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光匿去,乌云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第九十七章
“这次多谢烟铧的救命之恩。”殷旬举起精致小巧的酒杯, 里面盛满了清酒, “若是没有烟铧, 恐怕我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鸣烟铧眼睑微瞌,将酒接过一饮而尽。
拇指小大的杯子, 喝进去还没觉出味来就流进了喉咙。
不痛快。
殷旬再给她续上,“天色晚了,烟铧今天还回去么?”
“不回去。”鸣烟铧看他一眼,“我明天再面见帝君。”
“一路辛苦,那我就不打扰烟铧休息了。”殷旬冲她莞尔,“你面见帝君回来后,我带你去选狐狸。”
“殷旬!”女子忽地拍桌而起,她冲着男人的背影低低喝道, “你还是不肯相信我?”
月牙白的背影一顿,男子讶异地转身,“烟铧说什么?”
见他这副模样, 鸣烟铧不再多言, 提刀大步朝门外走去。
直至门口, 她的袖子被人拉住。
“烟铧……”
“既然你还是不相信我, 我走便是。”
“……”殷旬叹了口气,“你知道了?”
鸣烟铧转身,定定地看向他, “是,从你告诉我你魔力失控的时候。”
天底下怎么会有哪个魔君告诉才相识几个月的人自己的辛密?鸣烟铧虽然不喜官场上的弯弯道道,可跟着卫黎那么多年, 最基本的常识她还是有的。
从这点出发,往前往后推去,一切就都明朗了。
“那你今天为何还要来救我。”殷旬苦笑,他松开了女子的袖子,兀自走到座上坐下,三指把玩着一顶小酒杯,眸中的碧色黯淡了些,“对我这样无情无义的魔族,你大可不必理会。不计较我欺骗了你那么久而一刀杀了我,我已是感恩不尽了。”
鸣烟铧一把将长刀按在桌上,砰的发出声响,“殷旬,我今天是私自从军中走出。如果卫黎不让我回来,我身为属下没有任何话好讲;倘若被他发现我来魔界的目的,按军法杀了我,我也无话可说。”
她目露失望:“我以为,你已经足够明白我的心思了。”
殷旬低头,将酒杯搁置一边,撑着额头看不清表情,长发倾泻遮住了侧脸,他低声道,“对不起烟铧……是我、是我失言,你不要往心里去。”
鸣烟铧摇头,“你知道我不会说话,但只要是我说过的话,就从来不作假。”
她挨着殷旬坐下,“我既然说过喜欢同你做朋友,那便是肺腑之言,不管目的如何,我只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我……”
“殷旬,若说目的,难道我接近你就没有目的么。”她将殷旬撑着额头的手扒开,凑近了认真看着他,“你若是觉得是在利用我而过意不去,那我告诉你,我也是为了利用你。”
殷旬微愣,只听女子认认真真道,“我接近你,全是因为你笑起来好看,全是因为和你说话舒服、做事有趣。你要是利用我的一身武艺,那我更可恶,我利用了你整个人;你若是同我结交是图在我这寻个庇护,那我就是图能在你身上找乐子。你我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也就谁都别说谁了。”
“哈……”殷旬没忍住,对着一丝不苟满脸严肃的女子笑了出来。
“严肃点,不要笑。”刚从军营回来的鸣烟铧下意识呵斥。
男子弯着眸子扬起了脸,“不,神君喜欢看我笑,那我就每天都笑给神君看。”
鸣烟铧觉得这样也行,总比刚才死气沉沉自怨自艾的表情好,遂点头,“好,那你每天就这样笑。”
殷旬重新给她斟酒,这一回,面上的笑容比之前看的真切多了,“神君圣明,我这点诡计怕是都瞒不了神君,那我便也直说了。早些年为了夺魔君之位,我急功近利用了禁术,如今报应临头,我已是魔力干涸。不仅常常失控,很多时候,甚至连最基本的术法都使不出来,和凡夫俗子没什么两样了。”
他从座上起身,“神君这些日子也看到了,魔界不同于天界,没有忠诚之论。我虽是魔君,可手下真正忠心的臣子屈指可数。稍微高阶一些的魔族,无不等着我败落。
若只是为了魔君之位便罢了,可他们要的,是杀我扬名。”
他说着,脸上苦涩一片,“那时候我听说神君侠肝义胆古道心肠,凡是您认下的朋友,不论水火刀山绝不袖手旁观,便起了这般卑陋龌龊的心思。”
“您能原谅我,我已是羞惭不已,不该再有非分之想。
可是……”男子垂下了眼睑,撩起衣袍冲着鸣烟铧跪下,“我今天,还是想求您,救我一命。”
鸣烟铧没有动作,她静静地看着跪在自己脚前的男人,“你从前和我说过,你并不贪生。”
“我确实不贪生,”殷旬苦笑,“可有些事情,要比死更可怕。”
“神君,您常于魔军交战,可知为何魔界的士兵大多比天军要狂热几分么。”
“因为战前血祭滥杀?”魔军所到之处,血流成河,将领不加管束,放任手下的士兵杀人取乐,为的就是将魔族的血性激发出来。
“不错,还有一点您恐怕不知。”殷旬抬头,扬起了那张精致到柔美的脸,他拉着鸣烟铧的手抚上自己微扬的唇角,露出了鸣烟铧不久前才赞赏的笑容,“神君瞧我这身皮囊,可还满意?”
鸣烟铧瞳孔剧缩,她猛地站起来,“你……”
“当年那些没有争到魔君之位的孩子,除了笙箫江愁枫,不知道还有几人活着。父君死前曾说,一群败者,能为魔界做点贡献也是他们的福气了。”殷旬凄然一笑,“哪怕我现在是魔君又如何,有朝一日被人发现了我不过是外强中干,一样逃不过这个下场。”
“至于自杀,那更是自寻死路,失去了万年的修为沦为一抹残魂,岂不是白白将自己送进他们手中。”
殷旬冲鸣烟铧一拜叩首,额头触地,“所以我出此下策,说我厚颜无耻也好丧尽天良也罢,恳请神君能救我一命。”
鸣烟铧扶着他起来,目光肃肃,“我既是认下了你这个朋友,自然不会放任不管。从前是我天真无知,竟然忘了你的处境,日后只要我在一日,就绝不会让你受到欺凌。”
男子脸上终是展颜,他扯了扯嘴角,刚要说话,却有血色从口中流出,下一瞬,殷旬软倒在了鸣烟铧怀里。
刺激魔力的药效过去,副作用随之涌来。
……
殷旬这一昏,昏厥了数日。
鸣烟铧虽然琴棋书画样样和文人沾边的东西都一窍不通,但久病成良医,为了随时给自己和卫黎治疗,她粗略习得了一些医术。
烟铧神君向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绝不夸大或是自谦,所以这个粗略,确实是十分粗略。
殷旬的情况得瞒着,医术拙劣的鸣烟铧有模有样地给他搭脉探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从前给卫黎疗伤,不管是多重的病,塞颗丹药进去,过一夜卫黎自己就好了。
鸣烟铧没给殷旬治过病,她寻思着殷旬比卫黎那块石头要娇弱些,大抵得多塞几颗药。
第一次上战场时,师父给她的还魂丹鸣烟铧至今没有用过,有生死肉肉白骨功效的神药,鸣阡鹤给了烟铧卫黎一人一颗,卫黎的那颗万年前就被鸣烟铧给他喂下去了。
她的那颗无论多重的伤,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碰它。从前是打算给卫黎留着的,不过现在……
鸣烟铧掰开殷旬的嘴,将药塞了进去。
今天已是第五天了,一直昏迷这吐血。再这么下去,她就得去冥界找殷旬了。
殷旬这是个恶性循环。
小时候为了不死在魔宫,便用歪门邪道急功近利;长大后身体便亏损受伤,亏损的身子支撑不住强横的魔力,导致他在面对嚣张跋扈的魔族时得靠吃这些猛药刺激身体保持魔力;吃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药后,身体就更差,差了就不得不吃更多的药。
如此下去,不等那些魔族出手,他自己就能耗死自己。
鸣烟铧皱眉,这人当真是不要命,就为了试探自己,他已经吃过两回药了。
可她是能理解殷旬的,别说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就算是她、就算是任何一个活了几万年的东西,都不会那么容易相信别人。
殷旬看似对自己步步下套,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自己。其实依旧是非常冒险的。就算如今的鸣烟铧愿意帮着他,可他们这些老怪物生命实在太过漫长,谁知道对方会不会哪一天就变心了。
但这也侧面说明,殷旬已经到了无路可退不得不赌一把的地步了。
平心而论,如果今天在这的不是她而是卫黎,恐怕不久之后,整个魔界就都知道殷旬的情况从而引起内乱,在魔界内部消耗的差不多时,天界就会出兵,一下子将魔界清理干净。
亦或是将此事作为把柄,要挟殷旬暗地听命帝君。
鸣阡鹤说,烟铧是将才,卫黎是帅才,不无其中道理。
包庇魔君,隐情不报,擅离职守,时间不长,鸣烟铧犯下的死罪倒是不少。
为了一己私情,生生瞒下了让整个天界可以称霸三界的情报。更荒谬的是,对方只是认识了几个月的魔族,换做任何一个天界的子民都知道该如何取舍。
鸣烟铧的不堪大用,不堪在太过念情。她没有一个帅才该有的大局观念和时时刻刻理智的心。
就像她自己说的,除了打架,鸣烟铧也没什么别的擅长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奶油味甜话梅的地雷!!!谢谢老爷们的营养液!!!
☆、第九十八章
殷旬睁开眼睛的时候, 第一眼看见了坐在旁边椅子上入定的鸣烟铧。
视线刚刚抵达女战神身上的那一刻就被对方发现, 她起身走到床边, 拿起杯子问道,“喝水吗?”
喉咙干涩的说不出话来, 刚一张嘴,就是浓重的血气。殷旬朝她笑了笑,鸣烟铧便扶他起来喂水给他喝。
清凉的水入喉,殷旬忍不住笑了,到底是个上神,给病患喂凉水这种事情也符合她的作风。
事实上,如果殷旬见过鸣烟铧是怎么对待被炸掉半个身子的卫黎之后,就不会这么想了。
不说对别人, 鸣烟铧就是对自己也一向来不拘小节。
缓了口气,殷旬撑着鸣烟铧起来,“烟铧守了我一夜?”
“是五夜。”
“五天了……”殷旬喃喃, 随后猛地掀开被子下床, “不好, 我还没……”话还没说完, 他脚底一软,倒了下去。
鸣烟铧去搀他,怀里的人还在乱动, 她索性把殷旬横抱了起来,“你想做什么?”
殷旬屈指掩唇,咳嗽了两声, “我之前命丹以救主的名义攻打西南,一是为了从北境退兵,二是怕你不来。如今我昏迷了那么久,忘了给他下撤退的命令,西南那边,恐怕……”
鸣烟铧问,“那你现在是口谕给他,还是要亲自前往西南?”
“我现在是想烟铧把我放下来。”
“你不重。”
“我不大习惯这样的姿势。”殷旬咳嗽了一声,全身都有些僵硬,直到鸣烟铧将他放到椅子上后才松了口气。
女子的身体并不柔软,和寻常姑娘身上暖暖甜甜的脂粉味不同,鸣烟铧就连身上的味道都和那张脸上的神情一样,寡淡清冷。拖着自己的双臂虽然纤细,却极有力量,殷旬毫不怀疑只要她动动手指就能把自己碾碎。
他捂着唇又咳嗽了一声,缓和过来后,他才觉得喉中的味道有些奇怪。
“烟铧给我吃了什么?”
“还魂丹。”鸣烟铧抱着刀站在一旁,手指在空中划拉两下,现出块金色的薄膜,“你这个样子别说去西南,就连传书都有些困难。你说我写,印上章子他们会认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