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弟,你我在浯阳时一见如故,之后书信往来也是互称兄弟。池弟你今日与我这般疏远,可是怨我未曾向你道明身份?”
黎池连忙否认,“并非如此!俭王殿下身份尊贵,若是逢人首先就报明身份,嗯……那就不是待人真诚,而是嚣张跋扈了。”
说这话时,黎池笑容中带着点调皮,语气里有着一两分的、不显出格的调侃意味。
黎池这话一说,车厢里的两个人就似是心有灵犀,又或是心照不宣地,放松下来。
“何况这也怪学生孤陋寡闻,您从一开始就道出了真名,是学生愚钝未能猜对您的身份。”
黎池这话也没说错,确实是他孤陋寡闻。淮阴城的读书人都知道四宝店乃俭王名下的产业,若他一早也知道的话,自然也能联想到‘四宝店少东家‘的赵俭就是俭王。
赵俭看着端正地坐在对面的黎池,他低眉垂目、神态恭谨,又带着两分恰如其分的重逢再见的愉悦……
“驾!”外面车夫一甩马缰绳,马车启动,开始平稳前行。
“池弟不怪为兄就好!我就知道你心思最是豁达不过了。我也知道你平日谨遵礼节,在外人面前就不说了,可在私下你我还是依旧称兄道弟,可好?”
“好,赵兄。”黎池从善如流地又改口回来。
黎池怪赵俭?他不敢,也没必要。
这几天从钟离书他们那里了解到的,以及听说的传言中,黎池已经知道‘俭王‘其人,在大燕、朝堂和皇室中的地位。他一个举人,去责怪俭王未与他坦诚相交?他不敢。
他早已不是十几二十的毛小子了。该妥协的、要认怂的,他已经能在衡量利益得失之后,很干脆地妥协认怂。
而且说实在的,他也没觉得赵俭隐瞒身份这事——甚至用的真名只是没报出他‘俭王‘的身份罢了,有什么可去责怪的。
他又不是小女生,何必做小女儿姿态,只因为赵俭没挑明他王爷的身份就闹别扭。他没这个必要。
况且,识时务者为俊杰,‘俭王于黎池有救命之恩‘这件事,已是广为人知,他们之间已然牵连在一起了。既然如此,何不和和乐乐的呢?
只是,他最近欠下救命之恩的频率很高呢……
“谢赵兄在贡院内的救命之恩!我当时昏睡得不省人事,幸亏有赵兄赠被,若不然我或许就已一睡不起了。”
“我怎能眼看你蜷缩在阴冷的号房里受冻?况且于我来说,将我的被子匀给你,也不过举手之事。”
黎池眼睫半垂,敛住眼底的深思。“在乡试途中的贡院内赠考生被褥,这事于赵兄是否是举手之事,池弟心中明白。赵兄的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日后若有了报答的能力,必结草衔环以报。”
“池弟你啊……真是让为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们是兄弟,何必如此见外。”
黎池依旧重申了他铭记恩情的态度,然后转而聊起各自的近况……如此,一路上车里的气氛也很好。
聊着近况时,黎池没说起当初在浯阳四宝店时,三人中的严瑾。赵俭也好似完全忘了这个人一样,没有主动提及。
一路闲聊期间,黎池脑海里一个念头最终成型:赵俭当初去浯阳县的目的,或许就是为了他。
……
因为严琳琅的事,黎池已与严家和严瑾断绝往来。这四年间,他也没听徐掌柜提起过赵俭与严瑾还有往来。赵俭此时也一句都没提过,那么或许一开始,严瑾就只是个搭桥的作用。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联想到面前这人的皇子王爷身份,他名下的四宝店也就不仅仅是来钱的产业了,更还可能是情报收集站。
那么,有关他们的消息,赵俭知道的就不止是他在信中所说的那一点了。赵俭应该是早就知道他与严家的事,为防尴尬才特意避开不提。
但是,如果是第一种可能:严瑾只是起个搭桥的作用……
一个受宠皇子王爷,绕道偏僻的浯阳县,与他结识。之后保持书信往来,每一两个月通一次书信,还给他顺道寄来书籍。贡院内冒着被质疑舞弊的风险,开门把他自己的被子送给他。
还有赵俭与他相处时的姿态……
以赵俭的身份,黎池觉得他太过殷勤……
殷勤到黎池觉得赵俭是在……刻意结交他。说句再自恋一些的话,赵俭甚至有点像是在讨好他。
黎池被自己的这个结论给惊到了!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自大了?他有什么资本,可供俭王‘讨好‘和图谋的……
此时,黎池脑海里忽然灵光一现!
“要说乡试结束后养病的这些天,最遭罪的还是我这张馋嘴,明明都这个季节了,却还想吃一口冰淇淋。”黎池说这话时,目光紧紧盯住赵俭。
赵俭听得半懂不懂的,“兵…冰器林?这是何物?池弟风寒初愈,可不能因嘴馋就乱吃。”
黎池目光未错分毫地盯着赵俭的表情变化,发现他是真的疑惑。
“沁凉的泉水冰镇过的荸荠和菱角,简称冰淇淋。平民人家吃的东西,这个时节也快过季了,今年却还没吃到,因而有些馋嘴。赵兄这话说的,跟我爹教训我时相差无几了。”
“长兄如父,我自然也不能由着你乱来。”
赵俭这话说得极其亲昵自然,让黎池一时间也分不清他是人际交往能力爆棚,还是真情实感了。
“唉,私下我也就和赵兄你抱怨两句,要说我这次乡试如此惊险,也是怪这‘科举革新‘。若非‘考三场、每场三日‘的规矩,给革新成了‘考三场、连考九日‘,说不得我也就没这场惊险了……”
黎池眼看着赵俭的神情变了,虽然是细微的变化,但依旧没逃过他的眼睛。
“……如果是每场考三日的话,我第二三场就弃考了。虽说这次侥幸考中解元,但实在是太过惊险。”
听了黎池的话,赵俭心中陡然一震。
若是没有他借鉴黎池之后的举措,提前革新科举、改成‘连考九日’,说不得黎池真不会有这场性命之忧的惊险。
上辈子黎池考乡试时也许同样身染风寒,但或者是在两场考试的间隙时,迅速调养好了,他才没有听闻过黎池乡试时有变故。
而这次他上奏,提前促成了科举革新,变成‘连考九日‘,这才使得黎池有了这场严重的风寒……
那么这‘救命之恩‘,他受之有愧啊。
赵俭的表情管理无愧于他的身份,神色变化算得上细微,但黎池依旧捕捉到了。
看来,提出种种革新科举之策的人,就是赵俭了。再加上刚才的‘冰淇淋‘试探,也暂时能确定赵俭与他不一样,或许只是思想超前而已。
自县试后就让自己一直忌惮的人,就是赵俭,那他现在所处形势也就由明转暗了。
现在,他与一朝王爷,建立了‘救命之恩‘的联系。换句势利的话就是:他攀上了高枝。这于他是有好处的。
至于会卷入皇权争斗?现在他不过是一个举人而已,这离他还远着呢。
况且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相比做一只哪方都靠不上的小虾米,最后被随意踩死。他更愿意做其中一方手中的鹰犬,虽然看着受掣肘,但内里究竟是谁影响谁、谁利用谁,等成长强大后有无挣脱锁链的可能,都还是未知的呢……
赵俭与黎池两人心里一番计较,面上都未显分毫。
“哈哈哈,是我对不起池弟!”反正朝中官员都知道是他提出的科举革新,赵俭也就大方地承认了,“这科举革新的政策,是我向父皇献的策。”
“哈哈哈哈,小弟我也就是随口打趣一句罢了!”黎池也哈哈地笑开了,笑容和语气中满是恶作剧成功的得意。
“我前两天就已经知道了!‘科举革新‘之策是赵兄上奏的善策,小弟我不过是想戏耍赵兄一下罢了!看赵兄认真解释的样子,真是有趣!哈哈哈……”
事实上如何呢?这不过是黎池随意找的借口而已。
“池弟,你啊……看着君子端方的一个人,竟也有这种调皮的时候……”赵俭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赵俭这样说,那事实上又如何呢?
——携‘因地制宜‘之策,历练于四方边陲之地,将大燕的边疆治理得牢不可破。多年后回归朝堂,还能在他昔日的大皇兄、当时的皇帝的猜疑之下,一路扶摇直上。
赵俭无比肯定一件事:黎池,心里无疑是存了社稷黎民的,但他绝不是一个纯粹的君子,自然也说不上君子端方。
赵俭明白,哪怕是现年十六岁的黎池,也一样并不简单。黎池,或许是属于天生多智的人。
……
黎池与赵俭两人,一路聊着,不一会儿就到了赵俭落脚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尬解之冰淇淋——
赵俭:冰淇淋是何物?
黎池:冰镇的荸荠和菱角。
荸荠,常称马蹄
第53章
赵俭住的地方无需多说,那是宽宅大院,大气亦不失优雅,有士兵把守,戒备森严。
赵俭带着黎池进了待客的正厅,就吩咐杨长史将御医请过来。
御医也是大夫,总归逃不过望闻问切之后,再说一堆常人听不懂的专业术语。不过御医水平要更高些,说的话让黎池更加听不懂。
御医看完诊之后,赵俭就让他给开了个方子,并让他立即去抓药。
赵俭这样一个受宠的王爷出行,有随行的御医,那也有齐全的各种常用和救急药材。
御医很快抓好三包药呈上来,赵俭接过来递给黎池,黎池没推辞地就接下了,也没说付药钱这些话,否则就太不识趣了。
只是认真地道了谢,“学生谢过俭王!不仅赠学生锦被以抵御风寒,之后更是劳您挂念,且命御医大人给学生看诊,赠学生药材。您的这份恩情,学生铭记五内!”
赵俭与黎池对视一眼后,就明白了这生疏有礼的话,是说给一旁不是他心腹的御医听的。
赵俭想到自己身边这个御医的身份,于是顺着黎池的话回答,“本王向来爱惜有才之人,帮你也不过是随心、随手而为罢了,你不必记挂在心上。你若能勤学向上,有朝一日成为国之栋梁,就是对本王最大的报答。”
黎池自椅子上起身,恭谨地表示,“学生一定谨记俭王教诲,必定勤学向上!不敢妄言国之栋梁,只希冀有朝一日,能于国、于民有用。”
这一唱一和的车轱辘赶场漂亮话,两人说得很是顺畅。等御医退出去之后,两人又不禁为这份默契而相视一笑。
到这时辰,也已经差不多该去赴‘鹿鸣宴‘了。于是之后两人没聊多久,就又出发一起乘车去往省衙。
这次鹿鸣宴摆在省衙——即承宣布政使司简称布政司里,主要宴请的是乡试榜上有名的举子。出席宴会的还有梅翰林和林学士这两位正副主考官,以及淮阴行省的政事一把手——承宣布政使即布政使。
当然,此次宴会身份最高的出席者就是俭王,即以监察学官身份来监察淮阴省乡试的赵俭。
马车到达省衙外,黎池在坐车架上的杨长史的搀扶下,率先下了马车,然后在下面虚扶着赵俭下车。
下车后,赵俭很自然地走在前面,往省衙里去。
黎池稍愣了一步后,也跟杨长史一起,跟在赵俭后面走着。
黎池这样和赵俭一起进去,也就正式在众人面前表明:他与俭王已经建立起了私交。这样有好有坏,在此不必细说。
若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让俭王这样身份的人在外面等着,等黎池先进去后他再进,这显然是不太可能的。赵俭也用他走在前面的行为,给出了答案。
当然,黎池若是决意要避嫌,还可以刻意落后一段距离,等赵俭进去后他再进去。
但这在礼仪规矩上很不妥,他一个举人学生,竟然在当朝俭王都到场后才姗姗来迟?即使赵俭不计较,他也会被非议不知礼数,之前建立起来的温文有礼的人设也就崩了。
黎池跟在后面边走边思索着。
撇开可能带来的坏处,只说好处。这次自己与俭王一起出现,算是成功地‘狐假虎威‘了。以后别人在面对他时,就要忌惮一下他身前的俭王了。
黎池心中思绪是千回百转,外表却维持着一副恭谨又不卑怯的形象,步态平缓地跟在后面走着。
而走在前面的赵俭,心里也很满意。
从赵俭这辈子最初特意安排的一见如故,又有之后四年间的书信往来、赠送书籍,再到乡试时的赠被‘救命之恩’,直至不久前的表明身份,为其寻医赠药。
还有现在的这一步,两人一起出席宴会……
赵俭这一步步地算计下来,既有私交友情,又有救命恩情。再加上他身份地位的吸引力,以及黎池现在的身份还只是举人,果然就成功将黎池早早地就拉入到他阵营了。
赵俭早早地预谋、拉拢,黎池顺势地‘攀高枝’、狐假虎威,两人之间也说不上谁吃亏,谁算计了谁。
反而,是各取所需、互惠互利。
……
黎池跟着赵俭进到省衙布政司大堂后的官暑大厅。
乡试榜上一百四十八名举子,尽皆聚于此。仿照古礼,支着小食案,案后铺一张四方的苇席,众举子席地而坐,满满当当地坐满了大厅。
举子们见俭王到来,纷纷起身整衣,然后下跪行礼。“学生见过俭王!”
当然,跟在赵俭后面的黎池,也在刚一进屋时就上前与众多举子跪在了一起,向赵俭行礼
仁善爱才的赵俭,没有让众人行完叩见王爷的全部礼节,在受了一跪一叩的礼之后,就喊了他们免礼平身。
众人向赵俭行过礼之后,接着赵俭又说了些必要的场面套话,等这一套礼仪都走完,最后才回去坐定。
众人回座后,坐在首位的赵俭举杯。第一杯为庆贺淮阴省此次乡试圆满结束,第二杯为祝贺在场学子成功考取举人,第三杯则宣布鹿鸣宴正式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