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途中,被押着的严琳琅只是满眼哀怨缱绻地看着黎池,一句话都没说。钱铁匠见此更是一直怒瞪黎池的背影,‘呼呼‘地直喘粗气。
而赫连舍——确实是早已归国离去的瀚海国使团成员赫连舍,整个人阴郁中还带着嚣张,死死地盯着黎池。
对身后的死盯着自己的三双眼睛,黎池自然是有所察觉的。
不过黎池并不在意,他在想这次的事。
他原以为这一次只是一起‘财帛‘动人心的简单盗窃案,他起先猜测或许是某富商或某权贵,想要盗去水泥配方开设水泥作坊。
但现在牵扯到了瀚海国使团的赫连舍,而且根据赵俭几次反应来看,这赫连舍似乎还不仅是使者这么简单……
像这样涉及到他国来使的大案,理应直接押送大理寺的,或是直接由大理寺审理,或是会同刑部和都察院实行‘三法司会审‘。就要等禀明皇帝之后,由皇帝圣裁。
这也是黎池刚在云生楼外,对赵俭提议将三人押送京城府衙的提议,表示疑惑的原因。
但赵俭似乎并未认出赫连舍,还是其实认出,却有其他考量?因此黎池并未在众人围观之下表示异议,依言将三人送往了京城府衙。
黎池在这京城非是无名之人,他押着三名盗贼前来报案,京城府衙的府尹佐官——府丞接待了他们。
黎池简单地讲了事情前因后果,并没有强调赫连舍的身份。
府丞听完,受理了此案。“此事业已知晓,先将三人拘押在狱中。待府尹回衙之后,本官立即禀报于府尹,择日升堂审理,到时还需黎大人抽空前来。”
在此案中,黎池相当于原告,升堂审理时他理当在场。“升堂前一日,还劳烦杨府丞派衙役去在下府中告知一声,下官到时必定准时前来。”
“黎大人客气,何来劳烦之说,本官分内之事罢了。”
沈百户亲自带兵将三人投入狱中后,黎池他们这才离开府衙。
……
今天无事,于是黎池就提前回了家。
黎池一进门,就直接到后院去找徐素。
因为有太医每旬前来给徐素把脉,养护着身体,她看上去倒也还好。不过徐素的肚子真是大得吓人,毕竟是双胎,况且再过一两月就要生了。
黎池进门时,徐素正在让银朱给她按揉浮肿的双腿,叫银朱退了下去,“银朱,你下去。”银朱退下后,黎池接手了给徐素按揉的任务。
黎池之前就已经常给她按揉,徐素也没多惊讶,照常推却了两句、黎池依旧故我后,也就随他去了。“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要知道之前黎池一直忙于西郊水泥局的筹建,有时都是卡着关城门的时间进城的,到家天都黑了。
“水泥局的事已经忙得差不多,近日事儿少了。今天抓了三个毛贼,将其送到府衙去后就没急事了,索性就提前回来陪陪你。”
孕育一对双胎已经徐素大部分精力耗尽,对其他事也就提不起多大兴趣了。“哦,抓毛贼了啊。”
黎池仔细地按揉着徐素浮肿的双腿,“对,人赃俱获,应该是逃不脱的。”
考虑到如今徐素心力劳累,黎池并未细说那三个‘毛贼‘的身份。
给徐素按揉完腿之后,黎池如以往每日那样,将手放在妻子的孕肚上,感受着孩子的胎动……
“手脚动得勤快的这个,定然是哥哥,安静不太爱闹腾的这个,肯定是妹妹了,她长大后定也像素素你这样美丽温婉。”
对于丈夫时常一脸真诚地说些甜言蜜语,徐素现在已经不会羞得耳根红了,不过心中依旧觉得甜蜜。“哥哥这样调皮,以后和周你可得好好管教他,将他养成你这样温雅的男子。”
“哈哈哈,好,到时我们一起严厉管教他!”
徐素知道黎池是多聪明的一个人,他从平鲁回来时那天,她的意图和心思,他必然是已察觉到了的。后来他都就不怎么使唤桂枝和紫苏了,反而用起新买的银朱。
徐素将这事与她娘说了后,徐夫人也说既女婿愿意,你们夫妻两就这样相互守着过日子。
就他们两人相守过日子,徐素自然是百般愿意的。后来哪怕她孕期多思,也因为黎池虽然事忙却依旧抽出时间来陪她,而感到很安心。
……
第二日,黎池去了翰林院点卯。
自黎池兼任‘工部行走‘之后,王掌院就没给黎池安排过费时间精力的公务,若碰上合适的简单公务,才分给他做。
今日恰巧没有公务分派给黎池,于是他在翰林院与钟离书和孙玉林他们一起,闲聊过各自近况之后,无事可做之下也就提前下衙回家去了。
黎池到家不久,就有京城府衙的衙役前来告知,说昨日的盗窃案将于明日午时升堂审理。
陪徐素吃过下午茶点,又等徐素午睡之后,黎池才来到前院的书房里,磨墨铺纸写了一张状纸。
……
第二日,黎池带着小厮黄芪,乘自家的青帷小轿,来到了京城府衙。
因为案情涉及到暂时保密的水泥配方,此案并未公开审理,大堂外是没有围观的京城百姓的。
衙役将三人提上堂,府尹一拍惊堂木,盗窃水泥配方案开审!
黎池是告状人,但因他是官身,自然不用跪在堂下听审。他一把椅子,坐在堂上府尹之下。
而赫连舍自被押解上堂之后,就直挺挺地站着,一身傲然、不肯跪下。
“嘭!”一声,棍棒击打皮肉的声响中,竟似乎还有骨骼断裂的清脆‘喀‘声!
“啊!”突如其来的一棍,赫连舍忍不住嚎叫出声,嚎到一半就又生生忍住!
傲然不肯下跪的赫连舍,左腿本就跳窗摔了,右腿又被打了一棍,双腿无法再使力,于是双膝猛然磕在地上,最终还是跪下了。
“你、居然、敢打我!”不知是强忍疼痛,还是过于惊愕,赫连舍转头看向打他的衙役时,说话都是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
黎池心中暗暗‘啧‘一声,本来跳窗都摔到左腿了,走路就一瘸一拐地,如今这一棍下去,怕是把右腿也打折了?
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在场人竟都没觉察到赫连舍身份有异。那既然不知晓其真实身份,你一个窃贼却不跪下听审?杀威棒可不是吃素的!
不肯跪?一棒子下去,打折你的腿,看你跪不跪下!
京城府尹付程,一拍惊堂木!“堂下犯人,跪下听审!”
钱铁匠和严琳琅只是平民,没有那许多傲气,干脆地跪下听审。
黎池的状纸中,案情的前因后果清晰明白,人证物证俱有,甚至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三人当场人赃俱获的,此案再明白不过了。
此案审理,甚至只需审问三人,是否真如状纸中所说即可。
人证物证俱有,当场人赃俱获,三人辩无可辩。
付程审这个案子时,感觉堂下三个人都怪怪的:那女贼根本没认真听审,一直盯着那俊美的黎池,其中一个男贼则是气呼呼地一会儿瞪着女贼,一会儿又瞪着黎池。
而剩下那个男贼,则是在强忍折腿之痛,无心听审。
付程虽然心中疑惑,不过案情明朗,犯人无可辩驳,这案子当堂就能宣判了。
“富商何连,撺掇西山军营钱魏之妻严琳琅,让其夫钱魏借用职务之便,胁迫京城水泥局工匠何匠,盗取水泥配方!盗取成功后,昨日在交易之时,被俭王殿下、黎行走及沈百户,带人当场捉住、人赃俱获!
水泥配方贵重不可估价,按《燕律》,‘盗一百二十贯以上财物者,拟绞刑‘,如今判尔等三人,于秋后绞于东市菜市口!”
付程惊堂木‘嘭!‘一拍,终于将严琳琅惊醒!绞刑!秋后绞刑!脸色瞬间‘唰‘地白了……
钱铁匠钱魏倒是镇定许多,颇有生死面前的大无畏气度。
不过,在付程宣判之后,黎池和堂下的赫连舍,都没有多大反应。
黎池依旧面目温雅地稳坐着,似乎是好整以暇地在等待些什么。
而堂下的赫连舍,因为忍着双腿疼痛,忍得面目狰狞,脸上又还扯出一个嘲笑的表情,看起来阴戾却也狼狈。
赫连舍缓缓将脸上粘贴的络腮胡撕下,朝着黎池嗜血一笑,“黎六元,可还记得本使?没想到是我?”
黎池温雅一笑,“不出所料。”
赫连舍见黎池果真丝毫都不惊讶,被玩弄于鼓掌间的羞怒情绪瞬间涌上!激动之下,赫连舍又咬牙切齿到:“其实本使还有一重身份,你黎六元想知道吗?”
“愿闻其详。”黎池伸手,作出‘你请‘的手势。
“本使,不,本王还是瀚海国的二王子!没想到。”
黎池一挑眉,然后脸上笑意蔓延开,“倒也不出所料。”
第108章
“倒也不出所料。”
……
一般看来,黎池说话带笑的模样,是让人心旷神怡的。
但此时此刻,在赫连舍眼里,即使他连续揭开自己的双重身份,也没能让黎池露出一个惊讶表情,还是一副温雅带笑的模样,这就很气人了!
恰在此时,赫连舍跳窗摔折了的左腿一阵钻心地疼,于是他习惯性地往右腿转移重量,然后右腿也一阵钻心地疼!“嘶!”
黎池看着赫连舍痛得一张脸痛苦狰狞的模样,有那么一刻的良心发现:他心里是不是,不该如此幸灾乐祸啊?
今天这一场升堂审理,审得府尹付程一脸懵!“黎大人,堂下犯人所说,可是真的?”
黎池侧过身、面朝上首的付程,笑着肯定地颔首,“去年中秋宴时,在下曾与赫连使臣多番交流,对他印象格外深刻,所以能认出此人,应该就是瀚海国使团中的赫连舍。”
能在权贵聚集的京城当稳府尹之职,付程自然不会是个蠢人。稍一联想,就知道这桩案子,已经不再是一桩普通的盗窃案了。
“将三个犯人暂且押回牢中,仔细看守。”付程一拍惊堂木吩咐道,预示着今天的审理到此为止。
在衙役上前押人时,赫连舍身体一拧,企图摆脱衙役的挟制,但奈何双腿使不上力,终究是被两名衙役挟制住。
“你居然,还要将本王子押回牢里?!”赫连舍满脸不可置信。
付程有些疑惑,“虽已确定你瀚海国来使的身份,但瀚海王室二王子的身份,却无人可证。本官每年都要遇上一两个冒充各国王子的犯人,谁知道你所言是真是假?”
付程朝衙役挥挥手,“押下去!”
付程心中有数得很。去年中秋宴时,他虽坐在殿外檐下,但也是听说过殿中场景的,何况宴上的赏赐圣旨,赏赐群臣是在赠礼瀚海使团之前的。
从这就能看出皇帝对瀚海国的态度,何况他们这位皇帝,可不是软弱妥协性格,反而霸道强硬得很。并不会因为赫连舍的身份,就对他过多礼遇。
付程又对黎池说到:“暂且押回牢中,本官立即上奏折禀明此事,提议将此案移送大理寺。具体如何,还需由圣上圣裁。”
付程如此处理是正常流程,黎池自然没有异议,于是同意。
黎池有种预感,此案怕是不会如他最初钓鱼钱铁匠时,所想的那样了。
……
第二日上午,贞文帝的御批就下来了:此案移交大理寺,犯人押送大理寺监狱,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于三日后‘三司会审‘。
三日后,黎池以告状人的身份,出现在此次会审上。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左都御史,‘三法司’长官同坐上首,另有文书吏员、大理寺衙役等,或坐或站,大堂中庄重而肃穆。这比他前世接受检察院问询时,场面要大得多了。
今日三司会审,即使黎池是官身,也只能站在堂下了。
大理寺卿一拍惊堂木,在喝堂威的‘威武’声中,将三人押到了堂下。开始问询……
问着问着,自然就有更多消息,被问了出来。
钱魏的真实身份,是临淮府浯阳县人,江淮行省下兵器局的住坐匠户,而非是西山大营军中的官兵。
赫连舍的身份也不是西域富商何连,更不仅是声称早已回国的、瀚海使团中的使臣赫连舍,他还是瀚海国皇室中的二王子,他有瀚海王室的身份玉佩为证。
以及,堂下告状人黎池,与钱铁匠和严琳琅夫妻间的恩怨渊源,自然也被问了出来。不,是钱铁匠主动说了出来。
问出来黎池的‘绯闻情史‘之后,堂上三司长官看他的眼神都变了!那是窥见黎池隐秘情史后的兴奋,以及对他的怀疑……
此刻,黎池身着六品墨绿官服站在堂下。身板挺直却不僵直,自然地风姿挺拔,并无一丝慌乱窘迫,或是故作镇定。黎池的神情,依然是温雅带笑的。
这样的黎池,让去年中秋宴上,坐在乾清宫殿内的‘三法司‘长官们觉得,仿佛是昔日场景重现。似乎这里不是百官闻之丧胆的大理寺三司会审,而是富丽堂皇的乾清宫宴会当场……
“黎池,就钱魏所说,你是因其妻悔婚嫁于他,从而心生怨怼、阴谋陷害于他们,你有何想辩驳的?”
黎池先是礼仪周全地,朝上首的三司长官一一拱手行礼了,再才回答:
“本官有一个问题,问来虽听着有些刻薄,但如今也是不得不问了:钱魏,一个姿色平平、不知妇道、大字不识的平民女子,你是凭哪点认为,本官会对这样一个女子心生情意?且竟还因为未能娶到她而心生怨怼,报复于你们?可否觉得荒谬?”
严琳琅在钱铁匠心中,自然是万般都好的,但在黎池眼里,她什么都不是。
黎池这一问,将钱铁匠问得只喘粗气,将严琳琅羞辱得满脸通红!
黎池本也没指望钱铁匠作答,于是继续说到:“五年前,下官与女犯人之兄严瑾是为好友。一日下官与严瑾相约茶摊上闲谈,谁料突下大雨,于是只好赶紧跑回在下落脚的客栈避雨。谁曾想,下官推开房门时,居然撞见女犯人在下官房内……”