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副两位主考官即梅翰林和林学士,一人手捧一卷张贴着榜上之人答卷的大幅卷轴,紧跟在后。
在士兵的护卫开道之下,俭王亲手将榜单挂上了公示栏。
卷轴自然地‘唰啦‘垂下展开时,看榜人群中,立即弥漫开来一股迫切却又害怕的气氛……
既想得知结果,却又害怕结果不如人意。
另一边,梅翰林和林学士也在士兵的帮助下,将张贴了答卷的卷轴挂上公示栏。
“本王在此恭贺榜上学子喜登秋闱乡榜,但也望诸位不忘继续奋进,期待诸位有朝一日成为国之栋梁。
又或有急流勇退、就此选择为官者,本王也望此中诸位:若为官必为国亦为民,成为国之基石、民之庇佑。”
这乡榜上的人都已是举人,可以选官做官了。有选择继续参加会试殿试,争取考取进士的,也有自知资质有限或现实所累,选择放弃考试而直接为官的。
俭王这话顾及到了两者,可说是既高远也不缺务实。
“而此次稍有欠缺而致落榜的诸位学子,也不必自卑自弃。诸位可潜心苦学三年之后卷土再来,若是现实所限无法再来一次的,也莫要让你们的学识埋没浪费了,或用以兴家旺业,或为民开智,都要去做利国利民的好事。”
此次榜上无名的考生依旧还是秀才,有的会选择继续再考,也有的就此止步了。
但即使选择不再科考的秀才,俭王作为高高在上的王爷也没有看不起他们,而是鼓励他们学有所用,或为家、或为民,总之去做利国利民的事。
俭王这两番话,榜上、榜下学子都提及到了,且对他们都有期许、没忽略掉乡试中的"失败者",这两段话可谓滴水不漏,很好地体现出了他仁善爱民的品格。
在场考生、陪考的和看热闹的,虽触动他们心扉的点各有不同,但却都因俭王这两番话而感到心里暖烘烘的。
一旁的梅翰林和林学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佩服的神色。
赵俭能从小到大都深得圣心,作为有望触及那个大位的皇子,他到底是不同于普通皇子的。这收服人心的言语手段,也显得格外妥帖自然。
等俭王说完话并示意梅翰林之后,梅翰林才开口道:“望诸位学子能谨记俭王教诲!”
“学生谨记俭王教诲!”考生纷纷回答。
“榜上之人的答卷也已张贴出来,与榜单一样都将在此公示三日,以供学子们评判及学习。”梅翰林说完,就与俭王和林学士一起后退,将榜单前的地方让了出来。
这现场的人,有考生、有来陪考的,还有纯粹来凑热闹的,加起来怕有两千人不止。若是这些人全都瞬间涌到榜单前去,那场面可能稍有不慎就会发生踩踏事件。
但所幸考生们还顾及着颜面仪态,不好在俭王和两位考官面前失仪,于是又还连同一部分陪考的也没有一窝蜂涌过去。因此,场面也不算混乱或难看。
而且,除了乡榜可看上榜与否和名次高低外,答卷公示栏也同样可以看。
“解元竟是黎池!”
“当真?竟是临淮府浯阳县黎池?!”
答卷公示栏上最顶端,张贴着的答卷赫然就是黎池的。
策问场三篇策问答卷,分别是玖拾肆分、玖拾贰分和玖拾分,合计贰佰柒拾陆分。
经义场共三十道题,黎池每道的答案都没有错误,但每题也各扣了零点伍分,最后总计贰佰捌拾伍分。
这两场的成绩,若是只单看某一场,黎池的成绩都不是排名首位的。但黎池他胜在一个‘稳‘字,尤其是杂宗场,三百道题他竟只有一题答错,他杂宗场的分数为贰佰玖拾玖分。
就是唯一错的那一道史学题,也存在争议。
“‘景广文王于何年遣使北匈奴议和?‘我也是写的和黎池一样的答案,我记得这在《汉书》中有明确记载啊,为何就是错的?”
“不,在《通史》中记载的是174年,而非172年。”
这时围绕黎池议论起来的,也都是看完榜单后成绩不错的考生,因此才有心情过来八卦。
“黎池不是在贡院里突发风寒甚至命垂一线,幸好有俭王送去一张被子才使他得以活命?怎么还考得这样好,甚至高踞解元?”
抱有这样疑惑的考生不少,甚至看那些考生的神色,有的都已经往徇私舞弊、阴谋诡计方面想了。
但黎池的人缘是真的不错,他之前请酒吃席、参加聚会等,苦心结交人脉的作用体现出来了。与他有过接触的学子,大多对他抱有善意。
于是就有与黎池同桌吃过饭的临淮府秀才,仗义执言:
“他该是在病倒之前就写下了答卷?看这答卷上的一笔‘台阁体‘虽然也出类拔萃,但看过他笔墨的人,就能看出这缺了一分力道,说明他也是受了风寒影响的。
但他学识毕竟过人,即使身患风寒也能考出这样的成绩,我是深感佩服的。”
此时,明晟也帮腔道:“在下浯阴明晟,此次与挚友钟离书和黎池同住一个小院,在乡试之前我们整日在一起探讨学问,因此我们最是清楚他学识过人。
期间也品读过他的文章,只能说,比这次乡试所写……要更加精妙得多。”
钟离书也冷冷地补充:“这次的策问和经义,一看就少了一分灵气。写成这样,他当时脑子怕是已经烧糊涂了!”
明晟榜上排名第十一,钟离书排名第十,这两人说的话还是有很高可信度的。
而且很凑巧地,钟离书就是那唯一在三篇策问的总分上,超过了黎池的人。由他说出这话,虽语气略显高傲,但同时也更加有可信度。
之后同样来自临淮府的秀才,也都纷纷帮腔附和。
如此,一场还在酝酿之初的非议质疑,因为黎池的好人缘,有肯为他挺身执言的人,在最初萌芽时就消弭于无形之中了。
也许还有心思阴暗的人会心存质疑,但却已在当下失了掀起风浪的时机,再难借此次的‘首开考棚门‘、‘俭王赠被‘、‘身染风寒却中解元‘等由头,进而兴风作浪。
当然,也不排除若是之后黎池虎落平阳了,有人以此为借口对付他。
但什么是借口?就是敌人借题发挥的托词。别人若是存心想要对付他,总能找到借口的,因此有没有此次这个借口都不重要了。
有关于黎池的讨论,只占了这次乡试张榜中的一隅。
更广阔和普遍的,还是诸多看榜人的百般情态:或跌足恸哭,或喜极狂笑,或隐忍喜悲……
到了这个时候,也顾不上还站在贡院大门处,居高临下看着人群的俭王和两位主考官了。
赵俭来回扫视着下方的人群,到底是没有发现黎池的身影。
黎池那样的人,即使陷在人群中,也能够很快就吸引周围人向他靠拢,能让人一眼就从人群中找出他。
这一边的钟离书和明晟,与相识的考生又说了一会儿话后,就叫上陪同他们的族人,欢欢喜喜地回去了。
……
那些榜前看热闹的闲人,可不光是去看个稀奇的。他们在看到榜单后,就会立即飞奔去考中之人的家里或住所报喜,总能或多或少得几个喜钱。
虽然从上一届即黎池没参考的那届乡试开始,就废除了由官府衙役上门报喜的规矩,这给中举者家中节省了一笔打赏的喜钱。但是,民间的这种报喜风俗,却是无从禁止的。
可是,乡试前黎池他们几乎是足不出户,也就没人知道他们的住所。因此直到乡榜已经张贴出好一会儿了,也愣是没有人来报喜。
直到钟离书一行人回来之前,黎池都还不知道他中了乡试解元,还盘算着再过半刻钟就去看榜。
钟离书一行人进院里时,黎池正在他爹的监督下喝补药。
“小池子!你着实厉害!考中了解元啊!恭喜啊!”明晟进院门后,边向北边黎池屋里走、边道贺。
黎池听了外面明晟的话,神情恍惚地一愣。
解元,能取得这个名次,黎池是真的很吃惊。他有七八分把握能考中举人,但却没想到能得个解元。
毕竟江淮省之中,有才之人必不会少,他这次又受了感冒影响没能全力发挥。他是真没想到,他还能考个乡试第一名解元。
黎棋也是愣怔了一会儿,等钟离书他们都从院里走进屋了,才反应过来。‘解元‘就跟之前童生试的‘案首‘一样,是对第一名的别称。
“这么说小池子你不仅考中举人了,还考了第一名?!”黎棋激动得涨红着一张脸!
“小池子你明明考得这么好,却不给我们说!”话是这样说,堂哥黎湖的语气和神情中却不见丝毫责怪,“亏得我和三叔还担心你落榜了伤心,都不敢去看榜,结果你竟然考得这样好!”
“未成定局的事,哪敢下断言?何况我当时也不确定,受风寒影响到底多大,真不是我故意瞒你们。”黎池这时候也由衷地笑了。
“竹帛和冠三,你们呢?是否能道声同喜?”
“同喜同喜!”本就爱笑的明晟此时笑得格外开怀,“我考了第十一名,竹帛刚好在我前面——考了第十名。”
有些面瘫冷酷倾向的钟离书,也难得地抿唇一笑,“同喜,我们三人都考上了,这就很好。”
黎池他们这些年轻人在一起说话,黎棋就去招呼钟离家和明家来陪考的人,五人在一起互吹互擂,变着花式地互相夸着三个年轻人!
一时间,屋里是欢声笑语,气氛很是喜庆热烈。
“不如我们今晚叫上一桌酒菜,一起来庆贺一番?”黎棋提议道。
不过,明晟立即就否了他的提议,“今晚是不能的了,难不成你忘了今晚有‘鹿鸣宴‘?”
经明晟一提醒,黎池立即就想起来了,自乡试开始,放榜后就有由官方举办的宴会了。
今晚宴会的话,他们也要赶快准备起来。
今晚的鹿鸣宴,与院试之后学政章城、以私人身份在折桂楼宴请榜上秀才不一样。
鹿鸣宴的花销是由省衙门出的,场地也在官衙中,再有出席者的身份——当朝俭王、翰林院翰林、内阁学士。
这次宴会,黎池将它视为结交人脉、储存人脉资本的好机会,必须要好好把握。
黎池又和钟离书他们说了会儿话之后,就去当初报名乡试的地方,领取了乡试考中文书。他快去快回,还没花到两刻钟的时间。
回来之后,黎池就开始为晚上的宴会做准备。不说焚香,但沐浴还是必须的。
黎池泡了澡、洗了头,然后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外袍挑的是最能衬托他容貌和气质的,一件天青墨竹花纹的窄袖书生袍。
又将一头长发向上梳得服帖而整齐,再用祥云缠绕的青铜发簪簪住。
黎池将自己收拾整齐之后,揽镜自照,自恋地在心里评价了一句:自己真是生了一副君子幽雅的好皮相,这在人前更占便宜一些。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三堂哥黎湖的声音,“小池子,俭王府长史到访。”
黎池闻言一顿,然后整理了一下衣袖、衣领和衣摆,笑意温润地往待客的正厅而去。
王府长史,相当于有公家编制的王爷私人秘书,是有官阶的官身。
于是黎池上前躬身揖礼,“在下黎池见过长史,接待不及、怠慢长史之处,望您多多海涵。”
“黎公子多礼了,在下姓杨,是俭王府长史,您唤在下杨长史即可。”
根据这个杨长史的言语态度,黎池可以在心里对他身后的俭王推测一二了。他要确定笔友赵俭和俭王的区别,或者说现在的俭王的态度,据此来确定自己之后与他来往时的尺度。
现在看来,这杨长史表现得很是温和有礼。
“杨长史请坐。”黎池招呼着,就欲开口让站在一边的黎湖帮忙去烧水沏茶。
但看来杨长史不打算久留,也不打算喝茶。“不好久坐了。在下是奉俭王之命前来,俭王见黎解元今日未去看榜,担忧您身体是否久未好转。正好此次王爷身边有御医跟随,于是就来接您去让御医看看。不知您此时可方便随在下走一趟?”
“在下刚才正好收拾妥当了,等时辰一到去赴晚上的宴会。此时不过是在无事干等,再方便不过了。”
“那正好,瞧完御医了刚好能和俭王一起去赴宴。黎公子,我们这就走!”杨长史提议道。
礼让一番后,黎池依言行走在前。临行前又叮嘱了黎湖一句:“湖哥哥,给我爹还有竹帛与冠三他们说一声,我提前出门了。”
“好的。”黎湖目送他堂弟跟着俭王长史走了。
出院门,外面有一架用马车停着。拉车的马匹神俊无比,车架低调而奢华,只看车厢外表就能知道车内必定不会狭窄。
见两人出来了,车夫连忙将垫脚板凳放在地上。杨长史示意道:“黎公子,请上车。”
黎池心中有些纳闷,不过还是顺从地踩着板凳,在杨长史的虚扶下登上了车架。
当黎池撩开车帘,看到车厢里坐着的人时。他就懂了,为何杨长史连稍坐一会儿都不肯,为何整个请人的过程都透露着几分匆忙……
第52章
黎池只在撩开车帘的那一瞬,有一点措手不及,立即他就又恢复如常。
车厢内确实还算宽敞,但如果正经地行一套面见王爷的礼节,地方还是显得狭窄了。
于是,黎池只能弓腰拱手行礼,“学生见过俭王殿下,让俭王殿下久等。”
在黎池撩开车帘时,赵俭就笑盈盈地向黎池伸出手,准备扶他进来坐下。这一伸手,也正好方便将弯腰行礼的黎池扶起来。
“池弟,快快坐下!”赵俭一如既往的爽朗疏阔,笑容和神情真是友好而亲切。
“虽和池弟你常有书信往来,可自四年前一面之后,再未能与你对坐畅谈,为兄实在想念的紧呢!”
黎池闻言深受感动!感动的神情中,又有几分恰到好处的拘谨和惶恐,“俭王殿下,学生惶恐……”
赵俭唤他‘池弟‘,他却不能没规矩地继续称他为‘赵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