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小孩子黎炘,忘记了他原先是想先趴下,再撑起来爬到妹妹那里去的。整个人面朝下趴着,盯着书本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伸出胖手抓住书本。
“哈哈,小公子抓了《千字文》,预卜日后应也会喜爱读书!”
“所谓子肖父,小公子日后定也能像黎大人这般会读书!”……
小孩子在抓周时,围观的宾客是不出声的,以免将小孩子吓到后哭闹,完不成抓周礼。刚开始还只是不大声说话,后来黎炘不配合时,围观的宾客就都只安安静静地看着了。
于是陡然响起说吉祥话的声音,让黎炘一楞,手里攥着《千字文》的两页书页,昂着脖子去看他娘亲。“啊啊啊?”
“平平来,外祖母抱你。”既然黎炘手里已经抓了一本书,那两兄妹的抓周礼就算是都完成了,徐夫人赶紧上前去,将她外孙抱过来。
一对龙凤胎,哥哥抓了一本书,妹妹抓了一锭小金元宝,虽然抓取过程有些曲折,但终究算是圆满完成。
抓周礼结束之后,今天的周岁宴也就了进入尾声。之后众宾客又坐回去,一边闲聊、一边喝茶,等喝过了一道茶,宾客中身份最高的,首先提出告辞。然后就是身份较高的,接着身份一般的,如此从高到低,相继提出告辞后离开了。
黎池将宾客们都一一送到了大门外。送客时的客气话,像是‘招待不周‘、‘多谢前来‘、‘慢走,不远送‘这些,黎池往外送客时自然都是说了的,礼数比以往一贯的还要更加周全。
宾客都已经送走,办完酒席后的归整桌椅碗筷、打扫庭院房间这些事情,有丫鬟小厮们去做,黎池他们就可以暂时休息片刻了。
之所以说是暂时,是因为稍事歇息之后,就又要去将今天收到的礼整理出来,一一记在礼册上,等来过的宾客家中有事要宴客时,他们也要翻了礼册比照着去回礼。礼尚往来嘛,就是这样,你有事时我送礼,我有事时你回礼,最后就图了个热闹而已。
歇息过两刻钟之后,黎池就与黎海两人一起,去将收到的礼整理出来。直到傍晚事后,才将礼册做了出来,礼品也都入了库。
下午稍晚些的时候,丫鬟和小厮将东西都归整好,庭院房间也都打扫干净之后,徐芩和徐夫人就带着徐府的下人回去了。
而且黎池明天还要早起去上朝,所以几人就只简单地吃过一顿晚饭,然后早早地就睡下了。
……
第二日即是四月二十,正好是要上早朝的日子。黎池像以往一样,等敲梆子的更夫报时寅时末刻之后,就立即起了床,大概是四点四五十左右。
穿衣洗漱将自己收拾齐整了,吃过早点之后,就乘自家的小轿子出门前往皇宫,出门时大概是卯时二刻即五点半左右。
差不多在卯时中即六点的时候,到达了宫门外,等上了两刻钟左右之后,开始搜检入宫。
一群朝臣到达乾清宫外时,还没到早朝时间,于是照旧在朝房里坐着等。
黎池觉得宫里的茶喝起来不错,每次上朝前在朝房里等候的这段时间,他都会端一杯在手上,悠哉悠哉喝到出去上朝之前。
今天从起床到在朝房里等待上朝,一切都与往日上朝时一样。但是某一时刻,黎池端起茶慢慢地喝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朝房一处,他看到了一个不经常出现的官员——王礼容。
督察院为‘三法司‘之一,是专门行使监督职权的部门。官员编制方面,在京有正二品的左、右督御史,正三品的左、右副都御史,以及正四品的左、右佥都御史。在外的地方行省,共设十三省监察御史,为正七品,共有百余人。
地方上的监察御史虽是正七品官,但若有事要奏,是可以直接上朝的。而这王礼容,就是驻江淮行省的监察御史之一。
黎池虽只在贞文二十一年的大朝会上,远远地见过王礼容一面,连话都没上说一句,但他眼神好、记性好。事实上只要黎池见过一面的官员,再见时他都能认得出来。
黎池正疑惑,这王礼容是为何事来上朝时,对方就朝他看了过来……可能过了有那么几息的时间,黎池才向王礼容微笑着颔首示意。
王礼容也回以黎池一笑,然后就转过头去了。
黎池重新端起茶杯送到嘴边,然后垂眼喝茶。茶水只刚刚沾到嘴皮而已,黎池并没有在继续喝茶,只是为掩饰他思考的神色而已。
黎池比较自信的一点,就是他较强的察言观色能力。除非是老奸巨猾的人精,否则他都都能通过一个人的神色,看出来一些东西。
而刚刚王礼容的神色,就有一些蹊跷。那是一种有点幸灾乐祸,像是看好戏,又似是带着快意的神情。
联想到王礼容江淮行省监察御史的身份……
黎池在拿开茶杯时,就已经得出了答案:莫非王礼容今日上朝,所参之事与他有关?
早朝上,之前的未议完之事都议完了,贞文帝就发问到:“诸卿可还有事要奏?”
监察御史王礼容出列上前,“臣有本要参!”
王礼容从身边经过时,黎池用眼角余光,瞄到了一块写满密密麻麻蝇头小字的奏板。
“臣乃江淮行省监察御史王礼容,臣有本要参,所参之人乃翰林院侍讲黎池。”
第140章
“臣乃江淮行省监察御史王礼容,臣有本要参,所参之人乃翰林院侍讲黎池。”
参黎池?殿内朝臣或多活少地,都流露出了一丝出乎意料的神色。
有人觉得黎池只是太会装相,也有人觉得黎池本就是一个‘务实君子‘。但不得不说,在朝臣们的心中,黎池这人真的是很难挑出毛病来。因而在得知王礼容要弹劾的人是黎池时,朝臣们才觉得有些意外。
贞文帝也有些疑惑。在皇帝心中,那黎池就是一个才华横溢,很知情识趣、又还纯粹的一个聪明人。“哦?王御史要参黎池,说来听听?”
作为被弹劾对象,黎池依规矩从班列中站出来,与王礼容站在一起,当庭对质。
“臣所参条目甚多,容臣逐条参来。”王礼容此时正义凛然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上朝前在朝房里等待时,他对黎池一笑中的幸灾乐祸和快意。
“准。”贞文帝道。
王礼容将手中奏板拿近,照着上面事先写的笔记念道:“臣所参黎池第一条,乃其未能严格管束族人。浯阳黎氏族人傲慢贪婪,仗黎池之势索拿财物,言行无耻至极,乡民甚苦之!黎池对此却未加管束,任其族人横行乡野,实在是不该!。”
果然!许多朝臣们心中暗道,黎池本人没有可弹劾的,若要参他就只能从他族人方面下手了。
贞文帝听后,神情有些捉摸不透,看不出是何情绪,不过也没谁敢抬头直视帝颜。“黎池,王御史所参之事,你可有辩驳?”
“禀陛下,臣虽想说臣之宗族亦算是以耕读传家,大多都是知晓礼义廉耻的,应是不会做出王御史所参之事的。但此时说出来,也只会让人以为是在自夸和狡辩而已,似乎不能让人信服。因此,臣只有几个问题想问王御史。”
贞文帝:“问。”
王礼容也转过身来,与黎池面对面对质,“尽管问。”
黎池不慌不忙,先朝王礼容行了一个揖礼,“请问王御史,可知臣横行乡里的族人姓甚名谁?索要财物几何?苦主又是何人?”
王御史一副刚直御史的模样,答道:“姓甚?黎侍讲的族人自是姓黎!名谁?既是族人横行乡里,想来一两个,本官哪能一一记得。至于财物几何、苦主又是何人,黎侍讲族人既已称霸乡里,那些苦主如何敢说,说了之后怕是立即就要遭报复了!”
御史参人时,语气和气势都是很有压迫力和感染力的,毕竟这算是他们的职业技能。不过黎池并未因王礼容的压迫力,从而胆怯或退缩,“王御史如此说,本官也不知该从何反驳起了。不过王御史既是外驻江淮行省的御史,想必是去过浯阳县,亲眼所见了?”
“御史风闻奏事,本官未亲至浯阳,就不能奏事了?”
“本官未有此想法,只是以本官对族人的了解,关于刚才王御史所说之事,觉得不可置信罢了。非是人证物证俱全,主犯和苦主都有,就不敢相信本官的族人们会是傲慢贪婪的人,更不敢相信他们会仗势索要财物。”
对质几个回合之后,对于王礼容所参第一点,黎池给出的答案是:人证物证什么都没有,嫌犯和受害者都不明,所以他不信。
到这时候了,也争不出定论来,事情究竟是真是假,还需查证后才能得知。贞文帝对王礼容说到:“王御史不是说所参条目甚多,那就继续参。”
王礼容转过身去,朝宝座之上的皇帝行了礼,继续弹劾:“臣所参黎池第二条,乃其不孝长辈。黎池携妻在京城吃美食、穿华服、住广厦、睡阔屋,不接来父母长辈在跟前奉养就罢了,将其留在乡野间,甚至要亲自耕田种地,方能讨得衣食。”
王礼容这一条参得,让黎池听了,竟不知从何辩驳。因为全是他母亲的瞎说!
此时贞文帝出言问了:“黎池族人不是在乡里仗势索拿财物,怎么竟连衣食都困难了?他那三进状元府是朕赐下的,三进小院也能说得上广厦阔屋?”
御史这个官职,是专门为弹劾而生的,不仅是弹劾群臣,还‘弹劾‘皇帝。有的御史甚至以一头撞死在大殿上为荣,那样的话,就能在史书上留下一个‘死谏‘美名。
当然大多御史都不敢‘死谏‘,但他们的脾气大、胆子大也是事实,因为他们有‘御史不以言获罪‘这把保护伞。所以哪怕贞文帝亲自开口,询问王礼容所参罪名的前后矛盾之处,王礼容都没有惊慌害怕。
“回禀陛下,之所以衣食困难,或许是财物分配不均,又或许是仅他们没有参与索拿,这并不重要。而广厦阔屋、美食华服,不过是比较之下的说法而已,相比黎池的生活,其长辈就过得艰苦了。
这就好比一家乞丐,父母长辈饿死了,晚辈却吃得饱饱的,那晚辈就是不孝。只要父母长辈比晚辈的日子过得差,晚辈却不以同样的衣食、房屋去奉养,就是不孝。因此,黎池也不孝之人!”
御史到底是御史,那一张嘴确实厉害!甚至黎池尝试不动脑子,就跟着王礼容的话去想,竟然也觉得王礼容说得很对。
贞文帝被王礼容堵了话,一时间神情莫测,也没开口让黎池辩驳,黎池也只能安安静静地站着。
大殿之内有那么几息的时间,安静极了……若按这不孝的定义来,这朝堂之上怕是大部分官员都是不孝之人了。
此时,站在文官之首的内阁首辅周青扬,打破安静、出声说到:“陛下,黎侍讲的祖父母和父母,日子过得是否艰难,臣未亲眼看见,并不能轻易断言。不过依臣想来,应是不至于艰难到衣食无着的地步的。
去年冬天时,那八十八两一套的羊毛六件套,臣后来再想多买一套给家中老妻换着穿,都没能成,因为黎侍讲说那十三套六件套,是要留给族中长辈的。想来若是他们实在艰难,拿出来卖上个一两套,就能在乡野里衣食无忧地过一段日子了。”
十三套羊毛六件套,八十八两一套,那就是一千一百多两。真若是转手卖,绝对不愁卖不出,甚至价钱还会更高!在乡野间的一千多两银子,几乎比京城中的一万两银子还值钱。如此一来,黎池长辈都不至于缺衣少食。
而且都往家里送十几套羊毛六件套了,这也证明黎池是孝顺的,又何来不孝之说?
在辩驳时,出自他人之口的话,比出自本人的自辩要更能取信于人,尤其是这人还是文官之首的内阁首辅时。
黎池按照正常的反应,看向周青扬,面露感激。事实上,他也是真的感谢周青扬帮他说话。
既然周青扬开了这个头,黎池也准备跟着开口自辩的,结果对方却又继续说到:“不过,王御史所说黎侍讲的长辈亲自耕种田地这事,臣倒是知晓一些内情。”
贞文帝很配合地问道:“哦?周爱卿知道内情?”
年近花甲之年的周青扬,慢悠悠地道出了‘内情‘,“敕诰房的敕诰舍人厉云,曾亲去浯阳,为黎侍讲祖母和母亲送敕命文书、行敕封仪式,回京后好一段时间内,都常在内阁里说起在黎水村的见闻,言是黎侍讲都六元及第了,其家人还那样勤俭,真是罕见。”
“如何勤俭了?”贞文帝问道。
“住的是寻常农家小院,但收拾得干净而整齐;穿的是寻常衣服,并非富贵的绫罗绸缎,可也大方得体。而且还亲自耕种,厉舍人问起时,当时黎侍讲的祖父笑着说:‘儿子媳妇儿都是当干之年,闲在家里不像话!没得只因孙儿考中了状元,一家子就都闲在家里当懒虫,等着孙儿来养的道理‘。”
周青扬虽不是寒门出身,但年轻时家族中的那一群懒虫蠹虫,可都是咬着他吸血啊……他还不能将他们怎样,不然就要像黎池今日这般,被御史弹劾。
不仅是周青扬心有感触,贞文帝也是深有体会的。到他这里,赵家才只掌了两世江山而已,可赵姓皇族的人员就已经很多了。大多都是些不事生产的蠹虫,可他又不能拿他们如何,只能好吃好喝地养着,不然天下人就要说他刻薄寡亲。
贞文帝:“若真是如此,倒也确实难得。”子孙出息了,却还不放弃劳作,不铺张奢靡,确实难得。
皇帝虽在‘确实难得‘之前作了假设——‘若真是如此‘,但在京为官的朝臣们,是亲见贞文帝对黎池的种种信任和宠爱的。所以不难猜出,王礼容弹劾黎池的两条,皇帝其实是不太信的。
毕竟浯阳黎氏能养出来六元及第之才黎池,还将他养得这样聪明懂礼,很大可能不会像王礼容所说那样。即使有那傲慢贪婪的,可能也只是个别族人罢了。
王礼容也看出来了,皇帝并未听信他的弹劾之言。不过,王礼容并未在意。
他们御史上本弹劾,有时会一开时就直指要害,打人一个措手不及。有时也会做些铺垫,先弹劾一些不致命的过错,虽不致命但也种下了不好印象,最后才抛出杀手锏,力求一击致命!
王礼容之前参的两条,不过是起个铺垫作用罢了,真正的杀手锏,这次他留到了最后。
“臣所参黎池第三条,乃其族人仗黎池之势,左右司法!扰乱刑狱!操纵人命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