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半夜,他才掀开帐子,神采奕奕,端了水盆返回,拧了帕子落座榻沿,为昏昏欲睡的妻子擦拭。
正事、正事、正事……
姜玉姝吃不消,累极了,浑身虚软无力,却仍惦记着正事。
水声哗啦响了良久,郭弘磊端着盆转身走了。
姜玉姝迷迷糊糊,闭着眼睛摸索一番,胡乱抓起件袍子,坐起裹住自己。
郭弘磊吹灭蜡烛,借着透过窗纸的朦胧月光绕过屏风,定睛一望,快步搀扶,剑眉星目舒展,愉快说:“你穿的是我的袍子——”
“嘘,小声点儿,半夜三更的,仔细吵醒别人。”姜玉姝垂首一看,哑然失笑,“原来是你的,难怪我心里感觉不对劲。”
郭弘磊上榻,夫妻俩挤同一个枕头,语带笑意,挑眉问:“刚才不是反复说很累了吗?怎么不睡?”
“刚才、之前不是说好继续谈正事吗?”姜玉姝虽疲倦,却恢复了理智,关切问:“你决定投入骁骑营一事,可曾请教过穆将军?”
郭弘磊仰躺,硬把她翻了个身、摁在心口上,简略答:“去信问过了,世伯的意思也是机不可失,俗话说‘富贵险中求’,战功亦如此。”昏暗中,他手掌往下,覆住其平坦小腹,一字一句道:
“嬷嬷说,这儿可能已经有了我的孩子,身为一家之主、丈夫、父亲,我实在无法眼睁睁看全家顶着流犯的罪名度日,暂且不求大富大贵,至少摆脱罪名,做平民百姓,也比现在强。”
“你的心思我明白。”姜玉姝大为动容,并高高悬起心,惴惴劝说:“能顺利摆脱罪名固然好,但我始终认为,平安二字最珍贵。你切莫以身犯险。”
“不会的,你尽管放心。”郭弘磊谨慎,在军中用心经营至今,愈发如鱼得水,胸有成竹。
自获罪以来,饱经艰辛吃苦无数,人之常情,若说丝毫不埋怨罪魁祸首,是不可能的。
姜玉姝半趴在他胸口,倾听稳健有力的心跳,忧虑重重,喟然叹道:“皆因世子糊涂,参与了贪墨案,天怒人怨,其余案犯或凌迟或抄斩,唯独靖阳侯府抄家流放,圣上念及郭家祖宗劳苦功高,额外网开一面,已是皇恩浩荡了。”
“因此,咱们得耐心些,哪怕一时半刻摆脱不了罪名,也无妨的,我只盼家人平安,别无所求。”
“大哥他确实——“郭弘磊一顿,皱起眉,欲言又止。
姜玉姝猛地清醒,果断道:“抱歉,我不该这么说大哥。”
“你当着我的面,什么话都可以直说。”郭弘磊话锋一转,叮嘱道:“但此话万万不可当着母亲的面说,否则一准儿挨骂。”
我早看出来了,婆婆不同于一般老人,她偏疼长子。
姜玉姝干脆利落点头,“知道!谁敢当着老夫人的面埋怨世子?我又不是缺心眼。”
“知道就好。”郭弘磊翻了个身,“睡吧,明儿你不必早起,也不准下地,免得嬷嬷又责怪我不懂心疼人。”
“……难道我天天‘中暑’吗?说出去谁信啊?”姜玉姝掩下忧虑,冥思苦想。
郭弘磊莞尔,“对,是没人信,但谁也没质疑。外人又不是缺心眼,不会让你难为情的。”
姜玉姝愣了一下才领悟,脸涨红,羞恼掐他两下,小夫妻打打闹闹搂成一团,相拥入眠。
次日上午,姜玉姝无奈再度“中暑“,在家歇息。但她到底放不下庄稼,午后跟随大伙儿下地。
几乎半个村的人帮郭家挖土豆,至次日傍晚,三百多亩土豆全部收完。
凉亭里,算盘噼里啪啦响了几天,众村民沉浸在丰收且免赋税的喜悦里,听算珠声儿都觉得清脆悦耳。
庄松奉命在偏僻山村守了半年,终于能带着丰收喜信返回县城交差,简直如蒙大赦,连日春风满面。他挽起袖子站在高处,抖了抖公文,愉快宣告:
“现已算清,三百七十五亩地,共收土豆一百二十万斤,除去事先承诺给各家的三成半,剩七十五万斤!”
“这批粮食,暂存放在你们村,待我回县里禀明潘大人后,官府自会派人前来处理。”
“三平,你得安排人手仔细看管,倘若莫名变少,可就麻烦了。”
里正刘三平吓一跳,点头如捣蒜,躬身答:“一定,我马上安排乡亲们轮流看管,您放心,官粮谁也不敢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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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松背着手,威严告诫:“各位,我仍是这句话:老老实实,皆大欢喜;动歪心思者,休想有好果子吃!”
“是。”
“我们不敢不老实。”众村民纷纷躬身,齐心合力,牛车骡车一长溜,忙碌搬运粮食,暂存于几十处地窖中。
傍晚
郭家东屋窗半敞,夕阳斜照,琴声悠扬。
沐浴后,姜玉姝秀发微湿,垂首抚琴,曲调轻快,弦音却含愁,神色娴静。
郭弘磊坐在一旁,默默凝视端庄秀美的妻子,目光深邃。
片刻后,曲终,他立刻抚掌,赞道:“好!这还是我头一回听你抚琴。”
姜玉姝前世特地学过古琴,以修身养性,姜姑娘则是自幼学习琴棋书画,故十分熟练。她收手,吁了口气,浅笑说:“久未碰过,生疏了,弹得不好。”
“哪里?已经很不错了。”郭弘磊靠近,与她挤同一把椅子,信手拨弄琴弦,抚出豪迈之气。
姜玉姝后仰,让出琴,静静注视俊朗英武的丈夫。
闲暇中,窗外突然响起嘈杂动静:
“小心,慢些,统统抬进地窖去。”
“仔细撒了。”
“箩筐得还给人家的。”
郭弘磊行至窗前,探身诧异问:“怎么回事?”
“公子,官府终于给咱们发口粮了!”周延小跑凑近,眉开眼笑,激动告知:“自从到刘村屯田至今,顶着流犯的罪名,却看不见口粮的影儿,一直悄悄买粮度日。谁知,刚才庄主簿忽然派官差送来几车土豆,说是补齐欠的粮食,严格算过了,一斤不多、一斤不少。”
郭弘磊听完,倍感憋闷,心里万分不是滋味,暗中叹息,平静道:“原来如此。你忙去吧。”
“是。”周延乐呵呵,欣然招呼同伴搬运土豆。总算有粮食可领,作为管家,他不必再心疼于掏银钱买粮,自然是高兴的。
郭弘磊眺望夕阳,沉默不语,腰背笔挺。
须臾,他一转身,夫妻对视,皆目不转睛。
“骁骑营,你想去就去试试吧。”姜玉姝眸光沉静,深知拦不住年轻勇敢的一家之主,轻声说:“在军中无需担心家里,只需顾全自身安危。这件事,就不特地禀告老夫人了,免得她惶惶不安。”
“……行,都听你的!”郭弘磊踱近,双臂紧紧拥抱她,仿佛想把人揉进怀里、心里,低哑道:“等咱们彻底摆脱罪名后,我就不忙了,天天待在家里,烦着你。”
“啊?”姜玉姝嗓音微颤,鼻尖泛酸,“天天烦着我?那可稀奇了,我倒要瞧瞧,看你能有多烦人。”
少顷
“二哥,潘知县派人来了,一队官差,莫名说要接嫂子去衙门!”
“哥,怎么办呐?”郭弘哲风风火火,心急如焚,推门便见兄嫂亲昵相拥,嫂子眼含泪花——
作者有话要说:
三弟:(⊙o⊙)…【一把捂住寄己眼睛】
第80章 故人重逢
房门猛地被推开,姜玉姝吓了一跳, 扭头见是小叔子, 顿感尴尬,立刻背过身, 仓促抬袖按了按眼睛,拭去泪花。
“对不住, 我失礼了。”郭弘哲也尴尬, 脖子一缩,慌忙退出门槛。
郭弘磊定定神,右臂安抚似的揽了揽妻子双肩,沉声问:“官差在哪儿?他们为什么要接你嫂子去衙门?”
“不清楚缘故, 他们刚到,风尘仆仆, 似乎和庄主簿熟识, 只跑来咱家院门外丢下个口信,就去寻庄主簿了。”郭弘哲站在门外,不敢再朝房里看一眼, 规规矩矩。
姜玉姝缓了缓神,眼眶微红, 一头雾水地拉开房门, 紧张问:“差役自称奉潘知县之命吗?我、我犯什么法了?为什么要抓我去衙门?”
“嫂子莫慌,对方客客气气的, 嘴里没说‘抓’,而是用的‘请’字!说是请你收拾收拾, 明日或后日去县里见潘大人。”郭弘哲低下头,盯着自己鞋尖,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郭弘磊越过妻子迈出门槛,叮嘱道:“你别急,我这就去寻庄主簿,打听打听清楚。”
“哦,好。”姜玉姝不安地绞紧手指,目送道:“那我等着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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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弘磊回头,颔首并挥了挥手,示意妻子安心等候。
“二哥,我也去!”郭弘哲一溜小跑,尾随昂首阔步的兄长。
姜玉姝深吸口气,拍了拍额头,带上房门往外走,刚踏进院子,便被家里人围住了,惶恐问:
“姑娘,到底怎么回事呀?”翠梅不知所措,急切告知:“刚才院门口来了一队官差,眼生得很,张嘴就说‘潘知县有令,请郭姜氏收拾收拾,明日或后日去衙门拜见大人’!”
小桃和潘嬷嬷都半挽着袖子,前者提着一篮菜蔬,后者抓着一块抹布,满脸担忧,附和道:
“我们听见动静追出去,想仔细打听,对方却推说不清楚,急匆匆走了。”
“二位公子和周管事才刚追上去了,打探消息。”
姜玉姝抬手按下七嘴八舌,顺便按下自己乱跳的心,深吸口气,冷静道:“我知道了。等着吧,等他们打探消息回来,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然而,天擦黑时,郭弘磊带人回来了,却几乎无功而返。
晚饭时刻,饭菜汤热气腾腾。
虽说沦为流犯,但主仆尊卑礼仪深刻入骨,哪怕平日和乐融融,曾经的下人也不肯和心目中的公子夫人同桌用饭。
因此,郭家人用饭,惯例安排两桌:堂屋一桌,厨房一桌。
堂屋平日有姜玉姝和郭弘哲,并被硬拉上的潘嬷嬷和翠梅,避免叔嫂二人相对尴尬。
但每当郭弘磊回家,潘嬷嬷等三人便执意退去厨房,让兄嫂带着弟弟一起。
流犯屯田十分辛苦,幸而郭家养了一大窝兔子,平日并不缺肉食。
今晚,桌上摆着兔肉焖土豆、醋溜土豆丝、杂粮饭、掺了绿豆的杂粮粥,以及几样酱菜和烩炒瓜菜,虽无大鱼大肉,却色香味俱全。
自从母羊陆续产崽以来,郭弘哲天天吃水煮蛋和炖羊奶,雷打不动,加之与众人相处融洽,另有方大夫想方设法地照料病人,他心宽体胖,结实许多。饭桌上,他无拘无束,正在埋头啃一只兔腿。
姜玉姝叹了口气,“后天一早就动身,太匆忙了。不过,所幸能赶上明天送你。”
“我再三打听了,庄主簿也在旁帮腔,那队官差的头领倒也算爽快,直说自己并不清楚缘故,只是奉命行事。”郭弘磊神色严肃,安慰道:“但据我看,差役并无恶意,潘知县与潘百户是堂兄弟,为人正直,无缘无故的,他无理由欺压一个弱女子。”
“另外,我已修书给龚世兄,托他照应一二,你无需过于担心。”
“嗯。”
姜玉姝搅了搅绿豆粥,困惑非常,“二位潘大人的人品,我都信得过,但好端端的,究竟为什么召我去县衙?这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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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弘哲眼珠子转了转,忍不住小声插嘴,提醒道:“裴大人不是正在县衙么?会不会是他……咳,我、我只是随便说说,没别的意思啊,哥哥嫂子别生气。”语毕,他夹了一筷子醋溜土豆丝,默默品尝,余光悄悄观察兄嫂。
她嫁给了我,今生今世是我的人,知心知意,来生来世甚至生生世世,肯定也愿意做夫妻,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生什么气?我不生气。”郭弘磊底气十足,捏着筷子沉思。
姜玉姝看着活像闯祸了似的胆怯小叔子,摇摇头,温和道:“我也不生气。不过,我倒不认为是表哥作为,他新来乍到,官员各司其职,郭家人的档册在县衙,归县令管,不归州府派下的同知管,倘若普通官员想插手什么就插手什么,公务岂不乱套了?”
“这倒也对。”郭弘哲赞同颔首,歉意道:“方才是我想岔了。”
姜玉姝摆摆手,“无妨。”她放下粥勺,给久久未动筷的人夹了一筷子菜,催促道:“算了,无需忧愁,船到桥头自然直,等我去县里见了潘大人便见分晓。先吃饭!”
“眼下只能如此。”郭弘磊回神,食不言,安静用饭。
半晌,姜玉姝放下勺子,取出帕子擦擦嘴。
郭弘磊盯着粥碗,顿时皱眉,“你吃好了?”
“嗯。”姜玉姝额头冒汗,拿起扇子,一边扇风一边答:“今天真热。你们慢慢儿吃,我去院子里乘凉。”说完,她起身迈出了堂屋。
目送妻子走远,郭弘磊叹道:“难道她平日就吃这么点儿?”
郭弘哲犹豫数息,偏头扫了扫门外,挪近些,小声答:“自从入夏以来,嫂子经常这样的,白天还好,晚饭只喝粥和羊奶,我们一劝,她就说‘喝了甜的不宜吃咸的’。”
郭弘磊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次日清晨,日上树梢。
战马嘶鸣,马蹄裹了蹄铁,跺得青石板脆响。
郭弘磊等四人戎装整齐,再一次离家回营,再一次依依不舍,脸上却谁也看不出离愁,故作轻快。
“我们该回营了,待下次得空再探亲。”郭弘磊骑着高头大马,俯视家人,叮嘱道:“北犰一日未灭,边塞一日不太平,你们在家千万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