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口中的琴姐儿便是庶妹高雨琴,比她小一岁。
说到这她露出焦急的样子,一把拉住孙氏的手:“母亲,你快想办法帮女儿把这满脸的疤痕去掉,女儿不想这么一辈子啊!你不是说有一个神医治好过外婆的病,他有一种药膏,极为稀有的,能祛疤除痕疗效显著,母亲,你快派人将这个神医请来,求求您了母亲!”
“你以为我不想么?”孙氏甩开高雨柔的手,眸中闪过一丝厌恶。她早想将那神医请来了,可那是世外高人,行踪不定的,哪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自毁容以来,孙氏脾气越来越古怪。她最忌讳别人提到疤痕、美貌之类的字眼,一旦听到,便有些控制不住狂躁的情绪。她从不照镜子,房中也不允许出现任何能反光看到人影的东西,连丫鬟们都个个将铜镜藏的严严实实,唯恐一个不小心犯了忌。
之所以如此,她就是想刻意忘了自己毁容之事。
可是每次高雨柔以来,她刻意催眠自己的谎言便彻底破碎。看到高雨柔那斑驳的容貌,她就想起自己,渐渐的对这个女儿也厌恶起来。
她知道这样不对,也很努力的告诉自己那是自己身上的肉,无论如何不能跟她生分。可惜,徒劳无功,每次看到高雨柔,所有的武装便支离破碎,看见她就像看到了自己似的,打从心底厌恶。
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孙氏已经从一个治家有方人人称羡的贵妇人,变成了疑神疑鬼,连自己都厌恶的精神病患者。
“母亲,您怎么了?”
高雨柔见她手扶着额头,身子一颤一颤的,小心翼翼的问。
“够了!”孙氏突然大怒,吓得高雨柔身子一抖,眼中蓄泪。
孙氏看她一眼,强自按捺下烦躁的思绪,伸手拉了她的手,道:“孩子,你父亲这是要放弃你啊!你还记得年前我给你说的那门亲么,是你姨妈家的表哥,金陵甄家,叫宝玉的那个。虽没十分说定,但两家都觉得好,已成了八*九分了。听说她们家的老太太极疼你这位表哥,连儿子都要靠后呢,日后承继那偌大家业的必是你这个表哥无疑。”
说到这她叹了一回气,道:“前儿你姨妈来信,说她们老太太不知从哪里听说你被猫挠了,留了许多疤痕,还说你是不详之人,便有些悔意。老爷也知道这消息了,我看他是想让琴姐儿代替你。”
“什么?那个贱婢之女,她也配!”高雨柔气的捶桌子瞪眼,脸上的面纱掉了都顾不上捡。
如果,如果真让那贱婢得了逞,自己怎么办?不,不行,不能让那贱人得逞,表哥是自己的,荣华富贵也是自己的,谁也别想抢走!
想着,高雨柔急切的抓住孙氏的袖子,道:“娘,您可得帮我!”
她的样子有些癫狂,跟孙氏最近发脾气的时候还真有点像。
孙氏便揽了她,道:“我倒是想帮你,可老爷现在根本就不往我这来,我也出不去。”说这话的时候还十分怜惜的看着高雨柔,挤了几滴眼泪,一副十分她难过想帮忙有没有办法而愤恨不已的慈母样。
“我去找父亲过来!”说着高雨柔便起身跑了出去。
孙氏伸出手,做出一副要拦她的样子,却是抓了一团空气。高雨柔已经奔了出去,直到那抹鹅黄色娟纱金丝绣花长裙的衣角消失在视线中,她才收回手,隔着面纱摩挲着脸颊,唇角微勾,自言自语似的,声音小的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说的是什么:
“还是这么风风火火,教你的规矩一样也记不得……”
高鹏飞白天在外衙办公,饭也在那里吃,身为女眷,高雨柔到不得那里,央求小厮去传话,高鹏飞只说让她好好学针线没事多读读女四书,不要一天到晚闲逛惹事。气的她回去发了一通脾气,摔了好几个官窑的碗碟,好不容易才平了些气,出门便看见高雨琴和另两个庶妹一人提着一个小花篮在折梅枝子玩。高雨琴的篮子里已经装了满满一篮子的梅花,和两个庶妹有说有笑的,不觉又添了几分气。
怒气上涌,想也没想,她上去便将高雨琴的花篮夺过来,扔在地上。
满篮子的花撒的满地都是,一时落英遍地,仍不解气,便上前踩上几脚,花汁浸在地上,满地猩红。瞧着高雨琴那张清秀妍丽的面容,高雨柔越发胸口发闷,恨不能将她那张脸仍在地上,也像踩那些花儿一样踩碎。
高雨琴年纪大些,还算淡定,眼圈虽红了,却忍着没哭。另两个庶妹一个九岁一个七岁,早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高雨柔骂了一声:“没出息!”便带着一众丫头扬长而去。
看着高雨柔往二门的方向去了,高雨琴眯了眯眼,回头将两个庶妹搂在怀里安慰。
高雨柔去二门干什么?
她是去堵高鹏飞,甄家表哥明明该是她的,凭什么被那贱婢高雨琴抢去!
“好好一个姑娘家,你没事跑到二门这做什么?”
高鹏飞一看见她便皱了眉,背着手颇为不悦的道。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见状也都各自低头退下了。
“我……我有话要对父亲说。”
原本满腔的怒气怨言,在看到父亲高高皱起的眉头时,高雨柔心头已经怕了。
从小父亲最疼她,对她比对所有的兄弟姐妹们都要温柔平和的多,但即使如此她心里却是怕父亲怕的厉害。因为父亲宠归宠,严厉起来也是非常可怕,两只眼珠子一瞪,跟要吃了人似的。犹记得小时候她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父亲很喜欢的花瓶,被惩罚跪在佛堂里抄正本的女四书,三天不准吃饭,父亲还抽了她一鞭子。
虽然事后父亲送她算是道歉,但那一鞭子的疼,她记住了,且永世都不会忘。
从那以后她便知道父亲的权威不可侵犯,因此在父亲面前再任性在无理取闹都还有个度。别的姊妹都对父亲避而远之的时候,只有她敢上前撒娇,因为知道父亲喜欢,一个人再强硬也会孤独,他需要一个放得开的女儿来感受家庭之乐,展示他的宽慈胸怀,而且这个女儿还是屈服于他的,这让他觉得满足有成就感。
她在父亲面前扮演这样一个任性而不骄纵的女儿,从前一直做的很好,不知为什么,最近总耐不住性子。
都是那群可恶的猫害的!
凝视着这个自己宠了十几年的女儿,高鹏飞眼神冷窒。他的眉头越蹙越紧,眉心渐渐凝成了一个“川”字。许久,他才点了点头,命高雨柔跟随,到了自己的书房。
“父亲,您……要将琴姐儿嫁给甄表哥吗?”
高鹏飞只是坐着品茶,一碗茶见底了都没抬眼看一下,更没说话。高雨柔心里七上八下的,好几次偷看父亲,他只是低头拨茶叶,她实在按捺不住,便问。
那原是母亲给我说的亲。原本她还想加上这么一句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她注意到父亲的脸色并不好。
“你听谁说的?”高鹏飞终于说话了,声音却是冰冷,不带一点温度,似乎他不是一个父亲,面前站的也不是他女儿似的。
“太……太太。”在父亲面前,她不敢隐瞒。
高鹏飞捏着茶碗的指节紧了紧,都能看到上面暴起的青筋了。许久,他才放下茶碗,道:“没有的事,你不要多想。”
他倒是想把琴姐儿嫁进甄家,但琴姐儿只是个庶出女,甄家老太太那般疼她那孙子,命根子似的,怎么让他娶一个知府的庶出女为妻。柔姐儿的容貌已毁,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婆家。琴姐儿的容貌虽然比从前的柔姐儿稍逊,但也算是个美人了,虽因庶出的身份做不了高门世家的嫡妻,嫁个贵宦之家做继室还是可以的。
再有一年,扬州知府的任期便满了,高鹏飞想调回京城。吏部侍郎沈原也是世家出身,年方四十嫡妻便死了,他克礼守制一年。如今一年之期已过,听说有意续弦。高鹏飞便打算托人给这位沈侍郎说说,以高雨琴的出身,倒也配得上。
所以他最近对高雨琴才多关心了些。
高雨琴今年才十五岁不到,那沈侍郎已经四十有余,而且嫡子庶子嫡女庶女一大堆,嫁过去就要面对一大推的小老婆。而且听说沈侍郎风评也不好,好酗酒打人,传言他的嫡妻便是被他折磨死的,并不是个良人。
可高鹏飞并不管这些,他看到的只是对自己有利的一面。
高雨琴最后还是将高鹏飞请到了孙氏房中。
二人屏退众人在房中商议良久,高雨柔好奇想听听墙角,被孙氏的陪房拉着吃糕点去了。二人具体谈了什么没人知道,高鹏飞脸色很凝重,要说还在生气吧,倒也不像,因为他当即便宣布解除了孙氏的禁足令。
林如海收到消息,说近日高鹏飞可能会对告状个黄桂香动手。
黄桂香住进林府已经有些时日,他要动手早该动手了,何必等到今日?难道是以前他不觉得黄桂香是个威胁,现在觉得她是个威胁了?若是如此的话,必然是有人跟他说了什么。林如海想了想,这个人最可能的便是孙氏。这个女人帮着高鹏飞做了那么多坏事,手里肯定有高鹏飞的把柄,而且这次还跟黄桂香有关。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林如海可是越来越好奇了。
答案总有揭晓的一天不是么,所以,他不急。
等时机到了,自然什么都知道了,现在就看着他们耍,自己隔岸观火,没事添个小柴火,使个小计策,看他们自己作死,简直不要太爽。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进了二月,黛玉的生日即将来临。这是林黛玉这几年来在扬州林府过得第一个生日,林如海心里有些小激动,打定主要要趁此机会好好乐一乐,特意请了一个戏班并杂耍班子来府表演。
林如海这几日红光满面,见谁都乐呵呵的。
扬州众盐商知道是巡盐御史千金过生日,纷纷遣人送来贺礼。黛玉收了贺礼,也不好意思没有任何表示,便跟林如海商量办一个小小的生日会,请那些送了贺礼人家的夫人小姐过来乐乐。一则权当回礼,二则也认认人,以后若在扬州长住,多结识些扬州的大家闺秀总没有坏处。
贾府也派人送来了礼物,从前住在京城的时候,外祖家也给她过生日,无非是做几件衣裳置办几桌酒席大家热闹热闹。今年她不在京城,礼物反倒丰盛了起来,光是一年四季的衣裳加起来便有十几套,另有许多玩物,都十分精巧。
黛玉不看衣裳,也不看那些金银玩物,只捡几个舅表姊妹送的礼物来瞧。各人送的礼物上都写签子,迎春的是一把擅自、一个荷包,探春的一个项圈、一个金镯子、一个玉坠子,惜春是自己抄的一本经书、一个金灿灿的小绒球、一个小铃铛。
小绒球和小铃铛一看便是给周航的。
黛玉笑呵呵的挠小猫的脖子:“胖胖,倒是惜春妹妹记得你。”
贾赦给的东西用一个单独的箱子装着,有雪花洋糖、金壳小表、小香炉等物,都是异域风格,平常很少见的,据来人所说是贾赦的一个朋友从西洋捎回来的。
其中还有一封信,用泥印封着口。
黛玉扣掉封口的胶泥,展开阅过之后,才知道大舅舅贾赦已经搬回荣府居住了。
原来贾政知道于是要弹劾他,便吓得慌了神。王夫人出主意让王子腾弹劾贾赦,没想到贾赦没怎么样反倒是王子腾被圣上斥责一顿,很是丢了面子。她娘家兄嫂抱怨她,贾政也怪她,王夫人无处诉苦,只能发一通邪火作罢。
这世上大概有两种人。一种人喜欢出风头崭露头角,总想让别人都看到自己,站在人堆里也想踮起脚跟让自己与众不同;还有一种人唯恐别人看到自己,站在人堆里的时候恨不能把身子缩到最小,让所有人都忽视自己。
朝堂上能做到手握权柄的高官们大多是前一种人,而为官多年一直在五品以下苦熬资历的小官多是后一种人。
贾政便是典型的后一种,胆小怕事,在衙署里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饶是这样还整天提心吊胆,因此,当听说有人弹劾他时,他是真怕了。
在跟兄长贾赦商量无果后,他回去便禀明贾母,说自己想搬出荣禧堂让给大哥居住。
贾母的第一反应便是大怒,当即便要将贾赦叫来再痛骂一通。被贾政劝住,贾母想让贾赦主动上表说怜惜母亲年迈,自己虽袭爵位,却愿意让出国公府给老母居住,料想圣上以孝治天下,断没有不允的道理。不想几次暗示,贾赦都装作听不懂,贾母又不好明确的说,气的她胃疼了好几天,终没办法。
后来她便想了个主意,让贾政将荣禧堂挪出来,另找个宽敞的院子给贾政夫妻住,让贾赦搬到荣禧堂,这样御史总不能再说什么了吧。
当然,这些复杂的过程贾赦并未写在信中,只是一代而过。
黛玉看完信,深感欣慰。荣府东边的旧花园虽也不错,到底逼仄了些,加上年久失修,透着一股子霉变的味道,那些花草树木也都不好看了,搬回去挺好。
就是,大舅舅本就不得外祖母喜欢,搬回去以后同二舅舅、外祖母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会不会生出许多龃龉?
不多时,又有人进来报说:“九爷也送东西来了?”
黛玉喜道:“送了什么东西,快拿来给我瞧瞧!”
比起贾府诸人,他更好奇义父会送什么东西给她。义父为人风趣,喜欢特立独行,送的东西也往往跟别人不一样,差不多每次都能让黛玉眼前一亮。
雪雁和紫鹃答应一声,便带着几个小丫头出去了。不一会儿,几人合力抬了一个箱子进来。箱子四四方方,长宽约一尺上下,看材质是黄花梨的,散发着淡淡木头的清香,雕刻十分之精美。
雪雁笑着捧了一个小匣子,道:“姑娘,这是钥匙。”
那是一个雕红漆牡丹花开的匣子,也是十分精致,黛玉在那凸凹的花纹上摸了摸,顺滑无比,毫不涩手,不由赞道:“好精巧的雕工!”
开了匣子,取出里面的钥匙,黛玉插到木箱子精致的镂刻小锁上,微微一拧,只听“叮”的一声,小锁应声而开。
慢慢将盖子打开,不仅黛玉,在场所有人都惊讶了。
原来这并非一个箱子,而是一套雕刻,雕的是一个极精巧的小院子。假山、楼阁、花园,还有许多人。有捧食盒的丫鬟,有翩飞的蝴蝶,有嬉闹的小童,还有一个广袖长裙的美貌女子抱着一只小猫,拖着长长的裙尾走在梅花树下。
众人包括黛玉在内,都愣住了。
“姑娘,这刻的不是你么?”突然,雪雁叫道。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看看黛玉,又看看那刻着的美人,都笑道:“真是姑娘,瞧,还有胖胖呢。”
这是紫鹃突然道:“我听送东西的人说,这箱子四面都能打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