材,原本前途一片大好,怎的就被个儿郎哄昏头允了亲事?”
外界并不知赵诚锐主动请圣谕让赵澈提前袭爵是有条件的,更不知条件之一是赵澈必须成亲。这事若传出去对信王府不是什么光彩美谈,是以虽赵澈对恩师尊敬有加,却也没在老人家面前提这不堪的底细,只说自己与小表妹两情相悦而已。
这老人家便很是义愤,觉是赵澈甜言蜜语哄了小姑娘去,让个潜质颇佳的好苗子为了婚事自毁前程。
“他没哄我,真的,”徐静书不敢看人,盯着脚尖软声浅细,“我应下婚事时就想过仕途会难走,只是那时没往深了想,近来才明白比我原先想得还难些。可我不怕的,自己选的路不怪谁,再难也会好好走下去。”
段庚壬重重哼道:“还说没哄?瞧这维护他的架势,分明就是被哄昏头了!你年岁小些,没往深了想不奇怪;他一把年纪了不会替你多考虑些,这就很不对!”
徐静书抬头觑他,不依了:“段老,他也就比我大不到三岁而已,什么就一把年纪?”
段庚壬愣了愣,旋即尴尬地摸摸鼻子:“哦,也是。”
这得怪赵澈打小行事就莫名稳妥周全,轻易不需谁替他操心什么,这让长辈们时常忘记他今年还不到二十。
“哎,算了不说这些了。近来我打量着你这孩子还成,被退回来也没消沉颓靡,也知道凡事需比旁的同伴多走一步了,像个能成事的,”段庚壬清了清嗓子,“试俸官散值早,你每日回家还读书么?”
徐静书敛容正色:“每日借阅邸报或陈年卷宗回家精读。我少出门,不大与外间接触,以往也没仔细留心时事与朝局动向,如今正慢慢学。”
从前她念书的主旨是“记得”、“理解”与“运用”,若目标最高只是做个出色的七、八等小官,那是绰绰有余。可眼下她的处境注定没人会用她做小官,必须得拓宽眼界格局,用更高的标准来约束自己。
“嗯,再给你多加个功课,”段庚壬道,“精读大周律十三卷。大周律当初颁行仓促,如今想想,各卷之间其实有不少条令互为悖论,不够严谨,实施时也有颇多自相矛盾之处。你比对这这几年的相关实例,先试试能找出多少。这功课顾沛远也在做,有什么问题你去向他多请教。”
这位老人家如今已不担朝职,可他也是立国前参与制定国本律令、大政方针的人之一。显然他这几年始终在关注着各项国政律令的推行实践。
“好的,段老,”徐静书使劲点头,好奇地问,“是您让顾大人做这功课的么?”
段庚壬笑哼一声:“原本是要让阿澈做的,可惜储君挖我墙角。你也不必急于求成,这功课不只顾沛远与你在做,本也不是三两个人就挑得起的担子,慢慢来。”
段庚壬负手立在廊下,感慨望天,原本苍老浑浊的双眼在盛夏骄阳映照下,闪烁着一种赤忱的光芒。
“当初是在求亡图存、与入侵异族厮杀争斗的时局下为新朝画下蓝图,很多事只是基于推论、设想与美好愿景。如今立朝五年,所有东西慢慢被践行印证,其中有对有错。”
他顿了顿,沉沉叹息:“路都是人趟出来的。前面的人出的错,就劳烦后来者费心修正吧。”
看着他的侧脸,徐静书眼眶莫名发烫,胸中似有激流奔涌。
她豁然开朗,终于明白无论顾沛远还是段庚壬,他们对她的提点、惋惜、担忧,甚至试图暗中扶一把,并不因她是谁的谁。其实他们与她并无血脉亲缘,也无利益相关,甚至毫无私交,只因觉她是个值得期许的好苗子。
这世间不乏顽固的上一辈固守着自己的威权与既得尊荣,不愿轻易将机会让给年轻人。
却也有如段庚壬,以及很多徐静书不知道的尊长者。
他们一生活得敞亮开阔,年轻时焚身为炬,在亡国乱世里点亮星火明光;年迈时豁达抽身,将通途让给年轻人继续前行,甚至不吝给予倾囊帮扶。
他们作为开朝立国、劈山拓路的前辈,会发自肺腑地期许更多优秀的后来者接过自己手中火炬,好继续去往他们那辈人去不了的将来。
他们都是肉身凡胎的人,未必能做到事事完美无缺,但只这高洁襟怀与昭昭风骨,就担得起国士二字。
*****
六月卅日是徐静书生辰,光禄府按例准了她额外休沐。
廿九日下午,信王府一大家子除赵诚锐外,齐齐到了光禄府外等候徐静书散值,马车直接驶往泉山别业。
大家很有默契地闭口不提赵诚锐,气氛和乐得很。
上了泉山进到别业后,徐蝉、孟贞先领着小六姑娘赵蓁去换衫,赵澈带上平胜不知跑哪里去了。
赵荞揽着徐静书的肩膀站在院中,看三公子赵渭指挥人从马车上搬出一个古怪的东西。
徐静书看着那东西,吓得不轻:“这看起来……”很像摆在城门楼上的那种火炮啊!
不过看上去比寻常城门楼上的那种火炮小得多。
“老三给你送的生辰贺礼,”赵荞拍拍她的肩头笑道,“放心,没乱来,报过京兆府与皇城司的,不填黑火,就是给你放个大的烟花。”
“这东西哪儿来的?”徐静书有些无措地清了清嗓子。
赵渭回头,面色平静:“我的铸冶工坊做的,我自己照着《匠作集》画的图。”
徐静书近来遇到的事太多,便很少回信王府。加之三公子赵渭从小就有点独行侠的气派,与她这表姐之间的交情并不热络,她上次见他还是三月官考过后到泉山来那回,自然不太清楚他都在忙什么,只以为他还在储君驸马苏放门下受教。
“你的……铸冶工坊?!”徐静书震惊到话都是断断续续挤出来的了。
“大哥给他出钱买地建工坊的,就在外城南郊,”赵荞附在徐静书耳旁告密,“还帮他找到了那本很厉害的什么书,据说买那本书的钱比买地还贵!老三这烧钱的败家玩意儿。”
虽是附耳说话,但她的音量并没有太小,显然告密得理直气壮。
徐静书没空想别的,还在惊奇赵渭竟有了一间自己的铸冶工坊这件事:“三表弟,你不去储君驸马那里受教了?”
“恩师说,我眼看就要十六了,不合适再成日只捧着书看,”赵渭答,“京中官考两年才一回,我游手好闲枯等到后年也不是个事,就试试弄个铸冶工坊。”
徐静书想起去年花灯夜集,赵渭在糖画摊子上求着摊主给画“青龙纹大糖刀”,又想起三月里在司空台,他对前朝那位名载史册的铸冶司空是如何敬仰、尊崇,顿时就觉他捣鼓一间铸冶工坊好像非常合理。
“你的工坊,除了这种火炮,还做旁的东西吗?”徐静书实在好奇得很。
说到这个,赵荞就得意了:“老三给我做了印杂报的活板!老三,快拿出来给嫂子瞧瞧!我都还没亲眼看过呢。”
“啊?你的什么杂报?三表弟做的什么活板?”徐静书震惊到捂住心口,半晌合不拢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