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嫂子她——“郭弘磊欲言又止,索性问:“结果如何?”
“结果,表姐夫毫不知情,大吃一惊;表姐马上说自己并未动用银票,被逼收下后一直搁着,本打算物归原主,但忙乱中忘了。”姜玉姝靠着包袱,唏嘘道:“龚大哥责怪表姐不该收下,表姐再三解释,并派人火速回家取……总之,当时的场面挺难堪。”
郭弘磊低声问:“近几日,家中上上下下备受煎熬,嫂子的个性我清楚,但不知母亲发怒了没有?”
“没,老夫人一直客客气气的,和颜悦色。”
郭弘磊叹道:“家道败落,母亲变了不少。若是以往,她老人家必定恼怒。”
姜玉姝忍俊不禁,眸光水亮,附耳道:“哪里!我在场看得一清二楚:婆婆虽没发怒,但心里气得不轻。嫂子挤兑表姐的时候,她自顾自地忙,不闻不问,像个局外人。你听听,她生不生气?”
“饱经艰辛,长辈总算能克制隐忍。这很好。”
不知不觉间,两人挨得越来越近。
姜玉姝叹了口气,“婆婆无非是不愿得罪龚大哥,生怕结仇。”
“我相信世兄的为人。”郭弘磊话锋一转,“可惜他似乎有些惧内。”
姜玉姝扑哧一笑,摆手道:“哎,算了,今日一别难以再见,先不谈他们了。来!咱们聊聊穆世伯。”
郭弘磊靠着车框,剑眉星目俊朗不凡,爽快道:“姑娘想知道些什么?问吧。”
姑娘?
潘奎骑着高头大马,因押送粮种而无法驰骋,只得耐着性子,时而打头,时而与小马车里的堂兄聊几句。此刻,他随意晃到了粮车队中,恰听见郭弘磊唤“姑娘“,唬了一跳,忙策马探头细看,顿时乐了,压低嗓门问:
“嘿?我无意中听见你唤‘姑娘’,还以为你在逗丫鬟呢,原来是在逗媳妇儿!”
姜玉姝闻声抬头,惊觉彼此几乎依偎,亲亲密密。她被打趣得脸一红,尴尬之余,忙挪开了。
“啧,正儿八经的夫妻,害什么臊啊?你们都城人就是讲究!”潘奎乐呵呵。
郭弘磊解释道:“大人误会了,我没逗她,而是在商讨家事。”
“随你们的便。家务事儿我管不着,也懒得管。”潘奎吸吸鼻子,不大放心,皱眉问:“不过,我看郭家有不少丫鬟,个个娇滴滴,嘴里‘公子长、公子短’,有些是专伺候你的。对吧?”
郭弘磊坦率答:“有几个是。”
潘奎粗中有细,语重心长地告诫:“等到了卫所,你可千万别摆侯门贵公子的架子,以免遭人厌恶。自古以来,在军中,只有英勇杀敌才能赢得敬佩,别的一概行不通!”
“多谢大人提点,我记住了。”
姜玉姝忍不住说:“大人尽管放心。他生是侯门贵公子不假,但自幼受长辈严格教导,正直上进,并无纨绔坏习气,一向勤恳踏实,甚至有点儿‘呆’——”
“咳咳!”郭弘磊板着脸咳嗽。
姜玉姝打住,心虚一笑。
“哈哈哈哈。”潘奎大乐,甩了甩马鞭,揶揄问:“嗳哟,女人果然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个呆子,就只能替呆子美言喽。”
姜玉姝讷讷道:“他不是呆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郭弘磊莞尔,一本正经道:“您有所不知,她看似聪慧,其实常常犯傻,估计岳父母正是见我‘呆’,才肯把女儿许配——”
“你才傻呢!”姜玉姝脱口打断道。
潘奎前仰后合,心直口快,戏谑道:“一个傻,另一个呆,性情、家世、模样都般配,简直天造地设!”
姜玉姝被洪亮大嗓门揶揄得低头,红着脸,佯作整理包袱。郭弘磊见状,悄悄冲潘奎摆摆手。
潘奎会意,感慨道:“行了,不说笑了。小子,你是个有福气的,家败至此,妻子仍死心塌地跟着,毫无嫌弃之色。”
郭弘磊昂首,快意地笑了笑,想说点儿什么,瞬间却拙嘴笨舌,最终闷闷应了个“嗯“。
西苍北部地势高,林深草密,人烟罕见。
官道蜿蜒曲折,马车频频爬坡,时而渡溪,时而过桥,途中可见大片大片被荒废的田地,杂草丛生。
两日后,一行人抵达长平县。
车内太闷热,潘睿改为骑马,鞭子遥指前方,高声道:“往前三里地,便是长平县!按承诺,本官早已派人知会长平知县和穆指挥使,但对方来与不来,却未可知,本官无法左右。”
王氏扶着车框,极目远眺,不由得担忧,忐忑道:“一大群不速之客,冒然投靠,也不知穆将军肯不肯帮忙。”
熟悉后,郭弘磊借了一名同袍的马,单手骑着过瘾,靠近安慰道:“母亲放心,别人不敢指望,但穆世伯与父亲有几十年的交情,非同一般,可以信任的。”
“但愿如此。”王氏苦笑叹气。她屡遭亲信之人折磨,郁郁低落,愈发瘦弱。
粮车队里,主仆仨挤坐一车,姜玉姝居中,她抓着缰绳,小心翼翼抖了抖,轻声道:“驾!”
翠梅拍手夸赞:“姑娘好厉害!”
“看起来,赶车还挺有意思的。”小桃跃跃欲试。
姜玉姝笑道:“坐稳了,待会儿给你俩试试!”
旁边的钱小栓纳闷,小声问:“赶个马车而已,值得她们乐成这样?”
丁远小声答:“听说,达官显贵家的女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极少见外人,根本没什么机会外出透气。靖阳侯府的规矩肯定更大,所以她们才无知,赶个车也大惊小怪。”
“那,侯府女人不就跟坐牢似的?可怜呐。”
翠梅扭头一扫,立刻附耳告知:“小桃,那个登徒子又来了!这一路上,他没少偷看你。”
“他可真讨人厌!”小桃憎恶地“呸“了一声。
姜玉姝镇定自若,耳语嘱咐:“都别理睬,权当他不存在。如果他敢动手动脚,你们立刻告诉我,我想办法叫他吃苦头!”
“是。”
这时,郭弘磊靠近,俯视紧握缰绳的妻子,朗声说:“小心些,别把车赶进沟里去了。”
姜玉姝目不斜视,“万一栽进沟里就怪你!”
“是你在赶车,怪我作甚?”
姜玉姝不慌不忙答:“教不严,师之惰。”
“……岂有此理。”郭弘磊挑眉,威严问:“我认认真真地教了,你怎么不怪自己悟性差?”
姜玉姝忍笑答:“您既明知学生悟性差,本该教得更认真些!”
郭弘磊张了张嘴,被噎住了,却毫无恼意,哼笑问:“世上哪儿有像你这样的学生?伶牙俐齿,竟敢把先生驳倒了。”
下一刻,前方忽然奔来大队人马,溅起阵阵黄尘。
王氏眼睛一亮,伸长脖子眺望,急切问:“来者是谁?可是来接应我们的?”
姜玉姝也紧张了,定睛细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潘睿率先告知:“长平的韩知县亲自来了!”
郭弘磊随即道:“打头的那位便是穆将军!”
“哎呀。”王巧珍松了口气,搂着婆婆欣喜说:“太好了!”
王氏却患得患失,喃喃说:“你先别忙着乐,再、再看看罢,等事成了再高兴。以免又是一场空欢喜。”
说话间,郭弘磊策马飞奔相迎,少顷,双方碰面。
“吁!”郭弘磊虽是单手,却敏捷一跃而下,昂首阔步迎上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来人也纷纷下马,为首者须发灰白,身板壮实,面膛红润,气势威严。
“世伯!”郭弘磊站定,深深躬身,拱手道:“小侄给您请安。”
穆康喟然叹息,双手搀起挚友之子,沉重道:“快起来!我看了信,才知道你们在府城出了变故。好孩子,难为你一路劳心费力、带领全家赶到此处。”
“自家的事儿,理应尽心。”郭弘磊歉疚表示:“此前本约定只男丁来投靠,谁知出了变故,迫不得已,小侄只能把家人送来,冒然行事,还望世伯谅解。”
穆康板起脸道:“你愁什么?只要不出西苍,在哪儿都是一样地充军屯田!”语毕,他扭头问:“韩知县,是这个道理吧?”
长平县令韩凯点点头,温和答:“没错,正如将军所言。你把名册交上来,县衙核实并登记后,相关郭家人即可待在长平屯田。”
郭弘磊霎时放下心,感激道:“多谢大人!”
说话间,姜玉姝等人和潘氏兄弟匆匆赶到。
在场当数穆康位高权重,潘奎忙率众行礼,单膝下跪抱拳道:“拜见将军!”
方才是世交,这时是兵卒。郭弘磊跟随同袍,又行了一礼。
穆康不怒而威,“都起来罢,无需多礼。”
“是。”
随后,姜玉姝与长嫂、小叔子和侄子等人一齐行礼,毕恭毕敬。
潘睿朝朋友拱手道:“有劳韩兄了,大热天亲自跑这一趟。”
“应该的,都是为了公务。”韩凯凑近些,耳语道:“再说,穆老将军相邀,我怎好拒绝?”
两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笑。
韩凯命令手下接过郭家的屯田名册并核实,而后,他们识趣地避开了。
边塞官道上,世交相聚。
王氏心里五味杂陈,关切问:“将军,别来无恙吧?”
“老骨头了,不知还能守卫疆土几年。”穆康端详黑瘦小孩儿,心生怜悯,叹道:“煜儿长大了许多。前年我回都城探亲,元铭特地把孙子抱给我瞧,彼时他尚在襁褓中……世事难料,一晃眼,元铭竟已病逝了。”
谈起丈夫,王氏不由得哀伤,颤声道:“侯爷与世长辞,抛下这一大家子人,我真是——“她顿住,哽咽落泪。
众小辈亦黯然,纷纷劝慰老人。
穆康摸了摸郭煜脑袋,郑重道:“元铭临终前来信、请我关照郭家,挚交嘱托,我自当尽力。弘磊,你夫妻二人真决定去赫钦吗?”
姜玉姝颔首,郭弘磊正色答:“是。小侄不能自食其言。”
“唉,也罢。”穆康拍拍英武年轻人的肩膀,勉励道:“难得你们如此勇敢!农桑之事我不了解,但弘磊,上阵杀敌绝非光凭蛮力,你必须懂兵法谋略。”说完,他一偏头,亲兵会意,奉上一包袱。穆康把东西递给侄辈,严肃嘱咐:“这里头是几本兵书,你带去赫钦,有空一定要反复细读。如有疑惑,可来信询问。”
郭弘磊年少当家,吃苦受罪时均能咬牙隐忍,此刻却眼眶发热,虎目泛红,双膝跪地,感激接过兵书,磕头道:“多谢世伯教导!小侄这一去,生死未卜,如有不测,郭家的老弱妇孺,只能求您老关照。”
“莫说这些,晦气。”穆康再度搀起,肃穆道:“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大乾不会苛待英烈家人的。”
王氏听得肝肠寸断,一把拽住次子,哭着对穆康说:“将军!求你劝一劝这孩子吧,带他回长平卫……我的耀儿没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假如弘磊再出意外,叫我怎么活呢?”
穆康却答:“弘磊主意已定,谁劝也没用。况且,男人出尔反尔,如何立足?”
“赫钦兵荒马乱的,他一个鲁莽小子,多危险?”王氏不停地恳求,老泪纵横。
穆康摇摇头,沉默了。
姜玉姝搀着婆婆,无计可施,只能说:“嫂子,你多安慰安慰婆婆。等到了赫钦,我们会常写信报平安的。”
“行!”王巧珍痛快答应。
混乱间,长平小吏在旁禀告县令:“大人,名册已核实清楚了,并无差错。”
天色不早,赫钦路远。
郭弘磊不得不狠狠心,与妻子跪别母亲、拜别尊长,在家下人的哭声中,启程继续北上。
车轮辘辘,姜玉姝一边教小桃赶车,一边对旁边的新骑兵说:“你放心,母亲既有嫂子侍奉,又有儿孙承欢膝下,总会慢慢想开的。”
郭弘磊叹了口气,无奈道:“自古忠孝难两全。今日我才真正经历了。”
姜玉姝安慰道:“等大乾彻底击溃北犰后,天下太平,你有的是机会尽孝!”
“但愿那一日别太晚。”郭弘磊神色凝重,按辔徐行。
三日后。丘水河畔
骄阳如火,滩上遍布鹅卵石,石头滚烫,浅处河水却沁凉。
姜玉姝拧了拧帕子,扭头问:“潘大人,听说这丘水发源自草原深处的雪山,对么?”
潘奎呼噜噜洗了把脸,“对!”
郭弘磊提醒道:“水凉,你少用些。”
“丘水不算凉。”潘奎大声告知:“苍江才叫冰凉呢!”
姜玉姝想了想,“苍江有多宽?”
“西苍内,最宽处足有七十多丈,最窄处虽仅数丈,江水却十分湍急,两岸怪石嶙峋,遍布旋涡,人若失足落水,必死无疑!”潘奎屏住呼吸,把脑袋扎进河里甩动。
潘睿接腔道:“苍江支流叫牧河,庸州便是在江河对岸。”
小夫妻一同点头,对赫钦满怀好奇。
“凉快!”潘奎半身湿漉漉,愉快道:“天黑之前,咱们应能赶到县城!”
果然,暮色降临时,一长溜粮车鱼贯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